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3 08:01 | 豆瓣：Amanda
“这里的街道没有名字，没有遮拦，也没有铺柏油，因为每当雨雪消融，厚厚的尘土就会变成恼人的泥泞。”
—《In Cold Blood》Truman Capote
存在于世界上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或是在作者臆想世界中的这样一条街道，像极了我整个青春少女时代踩踏的那些小路。它们都有着同样的尘土以及恼人的泥泞。而我，那个每次踩在这恼人泥泞中的小女孩，曾多次信誓旦旦充满豪气的在内心里嘶吼，长大了我一定要把这条路铺上柏油。但这话，我可一次也没有对别人讲过。
这可不是一般的豪言壮语，说出来但没做到，可能会被人一辈子唾骂。
我究竟为什么要立下这样的豪言壮语？说来到去，还不是因为那条恼人又泥泞的小路。一条从村口蜿蜒到我的小学初中高中时代的小路。之所以称为小路，是因为它其实就是庄稼地中间留出的一条空道。正好符合鲁迅笔下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说法。它是一条通往学校和家的捷径，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那条路上有什么呢？北方春天特有的黄风漫漫，夏天的时令瓜果蔬菜，秋天的花生玉米，以及冬天的颓废和白雪皑皑。当然，不只这些。
放学的铃声一响，路上便充满了各个年龄段的同学。大家的目标一致，一起回到村口，再从村口四散回家。
小学的时候，从路口到家要用20分钟，高中时候，如果快走，12分钟。也有记录的保持者，是隔壁巷子同学的哥哥，他只需要8分钟。不过通常，这时间总是要拉长的。一路上走走停停嬉戏打闹，采采摘摘才是快活。但比这12分钟还要再短的路途记忆，却是更加深刻。
夏日的中午时分，某个电视台重播83版的射雕英雄传。播出的时间，不偏不倚，刚巧时午间的两个小时。按常规的安排，12点放学，12点15分进门，用20分钟吃饭，紧接着就是午睡时间了。但这每天两集的电视剧，一时之间改变了我们规律的作息时间，连同母亲的唠叨和责骂都无法让我们停止。那第二集的遗憾就在于即将接近下午课开始的时间。迟到是万万不行的，一个办法就是缩短去学校路上的时间。
一旦那结尾的主题曲唱起，我们便抓起书包从各家的门口出发，一路狂奔，直奔学校。为了节约这6，7分钟的时间，我们甚至还开发出一条从没有过的路。要越过无数的田地，钻过一片林子，爬过一片山坡，最终到达所在。成年之后，我有时会在梦里梦见那时跳跃奔跑的自己，有时候还忘记了带书包.....
打记忆起的很多年，这条路就从没怎么变化过。月明的时候，远处树上的猫头鹰在怪叫。那时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猫头鹰总爱在月明时出现，呜咽啼叫，却不知它躲在哪个角落哪棵树上。这些时候，我不得不想起故乡那个沿袭多年的说法：猫头鹰是不吉祥之物，上半夜啼叫代表年轻人早夭，下半夜啼叫代表老年人辞世。
那路的两旁常常旧坟一平新坟又起，纸钱花圈又被风吹了一地，若再加上伙伴们讲起的那些真假难辩的鬼打墙，鬼附身的故事，更平添几分恐怖。我这样的胆小鬼，是决计不敢一个人走的。寂静的道路总能让人幻想出无数种可怕的可能。人贩子，偷器官的人，露阴癖者，甚至也许还有......鬼魂。
有一个夜晚，月亮孤寂的悬在半空，遍洒满地的清凉。下了晚自习的我们匆匆走在这路上，却听到凄凄惨惨的哭声，不时响起在这条乡间小路上。起先，不仅仅是我，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声音的确太可怕，正要四散跑回家，但接下来有胆大的，寻找起那声音的根源，才发现，是同村比我们小一些的一个女孩儿，因为在那一年失去了母亲，又因为继母的不接纳，而倍感委屈才跑到母亲的坟头呜咽啼哭了大半个夜晚。同行中有其表哥，跑到妹子跟前，劝慰她回家，却听得那孩子的哭声在那孤寂又凄凉的月光中更加的肝肠寸断了......
虽说那路上有人贩子，偷器官人的谣言随着时间渐渐不攻自破，但露阴癖者我却是见到过一次的。当时害怕到沿着垃圾河一路奔跑，那人的面目自然想不起来，但正午过后不午休却跑到那路上边玩边去学校，从那天之后我却再也不敢。至于鬼魂，谁又知道呢？所谓的无神论者，并没有绝对。譬如我，现今的确是和小时候一样相信，这世间之外，也是另有那么一两个世界是并行存在的。
要是当时，这是一条两边有路灯的柏油路，那些想象中的牛鬼蛇神一定就不敢近身了吧？
有大雨滂沱的夜晚，这条小路最是不堪。比这更不堪的是，那大雨偏要在晚自习结束时分才下起来。噼里啪啦的泪点夹杂着急雨，就像是有人拿了网眼巨大的筛子，把那雨从天上倒灌下来。有对子女爱护的父母，早早的等在雨中，担心孩子被雨淋着，但大多数的我们，却只能等待雨略小的时候，顾不得脚下的稀泥，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回家。有多少次，我也曾盼望，等我自习结束，在大门口能看到父亲站在门口，但那样的时候一次也没有。那大雨总是弄的我们一头一脚泥不说，浑身都还被浇了个稀透。等到到家的时分，看到黑悄悄的家里连灯也没有亮一盏，父母依旧如常早早酣睡，我便故意的把门窗弄的巨响，好似用那声音向他们发出愤怒的嘶吼，瞧，我成落汤鸡了，可是你们却还有心睡觉？可是，父母依旧酣睡，白天操劳的他们，可能也就只能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院门哐啷一响，知道女儿已安全回来，别的再无心无力顾及。我呢，擦干满身的雨水，换上干净的衣服，止不住浑身冰冷的颤抖，在黑暗中悄悄的躺下了。心里报复似的默念：但愿我今晚得重感冒，但一觉醒来，我什么事都没有。天空早已放晴，淋过雨的身体，恢复了往常的活力，裤腿上，鞋子上已经干巴的稀泥已经被母亲全都刷干净了。前一夜那般急躁的大雨，就如同没有发生。
下雪后的路上，总会不停的听到扑通的声音。记忆中的雪总是很厚。若是那大雪正在下，我们眼看着对方一个一个瞬间变了雪人，能互相打趣着，听着细碎密集雪花落地的声音，咯吱咯吱的踩雪回家，那也倒好。最怕的是厚厚的大雪被我们来来往往从学校和家之间往返，踩了个瓷实结成了一路的厚冰。这里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我们只能互相搀扶着，花了比寻常多上一倍还多的时间慢悠悠的走回家。假使互相搀扶的一方倒了，另一方慌忙脚乱想要维持平衡来着，却没料，两个人一起四仰八叉的摔倒在那已被坚冰覆盖的路上，一时之间屁股疼的再也站不起来。也有亏了同伴的帮忙，努力维持平衡没有摔交的人，一番啊啊呀呀的叫过之后，又可气可乐的大笑起来。这冰雪的路上，总是上演着这样有声无声的剧目。一旦老天爷开始放晴，大家又只能愁眉苦脸叫苦连天于另外一种纠结和痛苦。
”因为每当雨雪消融，厚厚的尘土就会变成恼人的泥泞。”穿着棉布鞋，一脚踩在那烂泥里，绝对是这辈子痛苦的回忆之一。沾了泥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痛苦的是那泥泞中的水，渐渐渗到了冬天的棉布鞋里。如花似玉年纪的少女怎么好意思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脱下鞋子，在50几个人的围观下，在火炉子旁边烘烤脚丫子呢？所以，我的记忆中，那些下雪的天气，总是伴着脚丫子从里到外透着的丝丝凉气。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在心里暗暗嘀咕：这恼人的小路，总有一日，我要把你铺上柏油，让你再也无法嘲笑我们这些孩子。可自打高中毕业，离开故乡去异地求学工作，这修路的小嘀咕离我便越来越远了。这曾经豪气的梦想，自然以前不敢，彼时也更不敢跟人提起。有那么一阵年节回家，站在村口远远的瞭望，看到那路上三五成群背着书包的小孩，我不免还为自己感到羞愧过。
小时候吹的牛B,不是都能如愿的。但也不尽然。也许就算你不能实现了，但大概还有人记得这路有多么不堪。
我在某一年某一日，在电话里听到母亲对我说，村里都铺柏油路了，那条小路，也用最后剩下的碎渣石铺出来了。虽然没那么好，但至少，能挡一阵子泥泞。我听后心里总算些许释然。在那之后，我唯一一次和别人结伴再次踏上那条路，却是想看一看，母亲说抢劫频繁发生的铁路大桥洞到底是不是如流言般那么恐怖。
没错，抢劫，这一次，不是谣言。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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