2016-06-23 00:01 | 豆瓣：洋困困
一
1996年5月23日，我刚满六岁，还是个相信灵异与神灵的年纪。
比如说，早上向那棵百年榕树下跪许愿，下午钢琴老师就会通知取消周末练习课。
比如说，用手掌轻抚我家老龟的龟壳三下，传达意念，我的拼音考试就能得100分。
比如说，穿着曾祖母去世前给我做的雪白色公主蓬蓬裙，班里最好看的男孩子就会跟我说话。
事实上，他不仅跟我说了话。
他直接跟我同桌换了座位，坐在了我的身边。他向我展示他的自动铅笔盒，跟我分享他的午餐饼干，还让我试戴他的宝贝墨镜，说戴上就能看见龙。
他还问我：“你的白马王子是谁？”
“不知道。”
他自信满满：“是我吧？”
“讨厌。”
我不仅有了白马王子。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课间居然主动对我笑，还给我一颗话梅糖；班里最活泼的女生团体，让我参与了她们的“老鹰捉小鸡”，她们让我躲在母鸡背后的第一个位置，说大家都要保护我；而且，连老师都注意到了我，排练儿童节舞蹈时，她让我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为大家领舞。
那天，我像个公主。
然而，却只是一天的公主。
第二天，我穿着平常的衣服来到学校，发现一切都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王子坐回了他原来的位置；没有人愿意让我参与“老鹰捉小鸡”；排练节目时，老师让我站回到最后一排，左右挥舞着扇子，当背景。
唯一能证明昨天存在的人，是漂亮女生。
她找我要回了昨天那颗糖。
那天放学，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土山上的防空洞。
防空洞里，住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她没有家人，不跟人说话，也不接受大家的帮助。无论是会热晕人的夏天，还是会冻死人的冬天，老婆婆都守着防空洞，深居简出。每当新的一年初雪降临，大家都猜测她今年也许就会死在那里，然而到了次年春天，却总是能看见她去挖野菜的身影。
有人说她是疯子，丈夫和儿子在那动荡的十年被打死了，所以她很害怕人群，离群索居；有人说她是算命的，做这行的泄露太多天机，怕遭老天报应，只能躲躲藏藏；也有人说她是个手艺人，年轻时收过徒弟，像养女儿一样疼爱，后来徒弟卷钱跑了，她凉了心，就决定孤独终老。
我不在乎她是谁，我只知道，她是这个县城里最老的人。
百年榕树能够让老师取消钢琴课，是因为它够老，集聚天地灵气；家中老龟能够帮助我考100分，是因为它够老，大概已经成精；白色公主裙能帮我成为公主，是因为缝制它的曾祖母够老，而裙子凝聚了她临终前对我最后的爱。
而防空洞老婆婆，她也够老。
防空洞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阴森可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肮脏不堪，这里面甚至没有太多东西，只有一些干草，一床棉被，几颗果儿而已。
老婆婆在干草上打坐，她没睁开眼睛，却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喜欢我的人。”
她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似乎是在笑：“这对你不难。”
“我知道，我有树，有龟，还有曾祖母的裙子。”我低落道，“可……可我还是希望，他们喜欢我，不是因为这些。”
“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啊。”她仍闭着眼，却啐了一口，“人就是贪心。”
“我可以不要这些，都给你，我跟你换。”我道。
“都给我？”她缓缓睁开眼，语气不屑，“你想换什么？”
“我想换……”我嗫嚅道，“真心。”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严厉。当我心惊胆战，想落荒而逃时，她突然拍了拍身边的干草：“孩子，过来。”
我迟疑地走过去，被她一把拉坐下来，她搂住我，语气轻柔道：“睡一觉吧。”
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洞外有个年轻男声惊讶道：“……是彩虹啊。”
出彩虹了吗？我也好想去看。然而搂住我的胳膊很用力，我拼命挣扎，想逃出梦魇，却有声音在耳边喃喃不休：“睡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二
2006年5月23日，我刚满16岁，这个年纪的我，自然不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
那棵老榕树，因为影响县城规划被砍掉了，那片区域现在已经成为县里最繁华的商圈；我家的老龟，在搬家时莫名走失，再也没有找回来；至于曾祖母为我做的公主裙，也被妈妈跟其他儿童时期的衣服一起打包，送给了远方亲戚的舅舅的女儿。
有着防空洞的那座土山，后来被发现暗藏着一座清朝时期的小庙。政府对它做了旅游开发，植了树，造了林，宣传了名气，前来祈福求子的游客络绎不绝，整座山绿草如茵，山花遍地，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光秃秃的土山头了。
而山上的老婆婆，好像就此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即使是我，也不敢肯定自己当年是真得见过她，还是生病烧糊涂后的一个梦。
除了留下了喜欢彩虹这个爱好之外，童年于我而言，就跟大多数人的童年一样，在记忆里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我就像所有普通高中生一样，过着为期中分数而烦恼，为青春期发胖而苦恼的普通人生。
接到那通奇怪的电话，大概是我平凡人生中最奇诡的一件事。
那天，我在一家便利店的屋檐下躲雨，当暴雨渐小时，行人们纷纷撑了伞散开去，我却来了兴致，倚在墙边静静地等。
手机便是在那时响起。
“你在等谁？”电话那端的男孩声音很稚嫩。
我一愣：“你打错电话了吗？”
男孩的语气执着：“你在等谁？”
我应该切断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然而直觉却不让我这样做。我看了看远方的天色，回应道：“我在等彩虹。你呢？”
“我在等你。”
我不禁失笑：“你又不认识我，怎么等我？”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线索……。”
又不是破案，还要线索？我正欲取笑，却见远方一道美丽弧线渐渐贯穿天际，那色彩逐渐明晰，记忆中似乎也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彩虹啊。”
“好，我将来一定会等到你。”
“为什么是将来？”
“因为奶奶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句话，顿时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神智突然清醒，我发现自己依然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然而地面干燥洁净，没有一丝雨后的痕迹；天空日头正烈，根本不见七彩的弧线；手机虽然在手中，然而通话列表中，却是一片空白。
三
2016年5月23日，我刚满26岁，如大多数渺小的北漂一样，在这个城市里奔波。
大雨倾泻而下时，我慌慌张张地跑进一家咖啡厅。咖啡厅门口挤满了人，大都与我一样满脸雨水，一身狼狈。我一边在柜台前排着队，一边用纸巾擦拭着自己。
咖啡店的店员，似乎也是难得遇到客流量如此大的一天，队伍以前所未有的缓慢速度移动着。我百无聊赖地盯着前面男生的肩膀发呆，当队伍好不容易排到他时，店员问道：“第二份半价哦，先生需要几杯？”
男生转过头，我的眼神没来得及躲开，正好与他对了个正着。他愣了一下，继而看着我，轻笑问道：“你想喝什么？我请你。”
我微微一怔，还没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就只见他抬眸，看向落地窗时，年轻的声音惊讶道：“是彩虹啊”。
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人生就是一轮又一轮的梦境。
也许某一天，我醒来，发现日历上是2026年，而2016年5月23日的北京，并没有下过那样一场大雨。
又也许某一天，我醒来，发现现在只是1996年的一个普通早晨，妈妈正催着我换衣服，好赶去参加学前班的儿童节舞蹈表演。
而我更愿意相信，一场梦境，就是一个时空。百年榕树还长在原地，今年已经是一百二十岁了；那只老龟跟着我们，换了一个又一个新家，啪嗒啪嗒地到处爬；曾祖母留下的那条公主裙，被我的外甥女穿去了学前班；老婆婆依然住在她的防空洞里，只是没有人再看见她。
人的一生有那么多场相遇，总有一场是命中注定。
——你在等谁？
——我在等彩虹，你呢？
——我在等你。
———
写个小故事，当礼物。
2014年的礼物：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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