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城市

2016-11-06 21:00 | 豆瓣：ln

1

空气热得令人眩晕，没有抱怨声，每个人都在沉默与泥浆中疾步行走。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太多，必须赶在每日午时那场准时的大雨前，回到营地。这是进入到丛林深处的第四日，茂叶遮天的土地自有着与外界迥异的法则：再敏捷小心也别指望能保持鞋的干燥；任何号称防水的防晒霜都能在半个钟头内被汗水一洗而空；一件五千的始祖鸟衣，尚不如十块钱的一次性雨衣来得实用。

“看，我们到了。”

向导米高忽然放慢了脚步，抬起手指向溪流的对岸——近乎被蔓藤掩盖的入口后，是一条望不到底的石阶。

2

四十多年前，一队盗墓人亦站在同一处地方，目瞪口呆地遥望溪对岸的石阶。

他们满怀希冀进入到哥伦比亚东北的内华达丛林，未能找到传说中洒满金粉的黄金国El Dorado，却在山重水复间寻到了别样的希望——籍这条被蔓藤和树根掩盖的甬道而上，在一千二百级台阶的尽头，一座光怪陆离的城市破败却顽固地在眼前展开。

佩尔迪达（Ciudad Perdida），西班牙语中“失落的城市”，是由泰罗纳人建于八至十四世纪间的古城，比马丘比丘尚早了六七百年。十六至十七世纪间因殖民者的侵入，湮没于内华达丛林之中。几乎所有的史书都对它的衰落语焉不详，或因火枪大炮，或因侵入者带来的天花病毒，又可能是出于舶来新宗教的精神压制，泰罗纳人放弃了这座他们亲手建立起的城市，向丛林更深处迁徙。自然是没有直达公路的，游客列车也从未在考虑之中，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若想觐见其真容，唯一途径仍是四至五天的跋山涉水，沿蜿蜒的丛林小径深入到内华达山脉深处。

3

四日前此时，我们千里迢迢于世界各个角落汇集于小镇曼迟，竞相为这片被猎奇的土地而来——水气缭绕的山谷、遗世独立的村庄和失落的城市，谁又能抵御住热带神话的神秘诱惑。而在当地土著高基人（Kogi）眼中，它固然美妙，却从不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路过高基族的部落是在第二日午时，同靠近曼迟的那一段相比，这里更显得崎岖荒凉。远远便看到些错落有致的圆屋，清一色的石墙，茅草搭顶。有身着粗棉布衣的老者迎上来，将嚼着的烤古柯叶放进一边的布袋，接过米高递上的通行许可证，细细查阅。

我们有些揣揣然地等在后面，身为原生世界的闯入者，又怎能不忐忑。这儿的男人们长发披肩面如尘土，着清一色的白色棉布半长袍，双肩上常斜挂着两个背包，沉默威严。女人们几乎都光脚，行走速度却反而更快，佝偻的背影让本来已矮小的身形显得更为飘零。

作为泰罗纳文明的后裔，失落之城于高基人而言，自不是一个神秘传说。早在盗墓者之前，他们就清楚地知晓，甚至无数次经过、穿越过这座神圣的城市，却始终噤若寒蝉——谁又想重蹈祖辈的覆辙。百年来他们沉默地任由外人争相辩驳，直至八十年代末，英国记者艾伦·埃若拉才破天荒获许进入到部落内部。这是高基人与现代文明第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艾伦带出了这个沉默而神秘的部落给世界的警告：“森林在消失，冰川在融化，洪水、干旱、山体滑坡接踵而来，人类必须停止滥用自然资源。而他们，世界的长兄，不仅是失落之城的守护者，更肩负着守护地球的重任”——这内心的骄傲与责任感，同高基人谦逊的外貌竟毫不相悖。你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即便在欧洲殖民入侵期间也从未真正被征服过的文明，自有他百年积攒而来的生存智慧。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环境危机尤在。而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以最原始的、长兄们的方式，徒步穿越这片神圣的土地。但总有一天，即便是最郁密的雨林，也将藏不下那些不愿被打扰的灵魂。或许在未来某时，高基人会再度向丛林更深处迁徙，如他们的祖辈一般，永不回头。

4

自第二晚起便不再有电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如同每一个丛林中的寻常夜晚，我们点起蜡烛围桌吃饭。来自美国的印度裔医生，便这么借着火光进入到大家的视线。

他迟一天到达圣玛尔塔，没有足够的人成团，旅行社干脆派了名向导，陪他追赶先一天进山的大队。以团队价格得到私人定制的行程，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医生自己倒颇不以为然，他有更紧急的事需要解决：徒步路上他遗失了行李，在没有手机信号的丛林中，只有托付向导先一步返回，代为寻找。医生沮丧地说起遗失的睡袋，说它多么重要多么高级多么昂贵，我们却哪听得进那些花里胡哨的修饰词，一看丢的是“睡袋”，便不由面面相觑了：在内华达的湿热的雨林中，这简直是最不协调的一件东西。

徒步中每个人都多少带了些建议之外的物品。哥伦比亚小伙的纸牌几乎成为我们每晚的救命稻草，德国女生的洗发水却从头至尾未派上作用，而爱尔兰姑娘和澳洲情侣不约而同地往包里塞了书——如同国人人手一台的单反相机，这几乎是西方旅行者的标配。但无论是纸牌、有趣的书，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在这一刻挽救医生沮丧的心情。

米高也只有安抚他先吃晚饭，睡袋总会有的，但今晚的面包——或许很快便会被分完。

5

我们终究没能躲过第四日午时的雨。

潺潺溪流开始咆哮，云慢慢沉下来，同山间水汽结成一片氤氲，将周遭景色一一埋没。雨水顺领口流淌进来，从额头到脚腕。没有避雨的地方，即便有也并无多大意义，九月的内华达正处于雨季之始，有时是一阵咆哮，大多数时候却是连绵数小时的淫雨。

淌过小溪便是通往达佩尔迪达的长阶。沿青苔蔓布的甬道向上，由薄石片垒起的阶梯比想象中更窄——泰罗纳人身材矮小，台阶的间距也相应迷你，无形中为后来的闯入者设置了又一道屏障。雨在无止尽的攀爬中竟奇迹般停下，当我们踉跄着跨过最后一级台阶，一切又都归于安寂——不再有雨水敲打石阶的声音，亦不再有喧嚣流动的集市，交错的脚步声、骡蹄声，不再有，一座鲜活的城市。

并没有甚么视觉盛宴，三座由石头堆砌起的圆台默然立在那里。而那之上的木质建筑物，早已在潮湿的空气中归于尘土，四下野草横生，丛林正近乎贪婪地试图扩张属于它的边界，更多的石台仍被吞噬其中，静待摘牌。我们徘徊在残垣断壁之间，试图在近两百座已经清理的遗迹间找寻它逝去的辉煌，那之上曾是住宅仓库，集市广场，以及祭奠集会的场所——泰罗纳人将城市建于如此高的山间，是为能最大可能地接近天上的众神。只是这诚心却并未受到神的青睐，他们以惊人的智慧将石块运输到深山，建起近乎完美排水系统，甚至已有相当发达的医疗水平，却仍躲不过，这滚滚而来的无妄之灾。

上城的最高处建有一处节庆典礼用的祭台，这儿是整个佩尔迪达的心脏，它如同一座由丛林中浮起的椭圆形宫殿，不怒自威。草木凶猛地漫过来，却在这里如潮汐般豁然褪去。祭台下，刻满古怪纹路的大石头尤记载着这座城当年的辉煌——米高说，它曾是泰罗纳人领土的版图。只是，这人间早已不再是旧地图上深谷和溪涧。

6

队伍散了，我兀自在这片废弃的城市中四下闲逛，遛到高处和兵哥们搭讪。他们背着与年龄不相衬的步枪，腼腆寡言，像极了高中军训时青涩的辅导员们。这是自前总统乌里韦时代起就被安置在此的安全部队，旨在保障来访者安全——十多年前，在离距佩尔迪达最近的第三处营地，曾发生过一起针对徒步客的绑架事件。对此事件负责的是臭名昭著的准军事组织ELN，至今仍活跃在内达华丛林深处。可谁又曾想到，他们亦有着与今生迥异的浪漫前世：游击队员。

四十多年来，这场游击队同政府军之间的战争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由地上渐渐走入到地下，不再见往日的硝烟战火。在首都波哥大也能见到实枪荷弹的政府军们，但若不走进绿茵暮霭、深谷溪涧，又怎能触及到这个国家内战的伤痕。凶险的莽林和奔腾的河流，这儿曾是游击队员们的热忱所在。他们在追寻理想的路上曾如此接近先辈们的辉煌，但这一点信仰的微光，随冷战的结束、背后财团的解体，转瞬便灰飞烟灭了。最遗憾的事莫过于由惩恶除奸变为被惩恶除奸，南美大陆上最后的左翼游击队沦落为毒贩及热衷于绑架的二流恐怖分子。

在前总统乌里韦不懈的努力下，内华达山区可卡因产地几近被铲平，贩毒活动在控制之中，针对绑架问题，政府军如曾经的游击队一般，渗透至这丛林的几乎每一个角落。哥伦比亚旅游局终于可以拍着胸膛承诺，我们是一个安全的国家，而佩尔迪达也在封尘两年后得以重见天日。所以今日你走在丛林小道上，若再见到扛枪少年，自不必慌张。切格瓦拉的时代已经过去，弹着吉他的篝火晚会早不再属于游击队员，当徒步客们秉烛夜谈起这片南美大陆上的浪漫往昔，真正的他们，可能正围着卫星电视，看好莱坞的新一部电影呢。

7

我们重回到曼迟，在同一张爬满小虫的长桌上，吃了告别前最后的一餐。

德国女孩腼腆地找米高合影，爱尔兰姑娘问，要不要一同吃个晚饭，哥伦比亚小伙和澳洲情侣，已双双开始计划次日去加勒比海滩放松。而一直到要离开了，美国医生仍愁容满面地担忧着他失落在失落之城的昂贵睡袋。纵然它是前沿技术的产物，它或曾随他进过沙漠上过雪山，又或曾去过世界的许多个角落，但终究却不属于内华达丛林中，这被遗落的时代。

《私家地理》2016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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