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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牙:元宵花灯

2017-02-11 09:01 | 豆瓣:駱靈左

故事1:提灯小孩

今天是元宵节,现在不知道提花灯夜游的小孩子还多不多,大抵是几近于无了吧,特别是独自夜游的。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也就是很多读者刚出生的年代,柳镇的夏天经常对居民区拉闸限电,以保证工业生产。大多是晚上七点多钟,新闻联播播完以后,就停电一两个小时——这是短的,有时我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等着电视机亮起来,就等到睡着了。

春节和元宵节还好,大过年的,停电太闹心了不是?可那年代晚上出去也跟停电差不多,因为还没有多少人工光源,村庄里只有隔着很远一段路才有路灯。

吃过晚饭,孩子们纷纷求大人给点上灯笼,大多都是纸灯笼,从集市上买来的时候是扁扁的,拉起来以后像一节粗大的弹簧水管,要记得先在底座上粘住蜡烛再拉开灯笼。

这种灯笼便宜,一两块钱吧,最多五元,五元的拉开以后薄纸上绘着一些粗劣的画,兰花草,牡丹花,孙悟空,葫芦娃,大吉大利之类。

我父亲用一根短竹竿挑着我的灯笼,让我提着出去玩儿。

外面的夜色浓黑,还有点冷,但小孩儿不觉得,只看见三三两两的灯笼从各家的大门里飘出来,灯笼不是很亮,里面点着的是红色的小蜡烛。

小孩们像发光的萤火虫,沿着街道飞舞,有时候忽然会有一只萤火虫燃烧起来,蜡烛插歪了,烧着了灯笼,亮堂堂最多半分钟,小孩子尖叫着把它丢掉,融化了地面上肮脏的雪。

我很仔细,但这种灯笼过了元宵节也没人再拎出来夜游了,所以最后我们会故意把灯笼烧掉,以图来年换新的。

有一年元宵节,出来玩的小孩特别多,我们从家里出来,去大队的广场,大队这个词念出来有点陌生了,其实就是生产大队的简称,属于人民公社时代的残词。大队下面再分组,我家是三组。

大队广场是核心地区,旁边有电影院,医院,供销社,粮油站,食堂。最有钱的人家会在广场上放礼花,俗话说“眼子放炮,光棍听响”,眼子的意思类似有钱的冤大头,光棍就是穷人,我们这些小孩就是光棍。

我数了一下,我家附近有十二个小孩,我们这一伙人不太走散的,有的会在地上扒拉,想找那种哑炮掰开了“呲花儿”,等我们走远了又追上来。

游荡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往回走,有人已经开始烧自己的灯笼,咯咯笑着跑开,忽然一转头我看见身后有个提灯的家伙,感觉很奇怪。

我一直喜欢走在人群的最后面,没想到还有人在我后面,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就放慢了脚步,让这家伙超过我。

可他也放慢了。

于是我就更慢。

他也更慢。

最后我们两个站在路边,一动不动,我能听见他吸溜鼻涕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了,转身提高了灯笼去照他的脸。

他小声叫了一声,我才发现是个女孩。

“你是谁啊?”她的脸看不清,我的灯笼不够亮。

“蜡烛要烧光了吗?不要,我怕黑……”她是个小女孩儿吧,个头跟我差不多。

我的口袋里还有三根蜡烛,今年我的灯笼特别高级,不是那种全纸糊的一次性灯笼了,底部的烛托是塑料的,可以拧下来换上新蜡烛。

“你的灯笼能换蜡烛吗?我有蜡烛。”

她带着哭腔说:“不能。”

紧接着又说:“我要回娘家,我要在子时之前回到娘家——”

一般小孩恐怕不知道什么子时,可我那时候正在读《兴唐传》,子时什么的,就是半夜十二点,评书里多的是奇怪而无用的知识。

“你娘家住哪里?”我有点奇怪,我们这里一般也不喊娘的,都是喊妈妈,只有我爸那样年纪的,才会喊自己的母亲为“娘”。

“咱们能换灯笼吗?我怕我的快灭了……”她央求我。

我望着小孩子们走远的方向,有人在远处喊我:“大河!”但并没有继续找我。我把我的灯笼递给她,她把她的灯笼递给我。

她的灯笼是薄纱的罩子,提灯的杆子是竹子的吧,却刻了不少花纹,摸上去凉凉的。

她央求我陪着她回家,就在我家更西边的地方,我想了一下,那里我知道,夏天的时候全是柳树,我在那里弄柳哨和挖知了猴。

于是我就陪着她走,女孩子啊,我从小就乐意陪着她们走路,她们会看见男孩子们看不见的,花,叶,果……

我家更往西,路上会经过一片农田,夏天的时候是种莲藕的,很多荷花和荷叶,“接天莲叶无穷碧”就是那样,我会在另一个故事里写采莲的回忆,而冬天这里竟是坚实的麦田,白雪下是绿油油的麦苗。过了这片地,是柳树的一条路,然而柳树后面是坟地,附近几个庄子的人,特别是老人,去世以后就埋在这里,我们经常会看到崭新的花圈斜靠在坟堆上,过一段日子,就会发黄,最后朽烂在那里,再也没有死者的后人去祭拜。

我问她:“你叫什么啊,从没见过你。”

她跟我并排走着,低着头,说:“我叫小惠。”

这名字一点不特别,我本以为会叫“婉君”“雪珂”之类的,而前面要复姓“欧阳”“上官”。

“我叫大河。”我说,“我外婆的老家是山东大河庄的,所以这里的小孩都叫我大河。”

我有点丧气,“大河”比起“小惠”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名字。

“哦,我家是——”

她说了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地名,黑什么什么。

我们走在夜晚的泥土路上,我没有表,不知道几点钟了,也看不到月亮,回头望去,身后是遥远的村庄,间或有五彩的礼花、彩珠弹射上天空,却听不见炮声。

路两边枯槁的柳树纹丝不动,有只夜枭从眼前掠过。

奇怪的是,小惠的灯笼却一直没有灭,而我已经帮她提着的我的灯笼换了两次蜡烛了,还剩最后一根。

更奇怪的是,我一直看不清她的脸。

走了好久好久,小惠说:“快到了。”

这时候,我手里小惠的灯笼还亮着,小惠手里我的灯笼也只剩下最后一根蜡烛的最后一小节了,幸好一路没有风。

前面终于有了亮光,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宅子,我们这里也有不少人自己建了宅子的,前后带院子,这家也是,外面刷着白粉的墙,朱红的大门,门边挑着一盏气死风灯,上面写着黑色的毛笔字“渤海堂 欧阳”。

“到我家了。”小惠的语气都显得轻松很多,她快步上前去敲门。

原来她姓欧阳啊……我已经走得困了,只迷迷糊糊记得跟着进了她家,她父母都在,非常感谢我陪她回家,我看到我自己的灯笼已经彻底烧光了蜡烛,不由得想,该怎么回去呢?

小惠的爸妈小声地交谈了几句,她妈妈从堂屋的佛龛里拿出一支短短的蜡烛,却是金色的,点燃了放在我灯笼里。

欧阳叔叔说:“你提着灯笼回家吧,心里想着爸爸妈妈就会走得快,走得快就要仔细看着路,不要回头望。”

我点点头,只想赶紧回去。

小惠也来给我告别,她戴着一个大大的劳保口罩,红色的毛线帽子,只看到眼睛发亮,却很奇怪,犹如老人。

小惠说:“大河,以后不要忘记,人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个故事我知道,是讲一个名叫“前程”的人做好事……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提着灯笼转身回家,家已经遥远得看不见了,而路看起来那么长。

我迈开步子,忽然仿佛踏上了什么快艇似的,路面波动起来,我手里的灯笼金光熠熠,我只隐约看到呼啸而过的柳树枝条,在金光一闪的瞬间,有未名的怪兽躲藏起来,而那些蠕动的坟堆也突然静止,我的脚贴合着我的鞋,我的鞋贴合着路面,奔跑着,飞翔着。

我醒来的时候是被小静摇醒的,她是我家隔壁的隔壁的女孩儿,长得清秀可爱。

她说:“大河?大河你刚才在做梦吗?”

我站起来,这里是大队食堂外的角落,热乎乎的墙壁。

我说:“啊,要回家了么?”

“我们都在找你啊。”

我拎起我的灯笼,没想到这个昂贵的灯笼也烧坏了,只剩下一堆骨架,奇怪的是烛托上残留的烛泪是金色的,我不是带的红色蜡烛吗?我伸手去兜里掏,却什么也没有。

故事2:三只刺猬

元宵节的时候,除了打纸灯笼,还要蒸面灯笼的。

所谓面灯笼,简称面灯,用死面捏成十二个杯状的面灯,每个面灯周围还有一圈锯齿花边,十二个面灯代表一年十二个月,上锅蒸,蒸好的面灯中间凹下鸡蛋大的坑,插上一根去了头的火柴,裹着棉芯,当作烛心。再倒满菜油,把它点燃了,就像一个个粗短的大蜡烛。

按说还要按照十二盏灯的燃烧情况来推断今年这十二个月的吉凶,但会的人寥寥,也就没人去算了。

我记得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弟弟,他比我小八岁,那年他还刚上小学吧,我已经高中了。

小孩子,包括我在内,还要做一个仪式,就是父母拿着一盏面灯,在我头周围绕三圈,在我屁股周围绕三圈,还要念:“照照眼,三年不害眼;照照腚,三年不生病。”

害眼也就是小孩常见的红眼病,大概是结膜炎,童年恐惧阴影之一就是被红眼病的人直视眼睛,你也会得红眼病。

面灯会在每个房间里烧到几乎天明,但我要说的不是这种没意思的面灯,而是另一种。

除了十二个杯子面灯,我母亲还会捏动物灯,龙,蛇,猪,狗,兔子,有一种“老鼠偷喝油”,也叫勺子灯,用面捏一个勺子,造型像阿拉丁神灯那种,再捏一个小老鼠,脑袋靠近勺子里盛的油,用黑胡椒粒做眼睛。

龙蛇猪狗,都会叼着钱,1分2分5分的毛鸽子,还要用红纸剪成舌头给它们。

我以为是十二生肖,但刺猬灯怎么算呢?刺猬也是用死面蒸的,上锅前,还要用剪刀给他们的后背剪出几十根刺出来,另要捏一个元宝,里面空心的用来盛油,插棉签,用牙签把元宝扎在刺猬背上就行了。

那年我母亲捏了三只刺猬,我说:“就不要给他们背元宝吧,我觉得那些刺更好看。”

于是就没有捏元宝,三只刺猬蒸好了,也就不是面灯,只是个吃食,他们嘴里都叼着五分硬币,崭崭新。

那时候晚上也还打灯笼的,可是我已经上高中了,就只有我弟弟还兴高采烈的出去玩——我不出去玩的原因是,彼时已经开始流行电灯笼,就是纸灯笼里一个小灯泡,用一节五号电池点亮,没劲,太没劲了,毫无活力,不摇曳,不熄灭,不燃烧。

第二天,我想要吃刺猬灯,却一个都不见了。

起先我疑心是弟弟为了那三枚五分钱硬币而偷偷下手的,但观察了一下也不是他,更不会是大人,难道是被老鼠偷了么?

差不多过了四五年时间,我已经在大学了,有一次暑假回家,我父亲告诉我一件好笑的事。

要说一下,我家那时候赁了一块地,说大也不大,是块三角地,大概七八亩,约五千平方米,他们在那里种点树和菜,养点鸡啊狗啊的。有一小片是瓜田,没有种西瓜,只是菜瓜。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在瓜田里抓到一个偷瓜贼,他原以为是黄猫,抓到了却是只刺猬,他就把刺猬丢在一个大铁桶里,等干完活儿再来看怎么收拾它。

天可怜的,我母亲说,那是三伏天,刺猬被丢在大铁桶里就被我父亲忘了,直到傍晚才想起来,去看的时候那只刺猬已经热死了,是真的,热死的……

刚好我舅舅来我家玩儿,就把死刺猬拿走了。

我舅舅是个好吃嘴,有空我会把他带我打麻雀、钓青蛙、捉鳝鱼、摸龙虾、掏知了猴什么的也记录下来。

舅舅说,这个啊,用塘泥糊上,烤着吃……他嘀咕着就拎走了。

过了几天,他打电话给我家,说那只刺猬肚子里竟有一枚1987年的五分硬币,还是崭崭新,可惜,要是1981年的就值大钱了云云。

第二只刺猬比第一只的运气好一点,没有被晒死。

我舅舅上次吃了死刺猬,表示不满意,而且他说有一只就有两只,便找个周末来我家瓜田,果然被他捉到了活的,他要在我家杀了吃,我父母不同意,主要是嫌刺猬的味儿大——身上一股臊气。

他就乐呵呵的跟酒肉朋友分享去了。

这后来,他们没有再找到活的刺猬,但是我家的菜地却一直被糟蹋。

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我父亲都没有捉到第三只刺猬,秋天的时候,地里收下来上千斤的南瓜、冬瓜,我母亲懒得拿去集市上卖,就堆在厨房里,还有些其它蔬果一并,差不多塞满了厨房的一半,从地板堆到天花板。

这下坚壁清野,刺猬想必也无法可施了吧。

孰料,从堆好的第一天开始,父母就听见厨房深处的喀嚓声。

那是某种动物在啃瓜咬菜,他们想起那只刺猬,恍然大悟,但是堆好的东西再收拾一遍,这个工作量太大了,反正人都吃不完,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有时候我爸会在做菜的时候吆喝两声:“出来吃肉吗?”或者:“你是想被红烧啊还是清蒸啊?”那喀嚓声就会暂停一会儿。

这家伙狡猾无比,它只是来偷吃,定然是在某处打了洞,不然怎么来回?也不会在这堆美食中间拉屎拉尿。

冬天外面冷得很,这家伙倒是找了个仙境。

这么差不多过了几个月,直到又开春暖和了,那喀嚓声也不急不缓,我父母甚至都习惯了这个客人。

当他们给我讲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是捷克斯洛伐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我舅舅……他没来,别担心。

我父亲受不了啦,他跟我母亲一道儿,把半屋子粮食瓜果重新挪了一遍,然后他们就看见,第三只刺猬吃得像个球,蹲在那儿跑都不跑,黑亮的小眼睛一眨一眨。

他们把它捉起来,但没有打电话给我舅舅,只是把它扔的远远的,叫它不要回来了。

“那它回来了吗?”我问他们。

父母说,他们知道那个刺猬还是时不时来偷瓜的,后来我家在地里建了屋子,养了四条狗,才不来了。

前面说了,我这次回家的时候是暑假,正是植物们茂密生长的季节,我在绿色的世界里小心翼翼的走动,昆虫和小动物们太多了。

我父亲招手让我过来,他捡到了一个小家伙,这是个小刺猬,怎么看也不会是肚子里有钱的那只。

我接住它,其实刺猬的刺没有那么可怕,也是有一个顺毛的方向。而且它们的肚子超级柔软,覆盖着细细的绒毛。

我走了好几百米,把小刺猬丢到一大堆草丛里,像扔个球,它在空中还“吱”了一声,然后落在草丛上蹬着腿。

不远处的草丛缓缓分开,我看见黑亮的眼珠子盯着我,这家伙如一只小猪大了,它低下头,轻轻拱了拱翻身的小刺猬,把它翻过来,小刺猬靠着大刺猬,但不是挨着的。

大刺猬盯着我,忽然开始伸着脖子,一副反刍的模样,这么吭哧吭哧的弄了几分钟,它吐出来一滩呕吐物,什么麻雀翅膀、苹果核、蚂蚱、青草……还有一枚崭崭新的五分硬币。

这之后,它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它们爷俩看也不看我,就继续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一人高的草丛里了。

从此以后,我家人再也没有见过它,而每年元宵节的刺猬灯,一定要用元宝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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