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和科幻有特别的关系，”当国内外炙手可热、又一次拿了雨果翻译奖的科幻作家刘宇昆（Ken Liu）眼睛都不眨地说出第一句话时，一股不详之感开始笼罩我的采访。我扫了一眼接下来的几个问题，感到有点棘手，毕竟大部分的问题设定都是从“科幻小说家刘宇昆”出发的。此刻的我真想去平行世界抓其他刘宇昆来代替眼前狡猾的这一个——“可是你的小说里有很多关于未来的想象”，“有些是，有些可能是从今天起五分钟就会发生，根本算不上未来”，“那么你是因为读了很多科幻小说之后萌生自己创作的想法的吗”，“其实我从来没有那么狂热地喜欢科幻……”无论我如何循循善诱想要回到“科幻”的轨道上，对话就像是被动了手脚的飞船，执着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和大多数科幻小说家一样，不停拿下雨果奖和雨果翻译奖刘宇昆有着相当高的学历背景，毕业以后他先进入了微软工作，接着和朋友开了一家高科技方向的小公司。尽管相比之下现在的律师工作听起来和科学幻想有点距离，但事实上，他接手的咨询案件仍是来自各大高科技公司。所以，正如刘宇昆自己说的，“兴趣和工作让我的小说注定会出现很多和科技相关的元素”。除了写小说，精通双语的刘宇昆在近几年也开始翻译中国科幻小说，如今美国最有名的科幻杂志之一《Clarkesworld》上的中国作家专栏都是经由他翻译完成，为人所熟知的刘慈欣的《三体》和今年郝景芳的获奖作品《北京折叠》也是通过他的精彩译文被介绍到英文科幻界。而如果你和我一样能有机会参加一届科幻大会，那么你还会强烈感受到在科幻圈内，作为译者的 Ken 和身为作家的 Ken 一样倍受欢迎。
刘宇昆和《Clarkesworld》的主编 Neil Clarke。所有图片均由微像文化提供。
现在你大概能了解我当时的措手不及，可能还燃起了同样的好奇——明明跟科幻捆绑在一起的刘宇昆为什么非得回答得如此不科幻？或许，得先来看看他写的小说。对于很多只把硬科幻，也就是那些场景设定宏大、世界观颠覆的作品视为科幻小说的粉丝来说，刘宇昆搭建的世界远远不够强硬，甚至说会过于人类气息。它们可能只是对今天的世界做了一丁点的扩充，把一个家庭里的投影机升级换成了“幻影仪”，把三维房间设计成了远在理解之外的十几维，也可能仅仅讲述了人们被容许意识上传这一想象的未来切面。读刘宇昆的短篇小说不会被洪水一样的科幻想象过度洗脑，最后停在脑海里的，往往是一些人类情感的回想，或者类似苹果派、克莱因瓶、折纸这样的元素记忆。好了，剧透那么多可能你还是没能拿起刘宇昆的书，还是让我们重新回到那一段对话，听他自己聊聊他的小说创作、科幻文学译者之路，他同时应对不同工作的旺盛精力，以及对不同于西方主流科学幻想的东方科幻文学的感受。
创想计划：Hi，刘宇昆，能先跟我们简单讲讲你的工作吗？听说它们跟高科技很有关是吗？
刘宇昆：我的职业好像用中文比较难解释，英语里是“ legalisation consultant ”。不同的公司会有不同的关于专利方面的问题，他们会请我去做法律和技术上的咨询。我们就会写一些报告向法庭解释这些高科技是怎么应用的。这些公司包括硅谷的公司，也有一些很有名的世界大公司。
你是怎么开始写科幻小说的呢？
我刚开始的工作和这个没什么关系，大学毕业以后在微软工作，后来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小公司，再接着去当了律师。我写科幻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在我看来科幻和其他类型的文学并没有很大区别。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和科幻有特别的关系，我只是写自己想写的小说而已。如果读者们觉得我的故事属于科幻小说，那 ok，如果他们不这么觉得，也同样没问题。
但是你的小说还是设定在未来的场景里。
但大多数时候并不一定，我写的很多其实跟过去有关系。有一些可能跟未来有关系，还有一些就跟现在一样，可能是今天以后五分钟会发生的故事。当然，我也有写古典科幻题材，比如探索太空，和外星人见面等等。但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有很强的科幻元素。
那么你是因为阅读了大量科幻小说，萌生了要自己进行创作的想法吗？还是在不断的写作过程中突然想到去加入一些科幻元素？
我可能两个都不是，因为我可能对科幻从来都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看科幻，我各种各样的书都看，确实对科幻没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对我来说，科幻只不过是一种文学，我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可能和科幻有关系，但并不全是科幻。
这可能还跟我的兴趣有关系，因为我的职业涉及科技相关领域，所以我会很自然地去思考科技对我们生活的影响，以及科技的进展与历史。而且我从小就很喜欢看科技方面的资料，所以我写的很多小说里面肯定有很多跟科学、高科技相关的元素，但我并不一定是用所谓的科幻思想方式在想问题，我写的就是小说，然后把我感兴趣的科幻元素放进去。但并没有为了科幻而来写小说。
刘宇昆和科幻作家 Wesley Chu
所谓的科幻思想方式是怎么样的？
我觉得很多科幻作家认为科学幻想这一部分比文学要更重要一些，也就是说故事是辅助性的，重要的是点子，关于科幻的想法、推测。而我正好相反，加入科幻元素是为了帮助讲故事。
你的小说好像都比较以人为中心？
我不觉得自己的小说特别属于哪个主题。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所有小说都很关心“人”这个主题，我们是很以自己为中心的种族，而我们的认知模式又是建立在叙述上的。我只是写下了自己想看的故事，它们就是这样来的。
平时你如何积累素材，会做什么事情来锻炼想象力？
我会广泛地阅读。科研报告和法庭意见都是非常好的灵感来源。阅读历史文献也非常有用（而且很有趣）。
能讲讲你在科幻小说翻译方面的工作吗？很多中国科幻小说都是通过你的翻译被介绍到西方科幻世界的。
我进入翻译行业还蛮意外的。当时，我的朋友陈楸帆（a.k.a. Stanley Chan）把自己写的一个故事找译者翻译成了英文，他想让我看一眼译本的表达。我给了一些自己的建议，然后告诉陈揪帆，如果一开始就让我来翻译的话其实会更好。那篇名叫《丽江的鱼》的小说最后获得了科幻翻译奖。
这之后，我开始、翻译《Pathlight》（路灯）（《人民文学》杂志社）。在所有翻译过的作品里，我尤其喜欢薛忆沩的《出租车司机》，大概是我迄今为止读过的最美的故事之一。之后借着我在文学、科幻翻译领域的一些影响力，越来越多的出版社和作家开始找我来翻译作品。
大量的翻译工作会对你自身的创作产生影响吗？
这种影响我好像不能完全分开地讲。主要还是时间、精力不够，翻译长篇，比如《三体》的时候我就不能进行自己的写作。至于翻译会对我产生阻力还是助力，我不知道，因为我翻译的每个作家的兴趣、写作方法都很不相同。比如说大刘（刘慈欣）写东西的想法跟我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对我来说翻译的影响可能和看书差不多。
去年获得雨果翻译奖的刘宇昆
听说你最近也在和微像公司合作进行翻译中国作家专栏，我们都很想知道你怎么会有精力来同时完成那么多工作，是发明了时间机器吗？
我的精力没有很多！这是一种错觉。其实我做事很慢，比如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花了三年，然后翻译《三体》也用了八个月，这些事情都是很慢很慢地完成的。大家之所以会有错觉，以为我做的很快可能是因为我开始作的时候还没人关注，而当新闻一下都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很快。但其实我很早就开始了。翻译是最需要给自己时间的，因为翻译完初稿之后要等上一段时间再回头看，这样才能查出自己的错误来。
所以翻译跟自己写作你更加享受哪一个？
当然是自己写作了。我做翻译主要还是想让外国读者看到不同于主流英美文化的科幻文学。身为一个作家，我当然还是想讲自己的故事，创造自己的世界。
在来回翻译的过程中，你觉得中西方科幻小说作家各自有什么不同的特点吗？
我没法这么概括的讲，因为每个作家都有不同的特点。我所了解的中国科幻作家都十分不同，有各自的兴趣爱好，讲故事的方式，以及喜欢讲的事情。
短篇小说《物哀》是你最新的作品，也拿下了之前的雨果奖。这个故事非常美，很有东方的意境，你的灵感来自哪里？
《物哀》的灵感没什么特别，我以前很喜欢一个日本漫画，讲的是世界末日之后，一个机器女孩在日本的平静生活。当时的设定里整个日本都已经毁灭，死亡了，但那个女孩还是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她天天起来后在废墟里和老人说话，去远处的城市取一些需要的东西。我当时觉得这种感觉很美，有一种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美感，可能一切都会消逝，但并不一定是伤感的，所以我就想写一篇小说来讲述这种意境。但《物哀》并不是一个关于“东方”的作品，我觉得它的概念太大，太抽象且难以定型了。
除此之外，我也想比较一下东西方文化里面不同的英雄概念。美国文化里的英雄往往是美国队长那样的，一个人单打独斗就能把坏人都杀了，但是东方文化里的英雄往往不是这样的，很默默地做事，他们最大的贡献是记住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站在那个地方守着自己的位置，做自己全部所能做的事，就像是围棋的棋子一样。
刘宇昆和夏笳（左）、张冉（右）
你觉得科幻作品和科技发展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你对未来有什么样的看法吗？
一些企业家和科技人员说他们都曾从科幻小说里得到过启发。我觉得这很棒，但我个人不觉得写科幻小说的目的就应该是创造新东西用以启发别人。它的主要功能应该是娱乐，其他得到的东西都应该看作是附加值。
我觉得预言未来是一个玩不赢的游戏，未来是无法预测的，如果有人对未来的态度很肯定，你就越不能听信他们。我在自己的小说里预言了各种不同的未来，但它们都只是用来自娱自乐，或者减少自己对当下疑虑的。
最后还想问问你接下来的写作计划。
我现在在写我长篇小说的第三部，第一部《The Grace of the King》已经发表了，目前还没有中文翻译，第二部今年十月会发布。在完成这部之后，我还有计划去写自己的下一部长篇。我现在很少写短篇了。我计划在明年三月写完第三部后就开始，可能是更加科幻性的，因为现在进行中的三部曲是比较奇幻的。除此之外，还有陈楸帆的《荒潮》英文版还在和Tor出版社合作，以及《三体 X》也在翻译中。
期待你的作品！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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