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生日

2016-11-20 09:00 | 豆瓣：沙仑

二十岁之后，我就很少过生日了。我对过生日一事也失去了往日的期待。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我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因为在老家一直过农历生日，而在学校和工作中以公历来计日，因此时常忘记。二是，二十岁之后，我逐渐感受到来自年龄的压力。还没来得及思想如何进入成年阶段，成年已然来到了眼前，就像水中的浪花被推着往前跳跃一样。

还没离开老家时，我和妹妹的生日由母亲和奶奶记着。我是农历七月份生日，每到公历七月份，我缠着奶奶和妈妈：“哪天是我生日呀？”奶奶摸着我的脑袋，微笑着解释：“你是农历七月份生日，还要过一向咧。”奶奶转而对妈妈说：“这丫头老惦记着她的生日，小生日也没什么过头……”

其实，在我们家，小孩子的生日除了十岁生日隆重些之外，其余的生日都很简单，不过一只白水煮鸡蛋罢了。可我就是格外期盼生日那天，从心底觉得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我生命开始的纪念。到了我生日那天，母亲早早地把我叫起来，给我一只煮熟的还带着温暖气息的鸡蛋。得到鸡蛋的那一刻是最欣喜的，拿着鸡蛋在脸颊上滚来滚去，感受鸡蛋的温润和滑腻。直到最后，玩腻了，才轻轻敲碎，小心翼翼地剥开，小口地咬着光滑洁白的蛋白。吃鸡蛋是我过生日最重要的仪式，参与仪式的也仅我一人，虽然不热闹，却也打心底欢喜。我曾一度认为每个孩子生日那天都会吃鸡蛋。后来去山东读大学，问来自各地的同学他们小时候是怎么过生日的，有的说吃长寿面，有的说吃包子，有的说吃蛋糕，唯独没有听说过吃鸡蛋的。这才知道吃鸡蛋并不是小孩子过生日的唯一方式。

我后来差不多知道小时候过生日要吃鸡蛋的原因了。一切还要从母亲那句“我们家那时苦哎”说起。我母亲形容家境困难时，不用“穷”这个字，而是用“苦”字代替。那时不仅是我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很少吃鸡蛋。鸡生了蛋，攒了几天一起拿到小镇上卖掉，再买回盐、肥皂、洗衣粉之类的日用品。总之，鸡蛋是维持家用的一个重要经济来源。除了来客人之外，我们平常很少吃鸡蛋，极少数情况下，母亲做一次鸡蛋羹，也就是“炖蛋”。怎么做呢？把鸡蛋磕碎倒进一只蓝边碗里，用筷子搅拌，然后加水，加盐，放进饭锅上蒸。饭熟了，鸡蛋羹也熟了，凝结得像嫩豆腐一般。父亲舀一小勺猪油放进鸡蛋羹里，猪油融化开来，在鸡蛋羹上漂浮着，薄薄一层，清亮亮的。然后一家人分着吃，到最后，还剩下一只空碗粘着一些蛋羹，妹妹把米饭倒进去，用勺子搅拌着，很香地吃下去。鸡蛋是很珍贵的东西，母亲看重我们的生日，才会在我们生日那天煮白水鸡蛋。这逐成为我们家的一种习惯，即使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些，母亲还是给我们煮鸡蛋过生日。如今父母还保持着卖鸡蛋的习惯，定期把鸡蛋拿到小镇上卖。母亲知道我要回来，把积攒了几个月的鸡蛋一股脑儿装进纸盒子里，由父亲用塑料布一层又一层缠裹起来，让我带走。我说：“你们留着吃吧。”父亲笑着说：“我们有。这是正宗的土鸡蛋，哪儿有我们这散养的鸡生的蛋呢。你在外面想买都买不着。”

二十岁之后，远离父母，在我生日那天母亲会打来电话说：“今天可是你生日哦，吃些好的吧。”而我压根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在大学里，我恋爱了。情侣之间除了庆祝情人节之外，彼此的生日也是表示对爱情忠贞的绝佳机会。为了方便记忆，我查找出我出生的农历日期所对应的公历日期，从此把我的农历生日抛在脑后。虽然每年生日会收到生日礼物，但总觉得不如曾经接到母亲的鸡蛋那般欣喜。我不再期盼生日的到来，也许是想以含糊的态度来掩盖年龄增大的烦恼吧，也许是离开母亲之后，生日的确不再那么重要了。在母亲身边时，我的生日提醒着我与母亲曾经的联结，远离母亲之后，这个概念日渐模糊起来，仿佛我从一开始就这般存在着。

在娘家时，除了我和妹妹的生日之外，奶奶的生日是被全家人惦记的。奶奶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一，妹妹小时候分不清楚农历和公历，快到六一儿童节时，她总是兴奋不已：“奶奶的生日是六一儿童节，又有好东西吃了。”母亲则要在一旁跟她解释农历六月初一与公历六月一号不是一回事。

小孩子的生日每年都要意思一下，就像母亲给我和妹妹煮鸡蛋那般。大人的生日若不是整岁如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之类的，一般不去特意庆祝，不过父亲的生日，母亲和奶奶都会记着，然后由母亲做一顿稍微丰盛一点饭菜就当庆祝。奶奶的生日每年都要特别隆重地过，因为她的年纪大了，过一年则少一年了。每逢奶奶的生日，母亲和父亲大清早起来，从鸡笼里捉两只鸡来杀，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公鸡红烧供大家一起吃，母鸡炖汤单独留个奶奶。杀鸡之前，母亲拿出一只蓝边碗，装半碗水，放点盐，用菜刀尖搅和两下，这是为了让鸡血滴到碗里能快速凝固起来，好吃鸡血旺。这个步骤在我十三岁以后就省略了。因为在我十三岁那年，奶奶信了基督教，为了尊重她的信仰，全家不再吃动物血液，杀鸡时直接把鸡血洒在院墙外面。杀鸡的场面我是不敢看的，妹妹喜欢凑近看。奶奶若是正好碰上，就会斥责妹妹离开，她说，姑娘家不能看杀鸡，看了以后胭脂水粉涂不上脸。妹妹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母亲把杀好的鸡放进一只木桶里，拎到大门口，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开水倒进去，带着鸡腥味的热气迎面扑来。拔鸡毛是奶奶擅长的，母亲很少参与，我和妹妹围在木桶旁边，也一本正经地揪起鸡毛来。路过我们家门口的熟人会凑热闹地来一句，乖乖，今天杀鸡啊。母亲很自豪地说，是呀，今天是孩子奶奶生日。家里一整天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氛。杀鸡是奶奶生日那天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了，我对奶奶生日的记忆也仅停留于此了。奶奶于2013年秋天过世，她的生日再也不被提起了。

在我印象里，母亲好像没过过生日，甚至她的生日很少被提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天刚刚擦黑，母亲扒拉一簸箕松毛去厨房，准备做晚饭。突然间，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说：“呀！昨天是我生日咧。我自己都忘了。”

“那怎么办？”我问她。

“忘记就忘记咯，还能怎么办？”母亲忙着切菜，烧锅。

那个时候的农村人还羞于说“生日快乐”，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那时的农村不作兴说“生日快乐”这个词，甚至有些人压根就不知道有“生日快乐”这个词。 当母亲说“昨天是我生日”这句话时，我自然不会对母亲说“生日快乐”这四个字，更不会去安慰她，也有可能是我太小了，还不知道怎么表达。

说来也惭愧，我直到上大学时才费了点儿心思记住母亲的生日。原来，母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八，仅仅比奶奶的生日晚七天。母亲能记住奶奶生日，又怎么会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呢？我想，母亲肯定是记得自己生日的，只是她羞于向别人说那天是自己生日，免得自己看起来太轻狂，既然别人不记得她生日，她索性就不跟人提起了。

那个时候，我们农村里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自己的生日是由家人门记着，到那天会遵照你自己的意愿，简单地过还是热闹地过。母亲把全家人的生日记在心里，可那时候，我和妹妹还小，根本不记得她生日，父亲整天忙碌着挣点钱养家糊口，连孩子多大了他都不记得，更别提母亲的生日了。奶奶也不留心记母亲的生日，可能受村里风俗的影响，婆婆记儿媳妇的生日不太合规矩吧。

在我上大学那几年，每逢母亲过生日，我在电话里对母亲说“生日快乐”，她羞涩地应答着，想必应该是很开心的。

这几年，我和妹妹都已成家，妹妹就住在老家的小镇上，离母亲很近，母亲每年生日，或简单或热闹，好歹都庆祝了。更巧的是，我妹夫和母亲的生日竟然在同一天，所以，每次两个人都一同过生日，倒也是其乐融融。

今年母亲生日，我给妹妹转账了500块钱，让她给母亲现金。本来想给1000块钱的，妹妹说给500正好，多了母亲心里有负担。妹妹后来打电话来说，母亲很高兴，拿着钱去扯了几种她喜欢的花色和料子的布做了几件夏天衣服。母亲会扯哪种布呢？应该是“花窑”的吧？小时候总听母亲说“花窑”的褂子她最喜欢。我也不知道“花窑”到底怎么写，就用这两个字代替了。

作者后记：豆瓣阅读专栏预定更新文章的时间是9月18日，9.18正好也是我的生日。虽然不再庆祝生日，却也默默记住生日。正好把这篇《过生日》的文章发布出来，以提醒一下今日是自己的生日。

本文修改完成于2016年9月1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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