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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的胆

2016-07-30 21:00 | 豆瓣:马鹏波

(一)

母亲比我早三十年见到狼!

那匹狼就躲在麻地中间,把肚皮贴在地上,不动不叫,像一个沉稳的猎手,而猎物就是母亲。八九岁的母亲,一个人坐在瓜棚里,环视四周,提防饥荒年谨里的瓜贼靠近。母亲没有发现那匹狼,她说狼的皮毛和麻是一个颜色。秋风掠过,一望无际的麻地哗啦啦响,如同流沙起伏,狼直起腰身,侧着脑袋沿瓜地边缘行走,它盯着瓜棚,狰狞的目光和母亲终于相遇。母亲吓呆了,无所适从,一动不动。老狼盯着母亲,母亲盯着老狼,汗珠从鬓角不断涌出来,顺着脖颈一路直下,如大江奔流。又是一阵暖风,麻地再次发出一阵响动,老狼突然转过脑袋,往麻地深处流窜。母亲睁大眼睛呆坐在瓜棚里头,像定格的一尊塑像,夏日暖风穿棚而过,不断往她脖颈里头钻。母亲讲,那是三伏天的中午,她的脊梁骨冰冷冰冷。

母亲再也没有见过狼,但她似乎从此也不曾忘记过狼。老师教我们读《狼来了》的课文,母亲捡起我的课本,指着插图,“这人手巧,画的像,我见过狼。” 我不好好吃饭,她端着一碗干面,追着我,一边喝令让我就地把饭吃完,一边掀起我的衣裳指责道:“不好好吃饭,瘦地跟狼腰一样了。”“狼腰很细吗”我问。“狼腰就是两层耷拉的皮,我见过!”母亲拍打我屁股上的尘土。

我想见见狼,母亲朝我后脑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狼不是狗,吃人哩。二发家的小女子就是叫狼叼走的。”母亲压低嗓门,一脸惊恐状。

母亲说的二发,是村里的一位老人,和我算是本家。据说多年前的一个秋天,老两口带女儿下地,二发把女儿拴在架子车上和干粮一起搁在地头。深秋季节,玉米地如同密林一般。等老两口再回来取干粮时,只看见半片布鞋,女儿早已不见了踪影。村里人都说女子是被狼叼走了,秋分后山里食物少,狼饿疯了,冒险跑下山来找吃的。二发背了一把土枪,在塬上的苞米地里找了几天几夜,他要亲手宰了那匹狼。但狼就像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塬上出现过。

母亲说,二发当年不该在苞米地找狼,要到麻地里才找的到。狼的皮毛和麻一个颜色,麻地里头狼窝多。

“麻地在哪儿呢?”我问母亲。

“河滩。以前种的全是麻,长的比人还高。钻到麻地里,死活出不来!”母亲用手比划着说道。

我和小伙伴去找母亲口中的那片麻地,但整齐平坦的麦地里哪儿有一人多高的麻呢?

我忘记了,母亲口中的麻地,已是三十年前的物事!

(二)

母亲说,合作社解散后麻地就没有了,这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事情。

大片的集体农田被分割成补丁一般的小方块,按部就班分到社员手里。乡亲们高兴极了,像割韭菜一样把成片的麻收割殆尽,赶在霜降来临前又种上小麦。麻倒了,再也没能长起来,麻地里的狼群失去栖身之所,它们挂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二十五年前的许多夜里,越过河床,往北边的山林深处遁去。

“有人还见过狼吗”我问母亲。

“'狼的胆'见过,还吃过狼肉。”父亲抢过话头。

“狼的胆”和父亲年龄相仿,因为曾经吃过“狼肉”,胆子极大,故而大家都用“狼的胆”来称呼他。“包产到户”后的川地里头,再也见不到一片荒地,乡下人在属于自己的小块土地上各显神通、努力经营,至于“中看不中用”的麻,没有人愿意再为它费神出力。川地里许多年都未曾有狼出现,山里头的狼却明显多了起来,一到晚上就嗷嗷长啸,让走夜路的麦客胆颤心惊,使山林里的万物屏气凝神。

“狼的胆”祖上有一片山庄,革命年代,这片山庄里的收成养活了家族几代人。“狼的胆”随他祖父一道,每年冬天过活在山庄,开春后再回来。入冬后的狼群食物匮乏,常常在夜里偷袭山庄。“狼的胆”幼年时便不止一次目睹了祖父们击退狼群的壮举,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分享食用了祖父的“战利品”——狼肉。

吃狼肉长大的他,在村里其他孩子眼里简直“胆大包天”。他可以徒手抓蛇,将蛇皮剥下,当作腰带系在腰间;他能麻溜利索地顺着两个人都围不住的柿树,一路攀爬,摘下大树顶端留给乌鸦过冬的几个柿子。村里的女人不让自家孩子跟“狼的胆”一伙,男人们碰见“狼的胆”也要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戏台底下晒太阳的老汉,看见“狼的胆”从路上跑过,便要从零星参差的几颗黄牙间“放”出一个字:“妖!”

“狼的胆”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不少,但也曾因为一个“屁”的缘故,让他差点胆破尿流。

当他悄悄爬到瓜地边上时,瓜园里的看园老汉正打着瞌睡。“狼的胆”溜进瓜田,摸走几个,爬进瓜棚底下的阴凉处,仗着一身“狼胆”当即“销赃”。然而他未能全身而退,还没等到吃完,老汉就醒了过来。“狼的胆”趴在瓜棚下一动不动,但老汉也没有离开瓜棚的意思。吃进肚子里的甜瓜开始消化了,他终于没能忍住,一声大大的响屁惊动了抽旱烟的老汉。“狼的胆”被脱了裤子和鞋,让老汉捆着带到了村大队。

一时间,村里丢过东西的男人女人似乎同时找到了“元凶”,男女老少把各种“损失”都计算在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他站在戏台上把头埋在裤裆里头,全身哆嗦。“狼的胆”吓坏了,同时被吓坏的还有他的母亲。这个女人在人群中间来回作揖,挨个儿赔礼道歉,请求乡亲们的原谅。“大批斗”持续了一个下午,夜幕落下,人群散尽,大家在转身离开时,都不忘指着光屁股的“狼的胆”骂道:“不上硬的不长记性!”

然而,吃狼肉长大的他,也是一个硬骨头。十年以后,当有人把他从自家土炕里揪出来,并且人赃俱获时,大概很少有人还记得十年前的这场“大批斗”。和十年前一样,他依旧站在戏台上面,身上到处沾满了火炕里的草灰。乡镇派出所的民警问他:“为啥要入室盗窃?”

“我要给女儿交罚款,今年催了七八回!”他说。

那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横行乡间的时代。乡下的每户人家,还没来的及享受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的喜悦,便要将几千元的“超生罚款”全数上交政府。九十年代的几千元,就是一个庄稼人的全部家当。

“狼的胆”因为这次盗窃被判刑三年。公判大会在村里的戏台子上举行,乡亲们没有“口诛笔伐”,更多地报之以同情。民警压着“狼的胆”走上警车,他头发凌乱,脚上套着锁链,傲气全无。

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时,我六岁,距今过去了十五年。

(三)

“狼的胆”祖上留下的山庄在他手里“败”了,或者说,“山庄”的败落是一场不能阻止的命运。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之风从南方吹到了北方。乡下人抛下土地和儿女毅然走出大山,迈过川地,奔赴往大城市。“西部大开发”成了新的时代基调,农田被开发成了工厂,河道被开发成沙场,传统的农作物被新开发的经济作物替代。麦田上矗立起一排排钢筋铁骨的大棚,大棚里头种上了能让乡下人“发家致富”的果蔬。大山也在被紧锣密鼓地开发,山林一片片倒下,如同三十年前平原上倒下的麻。“狼的胆”祖上留下的山庄,在“开发”浪潮中,也被悄悄淹没掉了。

林没了,狼又一次失去了栖身之所。它们无路可遁,只得循着祖先脚步冒险下山!

“老文人”的母亲几乎每一晚上都会被狼“骚扰”。“老文人”年届六十,识文断字,举手投足颇有点“穷酸秀才”的气派,故而谓之“老文人”。他母亲是民国生人,缠足裹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老人家喜欢清净,一个人晚上坚持住在大棚菜地的小房子。菜地位于村西头,与村子有一段距离,据说狼群从山上下来,就是到大棚菜地找吃的。

老人晚上在小房子过夜,早晨再回到村里。我在路上把她截住,我很想知道“狼”的样子。

“咦,狼凶很,吃人哩!”她笑着,脸上的皱纹把眼睛挤成一条缝。

“那你不怕么?”我问。

“我有狼狗看门,不怕狼。”她说。

“狼很怕狗吗?”

“狼狗是狼它舅哩,狼一见狼狗撒腿就跑。外甥怕舅,你不怕你舅么!”她拄着拐,我搀着她,她微笑着,说话时张开嘴。我发现,她嘴里没有一颗牙。

对狗和狼的舅甥关系我深信不疑,后来也知道,老人对付狼还有其它妙招,她每天晚上会在门外边放一捆枣树枝,狼最怕火和枣树枝。然而,我还是没有见到下山的狼!

老人以九十高寿去世。那天黄昏,我挤进嘈杂的人群,抱着柱子看“睡”在中堂门板上的她。两颊凹陷,双眼紧闭,白发干枯,鼻梁看上去有点歪,母亲说,人死之后鼻子都会歪。老人“走”后,村里就再也没有裹脚老人。

阴阳先生主持老人的入殓仪式,“老文人”眼眶红红地,一个劲儿看他母亲的遗容。

遗体入棺,他没哭;哀乐响起,他没哭;小阴阳宣布盖棺,他抹了一把眼眶,冲老阴阳说道:“老弟,俺死后不要躺着进棺材,要侧着睡,躺着不舒服!”老阴阳把一张灵符顺手贴在案头。

狼群在村子周围游荡,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乡里组织民兵小队集中打狼,后来,乡下就再也没有听见过狼啸之声。我终究还是没有见过狼!

(四)

2007年秋天,一辆装载猛兽的火车经过塬上,有五六只狼逃了出来。据说村里有人晚上浇地时还碰见过,瞎的那人趴在地头祖先的坟墓上,整整一宿没敢出声。县里组织人全力搜捕,捣毁了好几处狼窝。但我依旧没有见到狼!

2011年离开故乡前往另外一个城市,特意到动物园看了狼。四年后,我终于见到了狼!那匹狼蜷缩在水泥地一角,眯着眼睛,任游客百般“调戏”,一如“老僧入定”的样子,似乎比绵羊还要温顺。它的皮毛灰暗无光,像麻,但更像沤过的麻,看上去和狼狗的样子果真有几分相似,或许它们真有某种血缘关系。

我有点失望,曾让乡下人惶恐不安的狼不应该如此萎靡。可惜,到现在我都不曾见过那时“上山又下山”的狼!

作者简介: 马鹏波,自由撰稿人,致力于“非虚构”写作。微信公众号:chenshigushi (尘世taleTelling).在《网易.人间》栏目已发表《他躺在了自己画的棺材》、《23岁回乡,他娶了第37个媳妇》、《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他做了一世盗墓贼,死后没有一座坟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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