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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文:从浪味仙到大商场:有关都市浪漫的幻觉

2016-07-30 14:02 | 豆瓣:装满玛德琳的壁橱

低端的亲吻

2004年,合肥某个多云春日的下午5点,15岁的我与当时的男朋友在市里年轻人最常去的小商品一条街上已经逛了一两个小时,百无聊赖又有许多情绪无处发泄,于是都觉得是时候该进行接吻这个环节了。我当时有在城市里游荡拍照的习惯,知道这条街的巷子中有许多半空置的店铺旧楼,于是我们选了一栋,在挂满凌乱电线、地面略微积水、楼下有小商贩播放时下流行歌曲的三楼阳台拐角处搂抱在一起,勉强投入地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亲吻。以后每当回想起来,我总觉得这个地点过于低端,但在当时,什么又是真正适合城市青少年接吻亲 热的场所呢?是满是孩童与退休老人的公园、城乡结合部的废弃工厂,还是单位大院中的假山凉亭?21世纪初,在购物中心与高档酒店的时代到来之前,三线城市中的小情侣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日韩、香港偶像剧中的那种都市浪漫。


安徽城市中的居民楼。(图片来自笔者的作品《五夜,水族馆》系列)

东京的夜晚

住在合肥城里的那几年,即我的少年时代,我总是会在夜晚9点左右骑上我的单车出去溜达半小时。我会路过一家偶尔光顾的音像店、一家连锁超市、数间兼卖关东煮的烟酒报刊店、两架天桥、几间聚在一起的外贸服装店,两座百货商场、一家新华书店还有一家兼卖电脑游戏的外文书店。那时,9点多的街道已经称得上空旷,我会以屁 股离开坐垫的方式骑车,并且抬头,让视角更高,从而模拟飞行的感觉。我滑行在这个城市当时最宽阔的主干道上,两侧是几家国有企业的大楼,这个透着星点灯火的稀疏高楼群传递了人们对伟大城市的美好想象。有时候,我会哼着从引进版卡带中学来的恰克与飞鸟的<伝わりますか> ,然后想象自己正身处东京;抑或唱着从盗版CD中学来的<加州之梦>,想象着自己身处美国西海岸的山顶俯瞰金色的城市。


在Twin Peaks上俯瞰旧金山。(图片来自笔者的作品《五夜,水族馆》系列)

很难说清我这种对都市的浪漫幻想的具体来源,但旺旺大礼包必定是一条线索。旺旺于1992年正式投资大陆市场,是大陆第一家台资注册公司。旺旺的到来席卷了原先包装单调、口味陈旧的大陆零食市场。讨喜的娃娃头商标形象与铺天盖地的广告,迅速使儿童如被催眠般趋之若鹜,成为拥有庞大忠诚拥护者的品牌。旺旺所带来的一切似乎都是新鲜的,从包装的配色、图案和字体、到膨化食品洋气的名称和新奇的口感,再到电视广告中演员软软的台湾口音,甚至是广告里那仿佛总是笼罩在一层金色柔光中的特殊画质。最让人心动的是“旺旺大礼包”,它提供了选择的幻觉。主打中国传统节日牌的“大礼包”汇合了十余种不同的旺旺零食,当礼包被打开的瞬间,一种富足的喜悦使人肾上腺素上升,在那个消费选择尚不够丰富的90年代,它悄悄开启了孩子们的欲望之门。


旺旺大礼包

在带有中国喜庆色彩的名称“旺旺”的背后,其英文名称“Want Want”则相当直白地泄露了天机——创造更多的选择,带来永不止歇的消费欲,从而持续地刺激购买。在以吉祥的红黄色系为主的大礼包零食之中,冷色系包装的浪味仙便成了十分特殊的存在。在这几乎已成为80后一代的集体记忆的零食中,具有太多可被解读的成分。这款曾于90年代创造亿元销售业绩零食的包装袋上,印着一幅与主流零食包截然不同的图画:一位头顶浅蓝色光环、张开翅膀的小天使飞翔在高耸的城堡群的上空,他/她手中的魔法棒挥出光芒,化为星星在蓝色的夜空中闪烁。如此极具异域童话色彩的画面在旺旺大礼包通常所出现的东方传统节日语境中十分跳脱,它好像早已偷偷潜入了儿童们的心灵深处。当孩子长大,它又好像变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乡愁,一种介乎《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孤独悲伤的童话夜晚和《美少女战士》里华丽魔幻的东京夜晚之间一种乡愁。

美少女战士》TV版动画于1992年在日本上映,在中国大陆的播出则到了1997年。这部影响了全球青少年的动画以日本当代现实的生活为背景,由一群从初、高中的少女主角们的都市生活为情境,下课之后的少女们常去的地点有咖啡厅、电玩中心、市区街道、精品店和商场等,而夜晚的战斗则时常发生在东京十番厅的高楼大厦之间,并穿插了不同的时空与异世界,创造了一个超现实的东京。而月光下的摩天大楼天台则成了风靡万千少女的夜礼服假面最常出现的地点。东京女高中生的生活对当时中国大陆三线城市的普通青少年来说遥不可及,动画中对东京现实生活的施魅化描绘成为了我头脑中一种对国际大都会的虚构记忆。


美少女战士

光辉城市

“城市太大,没有尽头。”——电影《海上钢琴师

电梯的发明使摩天大楼的发展成为可能。1853年,纽约曼哈顿的首届世界博览会竖立起了“巴别塔之后的第一座摩天建筑”[1]LattingObservatory,曼哈顿的居民得以第一次俯瞰自己的土地。也是在这次博览会上,Elisha Graves Otis展示了其开创性的电梯安全系统。1857年,奥的斯在纽约安装了世界上第一台乘客电梯。自1890年代起,纽约的曼哈顿开始成为建筑师与城市规划师的梦幻实验场。当时的人们对纽约充满了狂热的期待,1908年,纽约最高楼Singer Tower达到了612英尺(186.5米)。同年,在《King’sViews of New York》杂志中,插画师Harry Petit描绘了想象中纽约的未来图景,百老汇大街上,1000英尺(304.8米)以上的高楼鳞次栉比,加上多层级的道路交通和地铁与飞行器的高兴科技,纽约俨然成为一座科幻式的巨型都会。然而,这样的图景很快便得以实现。


《King’s Views ofNew York》杂志中,插画师Harry Petit描绘了想象中纽约的未来图景。(图片来自库哈斯《癫狂的纽约》)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经济重心从欧洲移转至美国,直至1929年经济大萧条之前的“咆哮的二十年代”是美国建筑的繁荣期,摩天大楼也随着美国经济而快速发展。1931年,102层的帝国大厦(原高381米,1950年代加装天线后尖顶高至443.2米)于纽约落成,此后长达40年的时间帝国大厦位居世界第一高楼的地位,帝国大厦成为摩天大楼甚至是纽约的象征。摩天大楼林立的新型城市召唤着新的城市规划理论。在对19世纪末霍华德“田园城市”理论批判并吸收的基础上,1924年,法国建筑学家法国勒·柯布西耶首次提出了“光辉城市”模型,在他以巴黎为原型的现代都市构想中,提倡城市分区,并在城市的中心区域兴建摩天大楼群,在保证城市人口密度的同时换取更多的城市的开放空间。现代曼哈顿的城市规划便深受柯布西耶这一模型的影响。以此为核心,之后又吸收了 佩里的“邻里单位”(1929)及赖特的“广亩城市”(1932)等理论,纽约开始成为机器时代大都会的典范。

世纪末的暗潮

1907年,上海六层高的汇中饭店安装了两台奥的斯电梯。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中国最高的建筑仍然是1934年建成的上海国际饭店,高84米。直到文 革将要结束的1976年,中国第一座突破百米的高楼广州白云宾馆(高117米)才得以建成。1998年,上海金贸大厦让中国高楼进入了“400米时代”。同在1998年,以占有土地和兴建高楼群,并收取巨额房租作为胜利目标的棋盘式电脑游戏“大富翁4”风靡全国。在城市学生族暑期充满空调冷气的房间中,一场场虚拟的资本博弈以轻松可爱又凶残刺激的方式让年轻玩家无法自拔。


《大富翁4》游戏截图

21世纪的中国摩天大楼急速增长,百米以上的大楼已遍及中国各大中城市,每个省会都拥有了自己的都市夜景天际线。然而,若将时间稍往回拨,在20世纪末的三线城市那处于都市化狂潮节点前夕的,看似平静的空气中,正弥漫着一种使人骚动不安的气氛。1998-1999的一年间,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盛行,各种有关地球毁灭的灭世论甚嚣尘上。与这样的时代氛围相对应,青少年的亚文化景象应运而生。

视线转回东京。对从事都市魔幻题材的日本漫画家来说,动漫中的东京一直是一个人界与异世界相互交汇之所在,然而在90年代末,末日幻想与反乌托邦主题的盛行使动漫中的东京成为了一个日益黑暗、绝望,并带有哥特式华丽气质的地点。对我来说,最切中世纪末时代情绪要害的三部少女漫画作品分别是女子漫画团队CLAMP所作的《X战纪》(1992-2003),由贵香织里的《天使禁猎区》(1994-2000),和探讨人类与网络关系的先锋动画《铃音》(1998)。


《天使禁猎区》

《X战纪》又名《X/1999》,作为上世纪90年代日本最流行的连载漫画之一,影响力遍及整个东南亚。故事的时间设定在世界末日的1999年,两股相对的超人类神圣势力开始了一场赌上地球与人类 “未来”的死斗,而东京就成为了世界末日决战之战场。故事的地理安排则以皇居为中心,沿按佛手形状铺设的山手线、新宿高层建筑之间的结界石、支撑不安定地盘的阳光大厦、东京铁塔、东京车站、东京湾大桥、都厅大厦而发展,并以穿越地球所形成巨大结界之心脏的现代大都会东京为舞台。这部末世史诗般的漫画以“X”为名,一方面由于字母X在数学中代表未知数,另一方面是由于其丰富的宗教内涵。《X战纪》综合了基督教末世论、犹太教卡巴拉(Kabbalah)中的死亡与重生、印度教神明系统及CLAMP原创的现代神话故事,并结合了星象、风水、符篆、塔罗牌、梦和占星、灵数及心理学等因素,可谓百无禁忌。如此随缘利物、为我所用的精神在由贵香织里的《天使禁猎区》(以下简称《天禁》)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天禁》与《X战纪》的故事背景相似,但内容却更为另类。以颓废的哥特画风著称的由贵香织里在《天禁》中将刻骨的绝望感与大量突破的禁忌的情爱相结合,并以当时东京地下视觉系乐队乐手的中性打扮作为漫画角色装扮的灵感来源,创造了一部糅合了邪恶、美艳与暴力,使人上瘾的阴暗漫画。如《X战纪》相似,《天禁》综合了许多不同的宗教成分,如中世纪早期《天阶序论》中的天使等级系统,古希腊神话中的奥菲斯与地下世界、潘多拉魔盒、普罗米修斯,北欧神话中的宇宙树与龙,和被大量使用的犹太及基督教神话。对于如此拿来主义、碎片化的对宗教神话的生硬嫁接行为,美国媒体Anime News Network上的作者Theron Martin就曾指出,《天禁》对宗教元素的扭曲有可能激怒信仰犹太教或基督教的读者。

除了上述的诸多相似点之外,这两部漫画中同样巧合的是与当时日本最为著名的两只视觉系乐队的联系。1980年代,日本的地下乐团受到西方华丽摇滚(GlamRock)和新浪潮音乐(New Wave)的影响,最终由X Japan在90年代掀起了日本的视觉系(Visual Kei)风潮。视觉系并非一种音乐类型,而是一种音乐的视觉表演方式。视觉系乐队的团员通常是作中性装扮的男性或洛丽塔装扮的女性,并通常以绚丽的外表融合视觉与听觉,配合其音乐创作。视觉系乐团的装扮千变万化,如漫画家们对西方文化的吸收一般“兼容并蓄”,但他们主要的外在标志有夸张的彩色爆炸式长发,厚厚的粉底和浓妆,以十字架项链和骷髅戒指为代表的繁复配饰与明显受到哥特、金属、华丽摇滚或朋克式装扮影响的着装,漫画感极为强烈。《X战纪》剧场版主题曲由日本视觉系乐队鼻祖X-Japan演唱,而《天禁》的作者由贵香织里则是彩虹乐队(L’Arc~en~Ciel)主唱Hyde(宝井秀人)的忠实粉丝,除了《天禁》中参照了Hyde形象的刹那、罗洁爱尔等人物,她甚至创作过一部完全以Hyde为原型的摇滚漫画《戒音》。视觉系与日本漫画相生相成,漫画家通过从视觉系乐队汲取美学的灵感,而视觉系文化亦通过传播力惊人的漫画被更多人所知。在中国,随着漫画店、盗版碟店、杂志与电视的推波助澜,日式动漫在90年代后期开始大为流行,受视觉系装扮影响的cosplay也在中国的青少年群体内蔚然成风。Coser的身影遍布城市的角落,与中国城市景观格格不入的装扮仿佛将所在场景撕开一个个荒谬的裂口,为灰暗而无言的城市注入短暂的梦境。


X-Japan早期扮相

円都里的怪兽

1996年,当时33岁的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作品《燕尾蝶》上映,故事发生在不远的将来,日本货币价值的飞涨促使大量前来淘金的外国人涌入东京,而故事发生的主舞台“円都”则是位于东京某地的一处非法移民聚居的城中之城。円都既是一处居所,也是各式交易发生的场所。充满都市废墟感的円都中密集地混杂着众多摊店,从走私商品贩卖所、毒 品与性 交易据点到汽车修理铺应有尽有,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黑市所在。《燕尾蝶》的故事围绕着少女凤蝶和円都乐队一夜致富、离开円都的梦想而展开。《燕尾蝶》在中国的文艺青少年内部产生轰动效应则要等到盗版DVD成为城市人民文化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21世纪初。彼时,中国的城市正迎来一波拆迁潮,残破的砖瓦和水泥房屋遍布城市,很快,高架桥与商品房开始被大范围地建设,吊车在围墙中翻动着泥土、扬起灰尘,城市被切割得千疮百孔。同时,中国制造业和加工贸易的飞速发展的副产品——外贸批发与零售商场开始如风媒传粉的植物般在各大中小城市生根发芽。由成百上千售卖仿单,跟单,原单和尾单的小商铺构成的巨大外贸商场似乎成为了向往异国潮流的年轻人们得以暂时穿梭至幻想世界的虫洞。《燕尾蝶》中円都里人们的状态恰好和21世纪初中国城市文艺青少年的内心感受高度地契合了,它与岩井俊二的另一部反映残酷青春的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一起,成为文艺青少年们的心灵庇护所。青少年们站在城市的废墟之上,戴着从外贸商场买来的耳钉与戒指,想象自己身处円都,像《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苍井优所饰演的站在天台上的少女那样,透过错综复杂的电线与混乱的楼房群尽可能地看着远方,总觉得自己有许多情绪想要表达。


《燕尾蝶》DVD封面

就在“千年虫”危机被成功解决后不久的2000年,世界互联网泡沫开始破灭,而中国则迎来了互联网的兴盛时期。网游、论坛和博客开始成为青少年在虚拟世界中交际与表达的主要场所。前文中提到的先锋动画《铃音》的故事,便是针对日本的相似现象而展开。在《铃音》中,一个身处日本的14岁女孩发现了一个国际性计算机网络之中隐藏的巨大阴谋。在故事中,反派人物通过舒曼共振现象收集集体无意识,并将意识传输到连线上,毁灭自己的肉体,意欲达到不朽的存在。而铃音在虚拟世界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开始不断进行如“我是谁?”“你不是我!”这般针对数字空间与自我认知的质问。这部探讨了大量哲学问题的动画被认为是典型的赛博朋克作品。而《铃音》中的东京,由于城市扩张与社会腐败,成为了孕育反乌托邦的荒颓都市。

在世纪相交之际,日本及欧美亚文化的传播,外贸商品的大量供给,互联网信息的无边界扩散,青少年网络集群的诞生,加之以安妮宝贝为代表的用词华丽、主题边缘的网络小说的流行,美容美发产业的兴盛,以及诸多难以言尽的因素,共同催生了“杀马特”群体的兴起。目前网络上公认的杀马特创始人是香港视觉系女艺人Mai Rox,她的扮相和全新的自拍方式受到很多年轻人的追捧,于99年开始在网络走红。随后她创立了第一个杀马特家族,后来扩散至大陆。杀马特流行初期,其成员主要是家境良好的城市青少年,而且对于欧美和日本的音乐也有涉猎,其中有许多原先是动漫的coser。杀马特家族的人群通过网游、Q群、贴吧、51和QQ空间迅速扩张,而五花八门的外贸商场和潮流发型屋则为他们的装扮提供了便宜又易得的保障。发展到中后期,随着大批城乡网吧少年们的涌入,杀马特已经和音乐与动漫没有任何关系,变成了单纯以表面模仿视觉系乐手扮相的视频和照片而进行的社交活动。他们用融合了网络文学和动漫用语的蹩脚片段,以花式符号和白字进行视觉包装的火星文作为杀马特身份的标榜。至此,中国21世纪初独特的青少年亚文化现象“杀马特”正式形成。杀马特青少年们来自五湖四海,亦从事着各行各业,其中有不少便是外贸商场与潮流发型屋的员工。


杀马特家族成员

如果说日本动漫与视觉系是以一种在华丽的外表下,对其他陌生文化的信息碎片以拿来主义的方式进行的混乱拼贴,那么“杀马特”则像是一头五彩斑斓的巨兽。在一个经济刚刚腾飞不久的国度,这头巨兽以无序与混乱为食,对其效仿的文化对象们以一种完全抽空语境的方式进行一次次狂热的咀嚼。而对那些衣着鲜艳、发色绚丽的杀马特青少年们来说,乡村是孤绝的王国,郊区是幻术的疆域,城市是狂暴宇宙的中心,公园里的水泥凳就是撒满玫瑰花的丝绒王座,而外贸市场就是国际潮流的都心,拆了一半的砖瓦房则是充满世界末日感的残垣断壁。他们就像是《绿野仙踪》里戴上了翡翠色眼镜的多萝西或是吃下了药丸的爱丽丝,在他们自己所编织的21世纪初中国城乡的魔幻奇境中漫游。

世界乐园

2006-2010年,我离开合肥去深圳上大学,华南大陆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所在,宽阔的大道两边是铺满乳白、橙粉色瓷砖的高层公寓或是装着玻璃幕墙的大厦,常青的植物在城市中过剩地生长,爬藤将高架桥墩严严实实地包裹,透过夜间的公交车窗,毛绒绒的绿色的柱体好似矗立不动的远古生物。长长的地铁线上标满了对我来说陌生至极的地名,而炎热潮湿的空气中总是飘散着一种混杂着略带腥气的花朵、下水道中微微变质的酸辣粉与水果、尾气与工业制成品的气息。这有如异世界一般的城市让我着迷,我开始成为一个21世纪都市中的闲荡者(Flaneur)[2],漫无目的地穿行于口岸城市中的外贸小商品市场。每个翘课的午后,我都会走下学校所在的山坡,穿过一个具有欧美现代主义工业感的广场,沿着华侨城开着艳粉色三角梅的林荫道,路过一家进驻有沃尔玛山姆会员店、意大利奢侈家具店和日式面包店的商业综合体,再沿着另一条林荫道走进地铁的入口。地铁对我来书如同一个时空穿梭机,通过它我可以自由选择是去东门专门售卖外贸服饰的南塘商业广场、布吉或笋岗的小商品批发中心和二手家具仓库、华强北的赛博数码广场和盗版碟店或是罗湖著名的老牌服装批发中心“海燕”和“南洋”。对于少年时期在合肥稀疏的精品店和外贸商场中浸淫长大的我来说,广东大城市中蔚为壮观的批发和零售市场集群让我仿佛进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商业乐园。在我的眼中,在射灯下闪烁的不是商品,而是星星点点来自全世界的故事线索。然而,这些地点只是深圳这枚复杂多面体的其中一面罢了。


深圳笋岗

作为中国稀有的一线城市,深圳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便开启了大型城市购物中心(Shopping Mall)的时代。这种发源于美国郊区的商业形式在进入中国后,在中国的城市中心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在2002年位于深南中路的中信城市广场开业之后,位于国贸商圈主打高档国际品牌的金光华广场与地处罗湖金融商务区的华润万象城在2004年开业。后者后成为深圳营业额最高、全国排行前五的明星购物中心。在此之后,深圳的购物中心开始走向主题化路线,例如在位于福田CBD的情境式青春主题购物公园COCO Park,主打热带海洋风情的南山海岸城,以及综合了国际超五星级酒店、毗邻华侨城主题公园与高尔夫球场的度假主题商场益田假日购物中心。在美国,商场大都是由专业零售商投资;在中国,商场则大多由房地产公司投资,并常建立起即集酒店、办公室、公园、购物、会议及公寓为一身的商业地产综合体(HOPSCA)。


深圳华润万象城

对于正上大学、囊中羞涩的我来说,并不具备在购物中心消费的能力,但我却以另一种方式与购物中心产生了联系。大约是2007到2008年的时候,我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友,他是一个注重衣着、爱喷香水的瘦高白领。我们只有周末见面,而约会地点总是在距他住所不远的万象城。男友平日工作繁重,到了周末却又十分空虚,于是在我和他一起的主要休闲时间就是在万象城中一遍遍地闲逛,然后吃遍商场中所有的日本、韩国、泰国、墨西哥、台湾及港式饭店。时间长了,他和万象城似乎融为了一体,我不再确定与我约会的是他还是环境幽暗神秘并且好吃至极的铁板烧餐厅。

空中之城

与拥有宽阔崭新的马路与全城铺开的摩天楼群的深圳相比,与其隔海相望的香港则像是一个更为错综复杂的异世界。作为世界人口密度最高地方之一,大部分香港人都住在30-40层,部分可达70层以上的高楼大厦。同时,由于香港独特的土地政策,使其仍然保有超过70%未开发的郊野土地。这一切便造就了香港独特的市区形式。在城市规划学者大卫·沙恩(David Grahame Shane)的《Urban DesignSince 1945: A Global Perspective》一书中,就曾将香港市区描述为一个极为密集、拥有超级街区(Megablock),并以天桥将多座商业中心与交通枢纽联结为一体的三维多层级迷宫。作为一个80年代末在中国大陆出生的年轻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香港是一个超越想像的梦幻所在。而我在2008年初次来到香港时,便在不经意间落入了它商业迷宫的璀璨核心——位于中环的国际金融中心(IFC Center)。其实IFC是一个极难错过的地点,它通过地下通道与轨道交通相连,总长超过3公里的中区行人天桥网络又将IFC与周边各商业大厦、天星码头、港澳码头及总长800多米的半山户外自动扶梯相连。穿行于中区行人天桥之上,无论日晒雨淋,行人都可以俯瞰美丽的维多利亚湾和脚下巨大的繁华都市,而行人天桥系统本身,则酷似角色扮演(RPG)电脑游戏中如枝杈般散开的场景地图。在这场以都市幻境为场景的游戏中,没有战斗,也没有魔王,只有天桥支线尽头的一座座永远洁净、优雅、灯光柔和,飘散着迷人香味的购物天堂。


香港中区行人天桥系统简图

如果美国郊区的封闭式购物中心是福柯口中的异托邦范例,那么我很难再去使用异托邦来形容香港无处不在的三维迷宫式商业空间,它们从来就不是边缘化的孤立场所,而是城市商业的跳动心脏。在香港的中环,传统城市的概念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将城市反转包围的一个个终年恒温之室内城市的超级综合体。

高端的亲吻

2008年,与许多其他市民一样,我在合肥的家从市中心搬到了开发区。开发区里除了新建成的房地产项目便是一座座庞大的企业厂房。在仍残留着周边农田泥土印记的街道上,拖拉机、货车与出租车并行,行人稀少,烈日下一片荒凉。后来我便去了美国留学。2014年,我回到家乡暂居,原先被边缘化的惨淡开发区俨然成为了合肥新城区的中心,邻里买菜的地点从城中村中污水遍地的菜市变为大型商场中的超市。新式购物场所携着它们喷绘在户外塑料布上关于美好生活的诺言款款降临。从2004年到2014年底,合肥建设了55家综合购物中心,起初以设有跨国大型连锁超市的社区购物中心为主,2010年后,设有一二线国际品牌的标配式购物中心像是雨季森林中的蘑菇般一夜之间遍布全城。现在的城市年轻人已经不用为找不到如偶像剧中一般的约会地点而发愁,无论是在北京的三里屯Village、上海的陆家嘴四季酒店,还是合肥的天鹅湖商圈购物中心集群,你都能找到让人满意的国际化约会地点。


正在建设中的合肥滨湖新区,2012年。(图片来自笔者的作品《五夜,水族馆》系列)

后来,我搬到了纽约,并时常开车去旅行。有一次我去到底特律,除了其名声在外的惨淡市容与周边的荒颓社区之外,我惊奇地发现它与合肥的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除了大型企业、连锁商场与无处不在的促销广告牌,底特律的真正面貌模糊不清,街道的俗艳的配色与混乱的建筑风格印证着一个城市曾经与其文化发展不匹配的经济增速。而那些空置的购物中心,仿佛是在陆地上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往日的繁华与欢声笑语在阴森的废墟中无迹可寻。我记得那之后我做了一个关于合肥的梦。在梦中,合肥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房间,种植着寒带植被,人工阳光月光,小溪流淌。 房间里住着一位雪人(yeti)。他不会说话,平时就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到了夜晚,他则坐在小溪边看人造月亮。而我也躺在被照得蓝蓝的草皮上与他一起看月亮,一边抚摸着他毛毛的手臂。

参考文献

Nicholas Jewell,《ShoppingMalls and Public Space in Modern China》(Routledge出版社,2016)

Rem Koolhas,《Delirious New York》(Monacelli出版社,1997)

Michel Foucault,《Of Other Spaces: Utopias andHeterotopias》,(Architecture /Mouvement/ Continuité杂志1984年3月刊)

Jane Jacobs,《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AMERICAN CITIES》(Vintage出版社,1992)

LeCorbusier, 《The City of To-morrow and Its Planning》,(Dover出版社,1987)

简文爵,《《美少女战士》动画研究》,(台湾国立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10)

维基百科词条:X(漫画),《天使禁猎区》,《铃音》,视觉系

知乎:「杀马特」亚文化是如何形成的?

文中所有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来自网络。

[1]库哈斯,《癫狂的纽约》(Delirious New York)Monacelli出版社1997年英文版,第25页。

[2]在法语中,Flaneur指“散步者、闲逛者”。随着资本主义都会的兴起,19世纪法国诗人和作家波德莱尔对Flaneur概念和形象较早地进行了描述。20世纪初,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将Flaneur综合描述为一个漫无目的在工业化大城市中游走并凝视城市奇观的观察者。

撰文| 张文心

原文发表于LAB47《漩涡》。微信公众号:LAB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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