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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

2016-11-13 21:00 | 豆瓣:玛丽和她的猫咪

老家前院的东墙边原先有一棵桃树,我出生的时候还在呢。纤细矮小的主干上随意抽出几个枝桠,歪歪扭扭地散开。树皮龟裂处挂着淡黄色胶状物,像皮肤划开了口子结下的痂。叶子蜷曲,脉络模糊。春天开几簇花,连最温和的风雨都经不起,没两天就败落了,露出几个小小毛桃,任孩子们再怎么殷勤地照看,也不愿意长大一点,水灵一点。小孩子像暴君,见招安无果,就索性来了个满门抄斩。摘下来的桃子被尽数丢在树坑里,默默地从牙齿咬出来的印子里往外渗着酸涩汁子。

二十几年过去了,心心念念想吃口甜桃的孩子长大离家。没了人惦记,萎靡的果子可以活到深秋,等到树坑落满叶子,它们才从枝头小心翼翼地落下来,安稳过个冬。尽管如此,却从来没有人敢提出将它砍掉,原因是奶奶讲给爸爸听的故事。

老家的宅基地是爷爷年轻时候置办的,其后搁置了两年,动土建房子的时候爸爸刚满一岁。建造过程相当顺利,等到一切妥当,爷爷封了喜糖送走了前来帮忙的邻里乡亲后,那天夜里,东墙倒了。一层稀泥一层麦秸垒起的新墙倒了,这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泥和太稀了,或者麦秸掺太多了。爷爷喊了邻居,重新垒好了。第二天去看,好好的。之后便没再理会。再后来回去一看,又倒了。有细心的人发现,东墙两次倒的方向不一样。第一次倒向东边,第二次倒向西边,而且南北墙边缘像刀切过一样整齐,就好像是有位恩怨分明的苦主单单找东墙寻仇,绝对不牵连无辜。闻讯赶来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说了句这地方不干净。就因为这一句,大家就好比赶考的秀才碰上了拿手的题目,各个才思泉涌,天马行空,每个人都能写一本《聊斋》出来。爷爷绕着院墙走了两圈,说是根基问题,当即动手修补。像是赌气一样,他用木头在墙里墙外搭起支架,防止它未晾干之前向两边倒。效果似乎还不错。先前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论也就自然而然泄了张扬的底气。直到某天,不甘心的人们发现,东墙竟然从中间坍塌了,像是被突然抽走了骨干的身体,无力地瘫软在原地。他们奔走相告,言语间有按耐不住的惊喜,没错,就是惊喜。消息传来的时候爷爷正在吃饭,听罢后撂下碗,又好像没有要立刻起身去看看的意思。奶奶知道爷爷开不了口,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凑上去跟来人打听认不认识什么有名的风水先生。

请来的风水先生姓周,是个裹了脚的老太太。去请她的人给爷爷回话说,周老太太天一黑就过来。然后又神秘兮兮凑到奶奶跟前说,小鬼抬轿,快得很呢!

周老太太颤巍巍沿着东墙走了个来回,然后站定在一处说,给这儿种棵桃树。大大方方收了谢礼,回身制止了跟着她出门的一众人,走了。

自此太平。泥坯墙得了桃树的庇护,安稳自在地度过了之后的风风雨雨三十年。降妖除魔一定是很辛苦的,看看桃树日日筋疲力尽的样子就知道了。生叶不蓁蓁,开花不夭夭,结果不累累,自然不讨爸爸兄弟几个的欢心,于是平白受了不少折磨。后来,或许是因为孩子们慢慢长大,学会了害怕,或许是因为他们懂得了悲悯,觉得树也是条命,又或许是十米见方的院子再也圈不住他们的征服野心,总之,桃树过上了难得的清净日子。只有当二叔跟爸爸吵架后,会在夜里偷偷开个门缝,希望能进来个什么可怕东西吓唬吓唬这个讨人厌的哥哥,替自己出出气。第二天吃早饭,发现爸爸竟安然无恙,于是就端了饭碗蹲在桃树旁边,用筷子夹了碗里的花椒豆红辣椒和吃不完的饭粒,愤愤地扔过去打它。奶奶下午扫地时候发现了,免不了要提着笤帚满院子追着他抽几下。二叔捂着屁股大嚎大叫,吓坏了蹲在墙头看热闹的麻雀,一拍翅膀飞走了,好几个冬天都没敢回来。

文革时候家里定了个地主成分,爸爸兄弟仨也在村里得了个集体称谓,叫黑狗崽子。为了这四个字,他把村子里根正苗红的好少年打了个遍,由于坚持锻炼,身体愈发壮实了。一把扯过对手按倒在渠岸边,抡圆了胳膊就是一通胖揍,出拳速度不逊于后来的李小龙。直到有一天三叔扯着他哭喊,大哥你快别打了,赶紧往回走呀,咱爸出事了。他愣了神,任凭好少年幸灾乐祸地翻起身推开他,比他还着急地往村里跑,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爷爷不行了。你说,侍弄了大半辈子庄稼的农民砍玉米杆能砍到腿,砍到腿就砍到腿吧,那么小的口子,才半晌功夫就能失血过多,这命丢的,你说邪不邪?村里人茶余饭后就这么闲扯,扯着扯着就扯到了我家东墙,唉,那地方不干净呀。话传到爸爸耳朵里,他往地上狠狠啐了口,说真他妈扯淡。爸爸说得对,这件事后来扯着扯着就真的淡了。只有二叔回忆起来的时候眼泪转着圈从眼眶里往外滚,说,地里那么多干活的人看着出事了,乡里乡亲的都不敢说搭把手救人。经历爷爷死亡的人当中,爸爸是最愧疚的,因为他没有办法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把爷爷的死跟我家东墙联系在一起,也没办法指责人性的懦弱自私,最后实在不知道该怪谁了,就只好拿自己出气。

爷爷过世后,奶奶安静了许多。兄弟几个成了家,也陆续搬出了院子。奶奶要人照顾,就跟着三叔住了。好在离得不远,走上二十来分钟路就能回去。春天的阳光明亮,她眯起眼睛看蜜蜂围着院墙外的洋槐树打转,看蚂蚁望着满地的槐花欢喜地不知道该先搬哪一朵回家。奶奶真的是老了,再也没有力气举起绑了铁钩子的竹竿去采一筛子的槐花,细细摘洗好,裹了面粉调料蒸熟后给东家送送,西家尝尝。那人接过碗,跟奶奶连声道谢,言语间的喜气像喷到空中的香水,被她用衣袖沾了带回家,房间、厨房甚至满院子都香香的。

奶奶一直担心上了年纪的土墙经受不住夏日暴戾的雷雨,没想到它却是被冬天一片一片叠起来的雪花给压塌的。三叔穿好衣服要回去看看,奶奶在床上坐起身子喊住他,让他留意一下东墙是朝哪边倒的。三叔回了话,说是朝东倒的,怎么了?他似乎挺有兴趣,想听听奶奶怎么说。奶奶没搭话,只是感叹不住人的院子就是破败得快。

奶奶走的时候我三四岁,是尚未记事的年纪。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经历我隐约是有的,不过就像是睡觉翻身时迷迷糊糊看了一眼的东西,分不清它是梦带入了现实的,还是现实照进了梦里的,所以连难过也都不那么痛快。

奶奶的离开斩断了爸爸他们对于老宅的牵挂。黑漆木门落了锁,锁上积着灰。那场大雪消了后,三叔就把土墙全部改成了砖墙,挑根基的时候,工人们嫌桃树碍事,就三锨两撅头给挖掉了。院子突然空旷了许多,像一个干净的方口杯,盛放着全村最安静的阳光,一处拐角长着几丛月季和两棵矮小的柿子树。结出来的果子卖相很好,但大多数都进了蚂蚁的肚子,鸟雀的肚子,或者翻墙进来玩耍的,熊孩子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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