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岁，我第二次读幼儿园，从镇上的幼儿园转到村里的。第一天到教室，灰尘都是热的，煮汤似的扬到半空。各村的小孩——现在他们是我的"同学"了，正爬上爬下的大扫除，都扛着高粱扫把，满教室乱窜乱叫，几个男生脸红的发烫，眼睛眉毛里都是黑汗，兴奋坏了，招呼我，"新来的吧？快去扫地！"
那是9月，操场上还开着月季花，红得吓人，美人蕉也长荒了，横七竖八的一大丛。
我公牵着我，把我领给老师，大概说了些"多多关照、随便打"之类的话，就走了。
然后领了套书，我翻开其中的画册看，第一篇是《善良的迎春花》，它把自己的花期、颜色都送给其他花了，它没有了颜色，只能在最冷的时候开放。月亮感动于迎春花的善良，就把自己的"黄颜料"送给迎春花，迎春花就拥有了美丽的黄色。
平时不是上美术课，就上音乐课，学了什么全忘了。有天早上，下大雨，我怎么都找不到书包，连书去哪了都不知道，就找了只蓝色的塑料袋，撕了两口子，背在身上，假装那是个书包，很得意。冒雨走到半路上，碰到同学，他说今不上课，走我家吃午饭去，我们一起看电视嘛。我说，要得嘛，就去他家看了《射雕英雄传》，萧峰的眼睛好大啊，像牛眼睛！
村里的幼儿园在半山腰上，不如镇上的，在集市后边，挨着大水井，有双杠、篮球架，多洋气。从镇上的幼儿园转回村里的。具体原因已记不真切了：可能是把同学从石梯上踢下去，他血淋淋地哭着爬上来；或者是带10多名同学逃学，爬到坟山上把老师急死了；还可能是老师让写"共产党的共"，写满一页小字本就可以放学，我立刻交卷——写了一个超级大、占满一页纸的"共"，被留到我妈来接，我妈再三保证，带我回家补写。我悄悄拿3支笔同时写，那个胖乎乎、长辫子的女老师发现了，说"先领回家吧，再大点再来读书"。
——其实都不是因为这个。我努力想了很多次，后来才知道是别的原因。
但村里的幼儿园绿得深，我们被淹没在一山的树里，也很好。操场上就有棵大树，笔直，皮筋绑在上面，两个人也可以跳绳。常常能看到飞机，尖啸着飞过。那于我而言，就是全部陌生而未知的"外面的世界"。
周围什么动物都有。壁虎、蛇，大蜘蛛，都常见。有次我同学，也是我亲堂哥，抓了只活壁虎扔我衣服里，我尖叫着蹦起来，壁虎掉出来时，尾巴已自己断掉，迅速爬走了，剩了断尾巴在泥地里。
快下雨了，有男生跑到学校上面的树林里大吼，"啊！妈呀！救命啊！快来看啊！蚂蚁搬家了啊！"反正也没老师看着——他们总是很忙，忙着去赶场，忙着收地里的秧子麦子苞谷，忙着去山下各家吃茶吹牛摆龙门阵。学生嘛，不乱跑就行。
我们就都跑去看：蚂蚁密密麻麻一长串，正扛着粮食，小粒小粒白色的豆子啊米啊树根啊，往高处的洞里爬。我想，当蚂蚁真惨啊，好辛苦。
有天上课好久了，老师还没来，跟那老师一个村的同学就带我们去老师家找她。我们从斜坡上的竹林滑下去，就到了老师家。老师家很破，暗暗的不见光，我似乎从那天起才发现，原来那位女老师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常年闭着，偶尔睁开，只能看到浑浊的白。我们来了她很窘迫——这种情绪是我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老师在翻箱倒柜，到处翻，给我们找饼干吃，又催我们快回去，她很快就来。其实是想我们快走，一群小孩在他家乱跑，太尴尬了。
操场边有阵被挖了个大坑，快一米深吧，圆圆的，挖着挖着废弃了，不知道用来干嘛。我们就常跳进去玩，玩"打仗"时可以做堡垒。大坑挨着树，大人就把牛系在树上，牛拉了一坨又一坨，正好铲在坑里。
可以去玩牛，折个树枝，逗它吃。牛就抬起眼皮，慢慢地看着我，慢慢地摇起尾巴，慢慢地吃。
后来又下起大雨，洞里全是水，和着牛屎牛尿，黄汤泥水，味道挺大的，一点都不臭，还有股淡淡的草香味。有天课间，我终于忍不住，跳了下去，想在里面游泳。跳下去才发现，妈哟，踩不到底啊，水已经淹到我脸了，瞎扑腾，抓到了边，终于没淹死。也许是因为有牛尿，池水很暖和，一点都不凉，我又开心了起来。
已经上课了，我就趴在洞边，操场上一个人都没了，泥地上长满低矮的青草，亮晶晶的，整个操场像块大镜子，亮得反光，安安静静的，我4岁的心里也安安静静的，安静得有点伤心，又有点满足。
其他的都记不太清了，我关于幼儿园的全部记忆，就是壁虎迎春花沸腾的烟尘，以及，那个暖和的黄汤似的水坑，倒映着的寂静的天空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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