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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师,正如我爱真理一样

2016-09-10 11:30 | 豆瓣:惨绿少年鱼饼饼

按说我也不该来讲《论语》。现在和过去的国学大师们,动辄便从《论语》里顿悟与人相处,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我既没有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才能,也没有以一部《论语》成网红的野望,没有道理自沉这血红血红的红海。

我只觉得孔子可爱。讲夫子,总要提到《论语》。

这个人啊,很喜欢吐槽自己的学生。

最常被吐槽的就是最聪明,善言辞也最爱提问的子贡。

比如,孔子说,“君子不器”。可是又有一天,子贡问他,你看我怎么样?孔子说,你呀,是个器。子贡又问,那是什么样子的器?孔子说,是供奉在庙堂之上的珠光宝器——然而还是器。

又有一天,子贡感悟人生,说,我呢,不强迫别人违背他们的意愿,他们也别来强迫我。孔子就在一边吐槽,说,子贡呀,你才做不到呢。

只是孔子病得快要死了,却最惦记这个总是被自己吐槽的子贡。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孔子拄着拐杖在门外徘徊,看见子贡远来,对他说,“子贡啊,你怎么现在才来呀?”没等子贡回答,他叹息着唱道,“泰山要崩塌了吗?梁木要毁坏了吗?哲人要困顿了吗?”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他向子贡说,“商朝人把遗体拜访在两个门柱之间,我昨天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我是商人的后裔,这恐怕是说,我就要死了。”

再过七天,他就去世了。

这一段,是孔子的遗言,他在等那个他最信赖,最亲厚的人来了,才能说。这个人,是他的学生。

孔子也不爱跟弟子们摆架子。

《论语》里的樊迟是个什么都不大明白却又什么都想学的家伙。他曾经想学种庄稼,又想学当园丁,又想知道什么是“仁”,什么是“智”。于是孔子便抓紧时间教学生。曾经有一天,孟孙家的主人孟懿子向孔子请教,上完课,是樊迟去接他。樊迟正在赶车,孔子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说,哎,孟懿子刚才问我什么是“孝”啦。我就告诉他,不违礼就是孝。樊迟果然追问,什么是不违礼呢。孔子便说,是父母在世的时候,遵照礼去侍奉他们,去世之后,遵照礼去安葬,祭祀他们。

孔子关于“孝”的看法到底是什么,成了无数学者的工作。可是我只觉得,在回家的路上憋不住就要把孟孙家的问题讲给樊迟听的孔子特别的可爱。

当然啦,关于樊迟最有名的一个场景是孔子用一个两连发的类比来骂人,骂大白天睡觉的樊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这样的场景与对话,最牛逼的编剧也写不来。

孔子的学生,分门别类,有擅长政治的,有擅长言语的,也有擅长文学的。最擅长文学的两人是子游和子夏。他们都比孔子小四十多岁,在孔子的弟子当中,算是很晚的晚生了。也许因为孔子晚年终于放弃现实,回归文本,修订诗经与春秋,由此,也影响了学生的兴趣。

他说自己“累累如丧家之犬”,而我总自私地认为,人必得到了这样的失败,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放弃,才能有通明透彻的心,去做文学。在他最最失望的时候,也是后人最能理解,同情,甚至因为言语的美而珍重他的时候:

孔子不能在卫国得用,旅行的最后一站原是晋国。在去往晋国的路上,他听说晋国赵简子杀了晋国的贤人窦鸣犊和舜华,于是他选择临河不渡。他站在黄河边,感叹说,“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他的弟子们那会儿去跟他读书,大约也跟现在大学毕业找不着工作去读个研究生院一样,有些也就是打发时间混个文凭好找工作。孔子呢,对于这些年龄跨度巨大,兴趣点又很不一样的学生当然是尽心教诲,可同时,他也对他们感到好奇,他也对他们投诸情感。他们自然是他的作品,可也雕塑了他自己。他需要这个工作,并不只是这个工作需要他。

他对于自己所生活的时代,抱有一种消极的希望。他有自信让它变得如同过去的时代一样好,但他……也明白这伟大的图景并没有多少成真的可能。他曾经讲,当儿子发现父母错误的时候,要“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劝谏,如果不被采纳,也要尊敬不能向他们发火。哪怕因此而忧劳痛苦,也不要有怨言——父子之间的关系,在儒家看来,与君臣可以类比。这一句说的虽然是父母,未尝不是孔子对于他的祖国,与他的时代的态度。如果一切向“仁”,向“君子”,向“道”的努力失败,他所成为,也愿意承受的,是一个心忧劳累,却没有怨言的自己。

卡尔维诺在《帕洛马尔》里说,每个人都由他的生活方式所构成。任何生活在痛苦里的人,也由他的痛苦构成。如果有人试图剥夺他的痛苦,他也就再不是自己了。

向学生们指出现实与理想的违背,是他的痛苦,也是他存在的意义。

亚里士多德追随柏拉图学习,讲出“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他习得柏拉图的思维方式,却又不同意柏拉图万物始于“理念”的核心观念。作为老师的柏拉图,是亚里士多德的助产士,只承担接生的过程。而孔子,他的学生们是某一个程度,某一个方面的他自己,他是学生们一部分的基因,跟随他们一生,承担着他对于“应然”实现的可能。

所以,孔子曾经不止一次夸赞他的弟子是君子,是贤人,该成为君主,管事儿的人。

孔子夸宓子贱,“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鲁国并没有什么君子,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孔子也夸冉雍是可以南面称王的贤人。

子游曾经在武城做地方官,孔子也会如同父亲一样与子游谈工作,他问,你在那里遇见什么好人吗?于是子游便向孔子推荐了后来有名的弟子澹台灭明。孔子从办公室前走过,听见里面有弦歌雅乐,不绝如缕。孔子莞尔一笑,对跟着的门人弟子讲,这是杀鸡用牛刀呢。子游听见了,很认真说,我曾经听您说过,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欣然,对门人讲,子游说得对。之前我是开玩笑呢。

我喜欢《论语》描述这个场景里用的“夫子莞尔而笑”。夫子歌,叹,甚至哭,可是夫子不怎么笑。甚至有一次,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以大司寇的官职总揽朝政,脸上有喜色,就被人诟病贪恋权力。其余的时候,孔子的守礼从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里散发出来,甚至《论语·乡党》一章有大半都是在谈他生活起居是怎样,出见君主是怎样,跟同乡人在一起又是怎样。事事从容有度。可是他听见子游得体对答时莞尔而笑,是一种没有规则可以遵循的下意识的反应,在他那已经完美的人格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不可预知的随机。任何一个长辈,一个对旁人有所期待的人,都能分享他这莞尔一笑的欣慰。所以,你才能知道,孔子也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人。

但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忍耐疾病和命运从他身边夺走他的弟子,如同他忍耐沉沉如泥沙俱下的现实一样。《论语》写过子路和颜回的死,孔子说这是“天丧予”——老天要灭亡我。也写过冉伯牛的死,冉伯牛病到不愿意见人,孔子从窗户里握着他的手叹息,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

孔子与弟子们的交游,当时与后世出现了很多“同人文”。记载与杜撰传说中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宣扬自己的道德观点。在这其中,《史记》的《孔子世家》写得最好看。另有一本《孔子家语》,也补充了很多细节,传说与孔子的时代一样古老。但向来真伪未定,被很多人认为是三国时候王肃托名写的。无论如何,《孔子家语》的作者并没能够如同《史记》作者一样细腻又含蓄地在文本里投入感情。

《孔子家语·终记解》里也写到开头的那个孔子临终与子贡见最后一面的故事,几乎与《礼记·檀弓》毫无二致:

孔子早起,拄着手杖在门外悠游地散步,忽然唱起来:“泰山要崩塌了吗?梁木要毁坏了吗?哲人要困顿了吗?”唱完回到了屋内,对着门坐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子贡听到歌声,说道,“泰山要是崩塌了,我仰望什么呢?梁木要是毁坏了,我依靠什么呢?哲人要是困顿了,我去效仿谁呢?老师大概要生病了吧?”于是快步走了进去。而后,才有孔子向子贡的,“你为何来得这样迟”的一问。

而在司马迁的《史记》版本里,你看见一个老人,在门外盼望他久不见的学生,他在世时必须要见到的一个人。他终于见他远来,他问他为何姗姗来迟,他向他唱心里的失意,“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在这样巨大的沮丧面前,子贡默然无语。司马迁并没有采用其他版本里子贡那有些谄媚的迅速回应,反而更见张力——在许多我们无能为力又感同身受的悲哀上,没有语言能够安慰,甚至出言安慰都是一种轻佻。

又隔了几句话,司马迁写道,在孔子去世之后,他的弟子们为他守丧三年,而后或走或留。只有子贡,在墓边盖了一个小房子,又住了三年。这是司马迁心里,子贡对于那个向他唱歌而他不能回答的孔子的最终回答,以一种笨拙到不能更好的方式。子贡是一个口才这样好的人,然而在孔子哭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守墓再三年,击碎了一切的聪明口才,得体道德,只有孔子和弟子间最本质的深情。

司马迁贡献了许多以上的情景。但司马迁,他这样情感丰富的人,却在这样一个重要的章节时时收束,许多可以、而且必须要发挥的地方,他忽然留白,又草蛇灰线在不相干的地方给出后续。他写得这样好,也这样含蓄。

司马迁终于在《孔子世家》最后说,他也想要成为他的弟子,然而是不能够了。接着,司马迁描述了他的一次经历。他说,他去曲阜的孔府,看见在孔子老家习礼的年轻人,就流连徘徊不能去。他自己解释道,这是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多年后,我也去了孔府,记得的,只有满地招揽生意的导游。

再几年,“儒学复兴”、“国学热”,于是年节之间,又可以看见穿着古代衣服模仿不知道哪个朝代程式的祭孔大典。中断了一百多年之后,孔子终于又吃上了冷猪肉,收到了达官贵人的膝盖。

然而我不如司马迁,我没法在这样的场景里流连徘徊不去。“上帝喜欢穷人”,真理永远不在多数人手上。微弱,被孤立,是孔子之所以成为孔子的部分。唐诺讲,“我们有时不愿违背价值信念,不是因为他太强大让我们身不由己,而是因为它脆弱。”脆弱到需要放弃一些自己,才能供养它勉强留存。

齐国陈恒弑君,孔子斋居三天,三次上告哀公要求讨伐齐国的逆贼。鲁国国势衰微,任何一个趋利避害的正常人不会去做这样没眼识的事情;孔子也曾经高官显贵,却在齐鲁两国在夹谷会盟的时候,两次跑去君主面前,提出会上奏的是不合适的音乐。主管音乐的人不敢上前,甚至连齐景公都被他说得很没面子,任何一个懂得最基本察言观色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除去他那几个傻弟子,一切这斤斤计较见风使舵的世界的成功者,哪会真跟随他,听从他?哪怕他出现在祭孔大典的人群中,也不过是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罢了。

我跟司马迁一样,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而心向往之,却也只是想想罢了。孔府孔庙孔林还在那里,但哪里会再有一个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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