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3 00:01 | 豆瓣：刺雄
张悦然曾经说过，承认嫉妒的存在，是一种灵魂的净化。她为此写了《鲤·嫉妒》。在这里面，她讨论了80后对70后的嫉妒，但我觉得，她真正想说的是，80后比70后富于嫉妒心。
对张悦然的结论，沈浩波是这样解释的：70后是被阉割的一代，但还多少记得自己没被阉割的时候。而80后是“天阉”，他们从来就不知道完整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鲁迅在《寡妇主义》中这样看待那些被阉割过的人：“阉人”自己的生命是残缺的，他们丧失了得到快乐的能力，所以冷漠、无情，嫉妒心尤其强。
把以上三个人的观点综合起来，得出的是一个可怕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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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80后，我的成长很平常。
我出生于小城市里常见的双职工家庭，父母已经疲于奔命，在我3岁的时候又有了弟弟。据父母说，这个孩子完全不在他们设计之中，而80年代又是计划生育控制最严的时候。他们所有的精力又都用去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以及这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所有变化和压力。
父母自顾不暇，我被送到爷爷奶奶家。而爷爷奶奶当时还没退休，同样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他们的注意力也在他们自己的一双小儿女身上：我的小叔叔在念大学，小姑姑在考大学。我就像一条跑到他们家里的小狗一样，除了一日三餐按时足量供应之外，得不到更多的照顾。
所以我就成了一个备受家庭忽略、兀自生长的孩子。
稍既长成，还没出落成一枚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就率先出落成了一名文艺女匪。我爱看杂书、爱写歪文，爱编鬼故事给我的同学听。被惹急了的话，会和欺负我的男同学打架，跳到课桌上踢他们的头。不小心踢到过他们的鸡鸡。在课桌抽屉里玩蛇、玩刺猬、玩蚕宝宝。黑裤子挂破了，就在露的那一块皮肤上涂满墨汁。
从某种意义上，我要感激对我疏于照顾的长辈们。一方面缺爱、缺关注、缺鼓励、缺抚慰。但另一方面，我的性格就像没有被缠过的“天足”一样，胡乱地生长。虽然营养不良，但却在艰难之中，保留了一个天然的雏形。
我的性格没有发展出特别畸形的东西。不是畸形的东西不存在，我也有心魔，而且很重。但我觉得人生的一项任务就是用一双在痛苦中练就的火眼金睛，发现并且降除它们，不让它们伤害到我、以及那些真正对我好的人，不管它打扮成白骨精还是红孩儿，甚至打扮成唐三藏本人。
三十年的人生履历里，我认为在人性诸恶中，最黑暗、最阴毒、最危险、最善于伪装、最顽固不易根除的魔障，就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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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和这个魔鬼打照面，是在十二岁的时候。
十二岁时我还是名初中生。我们当地有一个土著的青少年作文基金会。
名气很大，挂着一位原籍我县的著名现代作家之名，但级别不高，承办单位只是我们当地的教委。
但既然是教委承办，就跟下面学校的教学成绩挂上钩了，所以学校对其重视到了变态的程度，得了奖的学生能获得游街示众般的知名度。——这是题外话。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每年都参加这个比赛，每次都得奖。包括十二岁那年。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比赛，因为一是这个比赛采用的不是常见的征文，而是闭卷考试，所以要腾出一天时间赶考，其实在考场上真正度过的只有一个多小时。出来之后就可以闲逛，而市教委那边有很多书店、文具店，还卖那种带背胶的粘贴画，可以带一点零钱，在那边闲逛一整天，非常享受。颁奖也是在教委举办。领完奖之后的时间又可以随意支配，所以就像额外的节日一样。
还能得到奖品，堪称神秘大礼包。承办方逮着什么就发什么，大概是采购奖品的人趁机帮人清库存。我收到过包含双人床品四件套的大礼包，粉红枕头上鸳鸯成双，让正值妙龄内心骚动的我浮想联翩，几乎又要写一篇获奖作文出来。我读中学期间，用的好几部工具书也由这个比赛奖品提供。包括野鸡出版社的古文注译手册和词汇量不到2000的英汉汉英词典。后来上高中之后，发现自己英文阅读和古文知识上总有硬伤，我哀怨地认为跟我上初中时用过的这些野鸡工具书有些关系。
就是这么一个破比赛，让我见识到了令我现在想起来依然齿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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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时，同班有一个女孩子，是班里最漂亮、最洋气、最用功、学习最好的女生。她囊括了全部的班级第一，包括家庭条件全班第一，长相身材全班第一，考试成绩全班第一，每天早到全班第一，尊敬老师全班第一，作业一丝不苟全班第一，衣服干净整齐全班第一，人品高贵冷艳全班第一。
她是我们心目中璀璨的女神。记得她曾经在一次全校优等生颁奖大会上获奖，奖品是一支钢笔，那支钢笔像奥运火炬一样在全班同学手中传递参观了一遍，我们一起惊叹这支钢笔的美丽，犹如瞻仰一件纯洁的圣物。
那时候的我，却是一个十足的屌丝，看闲书，邋遢、贪玩，灰头土脸。学习成绩也不拔尖，和女神几乎无法产生交集。
唯一的交集，就是十二岁那年，我们都被学校送去参加作文比赛。
我的作文从小到大略有完胜，获过全国比赛的奖，上过报纸、杂志，被收到作文书里。
在小学和中学母校，我都是一朵墙角灰尘里长出的意外奇葩。
我样样不及女神，但唯独在这一点上，我比女神略有优势。
可与女神的璀璨相比，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当时我和女神一起坐在送我们去考场的拖拉机后斗里。
在专机上，我非常开心地挨着她坐，仿佛这样就可以沾很多仙气。
我非常热心地向她介绍沿途的景色、名胜、特产，比如这家的小笼包子咬一口满嘴流油，胡辣汤里放了很多羊肉，那家的文具店卖高级的自动文具盒，还卖漂亮的粘贴画。旁边的书店不但卖书、还可以租小说和连环画……我们一会儿出来了就去逛逛吧？
虽然一路上她都只用一个字“哦”、“嗯”来回应，但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犹如仙音般悦耳。
我小时候考作文，就像现在写博客，灵感就像坏了阀的水龙头和掉了底的垃圾桶一样，咕咕咕地往外倾倒，不到最后一分钟决不交卷。等我发泄完了灵感、从考场里出来，女神早就没影了。我只得独自吃了半笼包子，喝了一碗胡辣汤，看了一下午小说，又买了几张粘贴画，东游西逛，直到日头西斜，才恋恋不舍地走着回家去。
后来才知道，女神考完的那个上午就回学校、赶着上完最后一节自习课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女神和凡人的差距。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课间，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把我叫出教室，满意地说：明天上午去参加作文颁奖典礼。
我愉快地说：好啊！我跟xxx（就是女神）一起去！
老师略带得意地说：全校这次只有一个获奖。出在我们班已经不错了。你们两个都获奖，那就不敢奢望了，或许以后有机会，哈哈哈！
我有些意外，怎么会没有女神？就算只有一个人得奖，那个人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我。
不过，我眼前立即浮现出教委那个高大的礼堂，颁奖会上的神秘大礼包，教委旁边琳琅满目的小吃店、文具店和书店，所有其他的想法就都跑到九霄云外了。
第二天来学校，一切照旧，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异样，但因为缺了一天课，得把前一天的作业补齐。
放学之后我在那里补作业，突然背后击来重重一掌，差点把我拍到墨水瓶里。
还好我内力深厚，没有吐血，只是愤怒地扭过头去看看又是哪个捣蛋好战的家伙找事——但回头一看就愣了，向我出手的竟然是一向高贵冷艳、绝不会轻易惹事的女神！
完成了这一击，女神收回自己的纤纤玉掌，冷冷地扔出子弹一样尖峭的三个字：“祝贺你！”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眼神里射出令我不寒而栗的森森凉气。
我觉得非常疑惑和尴尬，讪讪地说了声“谢谢”，就继续回身埋头写作业了。
如果我自己有所警惕，至少是有所心理准备，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而且今天看来，女神其实是相当费厄泼赖，因为她已经向我明示了她的态度，之后她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毫无征兆地向我下手。比起今天两面三刀的阴谋家们，她毕竟还保留着少女的率直天性。
之后大概是一个星期左右，当时正在上着自习，班里很安静。
突然，我身后的某个方向传来了不安的骚动。回头一看，这场骚动的中心正是女神。她正把头埋在课桌抽屉间翻动着什么。她的桌子上，堆满了从抽屉里掏出来的书、作业本、文具盒、考卷纸。
需要插播一下，我和女神的座位相隔得并不远，我在她前面一排，跟她隔着两三个座位。
女神的同桌告诉大家：她的几样东西丢了！早上还在，上完课间操就没了！
一本是彩色连环画《七龙珠》，是她借表妹的，我们当地只有黑白的，没有她那样高级的彩色。
一本是代数参考书。我知道这本书，听说也是她爸爸从外地买的，连我们的代数老师也跟她借过这本书。
还有一直高级的弹簧圆珠笔，是她一个亲戚送的，她给我们欣赏过这支笔，里面装着十多根颜色不同的圆珠笔芯，一摁笔头就能跳出不同颜色的笔芯头，笔身上还写着made in taiwan。
每一件在班里都是无价之宝。
班长是个比我们年纪稍长的男孩子，比较有主意。他建议立即去找班主任。
女神说：班主任昨天不是告诉我们说，他今天去开会了吗？等他回来，小偷早就把这些东西转移了。
班长说：那麻烦坐在xx周围的同学配合一下，把自己抽屉打开接受检查，主要是避嫌。
于是周围一两排的人纷纷停下写作业，一个一个把抽屉掀开，等班长和女神上前搜查。
我自认为这邪火烧不到我这里，况且我离她也不是最近的，就大大方方把抽屉拉到最开。
等搜到我的座位上时，女神指着我抽屉里一本露出一点点封面的书，胸有陈竹地说：这不是我的书吗？怎么在你这里？？
我也愣了！！！果然是一本陌生的书！！
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我的抽屉？？
我慌了，赶紧说：不知道啊，真是你丢的？？不是我拿的！！
我抽出这本烫手的书，就像拿起一个烧红的煤球一样，使劲丢给女神。
女神淡定地说，她的抽屉要仔细搜。
于是班长上前来，把我的抽屉、书包、放在抽屉里的外套口袋，一样一样翻出来。
我急得浑身冒汗，连连说：你们这是冤枉好人！我从没拿过你的东西！
女神把她找到的另一本书高傲而平静地抖到我面前，说，那这又是什么？你解释一下。
我彻底傻了。
然后就如我所愿地看到了第三件赃物，那支高贵的圆珠笔：它在我书包的夹层里，跟姨妈巾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竟然跑到了那么个私密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就像被脱光了衣服一样耻辱。
我听见女神带着胜利的骄傲，大声宣布：
东西都找到了，没事了！
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你弟弟是二胎，家里罚款罚到倾家荡产，你父母没钱养你，就把你扔到你爷爷奶奶家不管，你从小就缺吃少穿，羡慕别人家的小孩条件好，经常偷家里的钱去买吃的、买玩的。
我哭着说：你别胡说八道，我弟弟二胎怎么了？我不缺吃也不少穿，更没偷过东西！
女神呵呵一笑：家丑不可外扬，你家人会把这告诉别人吗？
我脑子彻底乱了：你说我家丑不可外扬，那你又怎么知道的？？？？
女神又笑了：你知道什么叫纸里包不住火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被家里人捉住了，你就偷邻居的，偷同学的。你以为你邻居就不会在背后说吗？我自己东西丢了好几次，经过我的观察，就是你偷的。只是我一直给你面子，要不是你得寸进尺，越来越猖狂，我本来是不太好意思戳穿你的。
请自行想象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比林妙可还小两岁的少女，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这些逻辑完整、思路清晰、只是离谱到亮瞎人眼的假话，我听了首先是觉得稀奇，然后才觉得愤怒。
不过我还残留着一点点余力为自己争辩：
我真的没偷你的东西，没偷过任何人的东西！你的东西是怎么跑到我抽屉里来的，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
我放声大哭。
女神乜斜着眼睛看着我，她个子比我高一头，她扔出了她的杀手锏：
从小学到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作文写得好，你的虚构能力是一流的，表演能力也不错，只怪你爸妈没把你生的漂亮点，当不成演员，可惜了。你不用演戏了，收场吧。
全班鸦雀无声。
我也被她吓得怔住了。
我感到灵魂已经逸出体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出与我无关而又有关的怪诞闹剧。
那时候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正值文人笔下的豆蔻年华。
直到今天，我都还很难断定有些人（包括女人）的青春年华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但肯定不是豆蔻。
突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就像丢了一粒石子在平静水面上，骚乱立即水波一般扩散开来，充斥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整个宇宙都颠倒过来了。乱哄哄中有男生嬉皮笑脸地拖着戏剧念白的长腔说：“民~~~女~~~冤~~~~枉~~~~~哪~~~，啊，啊，啊~~~~~~~”。
我觉得自己的双耳失聪了。周围的嘈杂就像海水一样倒灌进鼓膜里。我疯了一样推开她，推开其他人，推开教室的门，跑到操场上，太阳白花花的好亮，明晃晃的好刺眼，走到哪里，它都像疯狗一样追上我，紧咬着我不放。
我昏头昏脑地朝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我是去语文办公室，找班主任，我觉得他是一个能替我主持公道的人。
我忘了女神在一开始就说过，今天是老师出去开会的日子。
我进了办公室，几个女老师在那里，平时也认识我。她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也不知道自己哭哭啼啼的有没有说明白，但她们好像都听明白了。几个女老师叽叽喳喳地说：那个xxx，不是学习很好的那个女生嘛？这明摆着是设了个局坑你，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她跟你一起去参加作文比赛，你得奖了，她没得奖。这就是心里不平衡嘛！
我又一次傻在了那里。智商彻底归零了。
至于吗？至于吗？？哎呦呵呵问候你妹！！多狗血的理由！再借给我一倍的智商，我脑子都不够使。
老子不稀罕这个破奖！早知道就送给她算球了！
直到现在过了30岁，才渐渐想通一点可能性。
当年的女神，拿了全部的第一，只有这个作文第一没拿到。是我坏了她的完美人生计划。
坏她好事者，死。
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把我拉去坐在凳子上，说：那你是怎么对付的？
我说，我就哭啊，哭啊，说不是我啊，不是我啊。
她叹口气说：真笨哪！你这样激动，就好像理亏了一样。你应该若无其事、笑眯眯地说，好呀，那欢迎你去我家里搜查，去我邻居家也查一查，把你以前丢的东西都找出来。
我呆坐在那里。
我就在那里呆坐着。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办公室的我已经忘了。
班主任开会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把我找去问话，非常生气，说，xxx真是让人失望的一个学生！学习这么好，城府却比成年人还深！这件事需要让她公开给一个说法！
但后来也没有“公开给说法”，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大概还是因为xxx毕竟是学校的尖子生。至于班主任有没有私下批评她，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在同学心目中是不是就此成了一个小偷，是不是奠定了我作为一个小偷的形象。只是后来有一次和我的同桌吵架，她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呀！你敢不敢去调查一下看看你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龌龊玩意儿。
后来我们都去忙着考高中了，谁也不再提这件事。
然后我和女神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在新的学校、新的同学中间，好像也渐渐稀释掉了过去的那些恩怨。在校园里看见她，不能错身而过的时候，我还会跟她打招呼。应该说，我骨子里是一个不怎么记仇的人。她有时候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更多时候，都冷漠地装作没看见我。
这件事多少还是给我带来了影响。因为发生这件事之后的很多年里，我经常做噩梦，梦到我被xxx扭送到了法院、公安局、法庭……一切主持正义和公道的地方，我在那些地方跟她申辩，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然后就一直哭，直到哭醒。我开始怀疑人，怀疑所有人的笑脸背后都藏着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和刀子。又过了好多年，遇上好多温暖的人，学了很多新东西，经历了很多新的生活，才慢慢地相信很多东西，梦境中不再出现这个噩梦。
前一段时间和一些中学同学联系上了。听说女神后来在复旦读研究生，毕业后去了一所高校教书，已经嫁人生子。——也算完美的故事结局。
世界把毒药藏进鲜花
我们还没能力辨别
就躺在阳光里
就看见爱情
阳光对穷孩子同样慷慨
阳光里有青苔初生的潮红
当孤单在操场角落
无人的秋千架下 只剩下影子
别踩在影子的心脏上
它不会告诉你
它感到了心痛
岁月布满伤痕
割草机走过的每一寸整齐
都让我忸怩不安
你我都相信
青草能见证疯长的痛苦
岁月布满伤痕
岁月布满嘴唇
岁月张开就是倾诉
岁月合上就是坟墓
当四肢被钉进冰冷的黑暗
空荡的眼神只剩下这一句
令人心碎的话：
一生没有白过
因为我至少拥有
青春嫉妒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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