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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鬼话

2017-03-24 21:00 | 豆瓣:胡不皈2017-03-24 21:00 | 豆瓣:胡不皈

我推开门去,看到他一如既往地视我如无物,只专心地看着那些信笺,一遍又一遍。

听管家说,那是他故去的夫人留下的遗物,从前只知读书写史的公子,如今却越来越常翻看这些旧物,有时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心底很羡慕那位早亡的崔夫人。虽说她已经走了五六年,却时刻活在公子心里,而旁人如我,好像一辈子都再难寻到一窥他心房的门径了。

我是被崔杼捡回来的。大雨暗夜,荒郊野外,我与家人赶路时遇上山贼劫掠,父母皆惨遭毒手。正当我我束手无策时,幸得崔杼所救。他怜我失父丧母,再无亲人,便将我带回长安,安顿在崔府里,说是等开春了,再下江南时,顺道把我送去亲族家中。

他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人,但我也知道,他亦是天底下最冷淡的人。

他是史官,也是下取民声,上达天听的谏臣。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而已。而他心里,除了天下,便只有夫人一人了。

我把粥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案上,便静静立在一旁。

他仍旧目不离信,端起粥来喝了一口,皱眉道:“管家,粥凉了。拿去温一温。”

我走上前,端起粥,摸了摸粥碗。“粥是温的呀。”

他猛地抬起头来,似乎不曾料到是我。

我笑笑,装作没有看到他将信小心翼翼折起来的样子。“公子再喝一口试试。”

崔杼又喝了一口,微讶。“不错,是温的。”他礼貌而生疏地点点头。“我一看书就食不知味,燕姑娘莫要见怪。”

我摇摇头。

怎么会是你崔大公子看“书”食不知味,明明是我使了小法术,只是把那碗凉透了的粥摸了摸,就让它温热如初。

崔杼不知道,他捡回来的不是人,是个藏在尸身里的精怪。

我本是只燕子,家就安在崔府梁上。燕子常搬家,可是只要认定了一户人家,就会一直住下来,冬走春回。终有一天,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回做那年年迁徙的梁上飞禽,我想坐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

我道行不够,修不出人形,只好去那坟地里找一个新埋的尸身,借尸还魂。崔杼救我那夜,其实天下太平。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和我那尸横山野的爹娘,都是我用草叶变出来的。

我至今都记得那夜管家问我的名字的时候,崔杼脸上瞬时的动容。

我说我叫燕回,燕子回巢的燕回。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崔杼和夫人的故事,我只是看到在那一刻,他冷淡的神色忽然温柔,然后弯下腰对我说:“燕回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我胡编乱造起的名字,竟然和崔夫人的闺名一模一样。

而那时他的神情,叫做想念。

当我还是只燕子的时候,不通人语,也不怎么记事,所以对传闻中那位崔夫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待我有了人身,在府里零零散散听到不少传闻。

听说公子一开始是对夫人毫不上心的。

崔夫人命不好,嫁给举国上下声名显赫的清廉史官,却还不如那些在路边一窥俊颜的平民女子,入府三年,连夫君的面都没有见过。崔杼总是很忙,上至庙堂,他要记录史典,下至民间,则走访民声。一年中,他常年奔波在外,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操劳忧心。新婚之夜,他因担忧江南洪涝灾情,硬是不顾夫人娘家白眼,骑马踏夜而去。下人们说,夫人等了三天三夜,等不回归人,于是掀了盖头,把自己嫁了进来。

管家告诉我,夫人姓柳,是朝廷重臣柳相之女。这门婚事,是她跟父亲求来的。老臣柳相在朝上跟直言不驯的崔杼向来不对付,却为了女儿的心意,向王请来了谕旨。

可公子似乎并不在意。他要匡扶天下,没有时间儿女情长。就连崔夫人的葬礼,时在北疆的他亦不知。柳家人拖了七日,实在拖不下去才匆匆下葬,崔杼回来时,只余一抔黄土。三年的光阴,尽葬于此。

而他明明三年里从未问过夫人一句好,看到夫人灵堂那一刻,却如遭雷劈目瞪口呆,就连跌跌撞撞赶进灵堂的步伐也失了风度。

他亦从未进过夫人的厢房,在夫人过世后,却将自己关在里面整整七日,再出来时,怀里抱着满怀的信笺。听说,那都是夫人在三年里写的,却因为担心打搅公子,从未寄出。

我只是只燕子,不晓得在人们眼里,那位崔夫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但起码,我还活着,可以陪着他。我要的也不多,就想看他笑一笑。他总皱着眉,看起来太累了。

我的办法笨得很,除了给他添茶倒水,便是等门。有一日他回来得很晚,我等着等着实在撑不住,不小心靠着树背睡了过去。

是晚归的崔杼把我叫醒来的。“为什么不进府?”

我揉揉眼,伸个懒腰。“公子你看,今晚天上没有月亮。我怕时辰太晚,府里的灯火都灭了,公子会看不见回家的路。”我把脚边的灯笼举起来,点了火,照在崔杼的身前。

他好久好久没有移步。我都等得有些奇怪了,才看到他有一点恍惚地回说:“好啊,我们回家。”

我欢天喜地猛地站起来,没想到眼前发黑,一个趔趄,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趴在他的胸口抬头,看到总是一脸严肃的史官大人此刻露出一种叫做不知所措的神色。而他离我这样近,近得我可以看到他的眼里有灯火,有晚风,有我。

第二日我起来的时候,崔杼破天荒地还没有去上朝。他一早将管家叫去,吩咐以后府里夜夜留灯,大门外的灯笼也点上。

我从下人们那里听来之后,跟着厨娘身后垂头丧气。“公子是不是嫌我烦,不让我接他了。”

“你个傻丫头。”厨娘恨铁不成钢地戳我的脑门:“夜夜留灯的规矩原是夫人定下来的,夫人走了之后,公子夜里就不点灯了。”厨娘叹了口气,又道:“公子这睹物思人的毛病啊,这么多年都没好。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来了才几天,就给治好了大半。公子怎么是嫌你烦?”

我摸着被戳得生疼的脑门,似懂非懂。

我是只燕子,不懂人心的九曲回肠。可看着厨娘的笑脸,觉得自己约莫是做了一件好事。

虽说崔杼此后即便晚回,也用不着我去门口等上半宿,但我却依旧对他的日夜操劳放不下心来。时已深秋,夜间微凉,我便端来热水,入夜就在他房门口候着。

崔杼看到我的时候,眉仍旧皱着,神色却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冷淡。“在等我?”

“是呀。”我老实地回答,指指脚边那盆热水,“想给公子泡泡脚,解乏。”

他把脚放进去,水却哗地溢出来。

我手忙脚乱地擦地,道:“怕水凉了,我就一直往里添水来着。”我等了他多时,就添了许多次水,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满盆。

我讪讪地抬起头,准备接受他的指责。

他却怔了怔,而后,轻轻翘起嘴角。

“今后,我会早点回来。”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笑,看到他的眉没有皱着,而是舒展开来,好像水墨画里写意又工笔的墨迹。

我为他擦干了脚,铺了床,将油灯拨暗,临走前还为他整理了明日上朝的官服。这些事情虽然我从前并未做过,却在心里想了无数次,于是做得行云流水,就连崔杼都有些诧异。

他在我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叫住我。“燕回,你是不是……”他顿了顿,然而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抱歉,燕姑娘,不该耽搁你这么久的,早些歇息罢。”说罢,他便捻灭了灯芯,隐入了黑暗里。

我觉得他和平常不太一样,便留了个心眼,在房外稍稍等了一会儿。

我听到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断裂的字句响在空荡荡的夜里。

“真像……但,怎么可能……”

我在窗外,脑海中浮现他适才淡淡的笑颜。

很奇怪,不属于我的肉身,脸,和胸口隐隐发烫,好像春日回暖似的。可是我抬头看向夜空,初雪才刚刚落下。

凛冬已至,崔府深藏于白雪皑皑之中,踏在小径上悄无声息。

崔杼在后花园的小亭中煮茶读书。我从后面悄悄绕过去,蒙住他的眼睛。

“我是吃人的妖精,快把你的心交出来。”

他的唇角微微翘起,而后握着我的手放下来,没有松开,道:“你的手真凉。”

我不依不饶:“我要你的心。”

这些日子,崔杼待我不再冷冰冰的,偶尔还会因为我的无忌言语低低轻笑。他笑得不多,但却好看得紧,每每见到他清俊的笑颜,我总是脸颊隐隐发热,好像回到了那个初雪夜晚。

此刻他亦带着笑意看着我。“史官有眼观六路,有耳听八方,却唯独没有心。”

没有心,就不会动情,亦不会伤情,才能在生灵涂炭的时候不陷入悲恸,仍能励精图治。

我一直很好奇。“公子为什么要做史官?”

史官是最难当的官。历朝历代史官都命短,不是死在朝野之争的暗斗里,就是死于昏君残暴的刀下。而当今的王,已经开了杀史官的先例。在崔杼之前的史官,因为向王谏言,应将修行宫的银两拿去赈灾,使得王大怒,得了个杀头的下场。我着实不懂,以崔杼之才,大可以挑别的差事,为什么偏要戴这顶夺命乌纱。

覆在我手上的温暖动了一下,然后被不动声色的拿开。“因为一个人。”

崔杼说,他年少时穷困,不得已卖身为奴。有个官家小姐见他虽出身贫贱,却识书尚文,且颇有见解,便替他赎了身,又带他进了学堂。那小姐告诉他,脱了奴籍,今后便能入试科举,能当官,能出人头地。她问,你可想出人头地?十五岁的崔杼便答,不求高居榜首,只求能为百姓谋福。小姐便笑了,说,举朝上下,真正为百姓谋福的,只有史官。

其实后来那位小姐还说,史官官职虽小,却很难当,但崔杼并没有在意她后面的话,只记下了她说起史官时肃然起敬的神情。“在我眼里,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是沙场将军,也不是科场状元,而是敢为众生奋笔直书的人。”

后来的事我便都知道了。崔杼十八岁参加科举,提名榜眼,王问他想做什么官,他便在满朝的目瞪口呆里,说愿为偏立大殿执笔人。

我对已经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却好奇他没有说完的故事。“那位小姐人真好,后来呢?”

他垂下眼去。“死了。”

我突然就知道他口中的小姐是谁了。真奇怪,明明我只是只燕子,这一次却猜中了人心。

那位小姐,就是崔夫人。

那一刻,崔杼仍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觉得他离我很远。他在一个我无法到达的地方,回忆,想念,悲伤。

史官不是没有心,他的心已经给了别人。

我想不能这样下去。

于是我卯着劲儿变出十来个歌姬舞妓,各个花容月貌身怀绝技,趁着崔杼下朝尚早,便把他推坐在后花园里,赏乐赏舞赏美人。看他在花丛里一脸茫然,我只喜滋滋地坐在席尾为他们抚琴助兴。

崔杼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跟那些姑娘们周旋,后来不知怎的瞅见坐在角落里的我,忽然神色大变。

他推开身边的莺燕,大步朝我走来,沉声质问:“琴从何来?”

头一回见他生气,我吓得呆住:“偏,偏院东厢房里拿的……”

崔杼脸色僵硬。“放回去。以后不要再碰,那间厢房也不要莫再踏足。”说罢他便一甩袖子,匆匆离席。

本来在一旁看得乐呵的管家告诉我,那间屋子从前住着崔夫人,而我手里的这把琴,也是她的。

难怪他那么在意。我有些难过,我日日陪他,还是比不过崔夫人与他互不相见的三年。

我别别扭扭地把管家送走,转身就掉下泪来。

这晚,我去给崔杼送茶的时候,在书房外头听到他与管家的谈话。

“公子,燕回姑娘其实是为公子好,只是姑娘性子天真,不通世故,难免有得罪公子的地方……”

崔杼却打断管家。“她毕竟不是崔府人,总这么住着,就算不生事端,也惹人闲话。”他以指敲桌,显然是在思考。“本来说好开春再送她走,但我看,还是早作打算的好。下个月……”

崔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窗外,我将将失手摔破了茶盏。

崔杼不想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能做到。崔夫人从前被他避开三年不见,如今我不过一个月没见过他,想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

自那日他发怒之后,我果真再未踏进过东厢房一步。除了将琴还回去的那次。

我只来过两次,只记得房里摆设极简,书案上只有崔夫人尚未写尽的信笺。不料这次,书案上多了一副画像。

是个女子,明眸皓齿,娇然带笑。狼毫笔就搁在一旁,墨迹未干,应是崔杼刚画的。

我有些晃神,因为我从未见过她,却觉得眼熟。想必,是我做燕子的时候不记事,明明见过崔夫人,却忘了她的长相罢。

离崔杼说要送走我的日子不过十余日了。我心下着急,就去拉了管家来问,发誓要见崔杼一面,给他赔礼道歉也好,撒泼无赖也罢,就是不能让他赶我走。

管家却说,这段日子公子的老岳父柳相不知怎的,在朝上跟公子针锋相对,让公子十分为难,无暇他顾。“公子去过柳家多次,赔尽了面子,却仍不得柳大人一个青眼。只怕啊,柳家终是不甘心白白葬了一个女儿。”听崔杼的贴身小厮说,如今朝野之争极为激烈,数位老臣各自结党,争得你死我活。而公子被重臣柳相排挤,已是如履薄冰。

我心生一计,决定帮崔杼一把。

听说那柳大人喜欢珍禽异兽,尤其是性情凶猛之物,许多有意攀附的门生都是靠投其所好,得来柳相的青睐。我有样学样,打听到最近长安城里有家杂耍班子从西域运来巨蟒,便决定去借来献宝。

领班老头却在我变出的金银面前不为所动。“小姑娘,比你出价高者比比皆是。更何况,这儿不缺银子。”杂耍班子的帐篷前乱七八糟堆了许多看似不菲的箱子,想必我不是来此寻蟒的第一人。

我问:“你想要什么?”

“西域巨蟒脾气古怪,只食活人血,可长安城里哪来的活人给它吸食。”老头狡诈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姑娘,我看你着实诚心,只是再不给它吃食,它可就活不到给你赏玩的那天了。”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狠了狠心,捋起袖管。“我愿为饵,只求借蟒三日。”

领班老头的满口黄牙咧得更开了,他嘿嘿笑着,要领我去喂巨蟒。

帐篷的帘子却突然猛地揭开,月余不见的人脸色铁青出现在眼前,冷冷盯着我,以及我卷了一半的袖子。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里透出冷意,比上次我误拿了崔夫人的琴时还要冰凉。

“听,听说,柳相最近跟公子不太对付。”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又,又听说,柳相喜欢珍奇异兽……”

他既然也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我担心,他会不会太要面子,因为我点破他的窘境就恼羞成怒。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

听闻不是骂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高兴地点点头,又马上摇头。“我是想,如果帮了公子的忙,公子就不会赶我……”

“谁要你来帮忙,还为了我豁出命去?你以为被那巨蟒吸过血的人还能活?到了最后,哪个不是被吞拆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我张口想解释。

我想说我只是披了尸身的鬼魅,吸个几口血并没什么大碍,别说疼,就连痒都不会痒一下。还有,其实我知道那领班老头打的什么鬼主意,但我暗中施了法术防身,就算那巨蟒真的饿得发狂,顶多咬我两口了事,并不会让我灰飞烟灭。

但这些话都堵在唇齿之间,说不出来。

我看到,那个平日里冷冷淡淡,仿佛万事不为所动的崔杼,在这一刻,眸中的冷硬,碎成了片片惨淡的星光。

他看着我,可是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为了我,不要性命……”

这一刻,我的灵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要破口而出。那股力量将我推向前去,让我抱住了他。

他愣了一愣,忽然紧紧地回抱住我,低低地唤。

“燕回,燕回。”

我不知他是在唤我,还是在唤她。

但这样就够了。真的,这样就够了。

崔杼不再提要将我送走的事。

自那日后,他看我时总是眼神复杂,既是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坐在后花园抚琴,余光中有他清瘦的身影,我抬眼去寻,却发现他隐匿了踪迹。我给他添茶,不小心烫了手,他就慌慌张张把我的手捧起,在对上我的眼时,又怅然若失地松开。

我不难过,真的。

听说崔夫人死的时候,也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雪,死得悄无声息。

那一年,长安城里突然爆发了瘟疫,凡是有一人得病的家里头,不出几日,上到老人,下到孩童,就连壮年男子亦不曾幸免。这病来得快,三日病入膏肓,七日便可夺人性命。崔夫人本是忧心那些得病的穷苦人家,主动送去药材和粮食,不料却也染上了瘟疫。瘟疫夺人性命无数,并不因为崔夫人的菩萨心肠就饶过她。她死在深冬的雪夜里,就在崔杼回来的七日前。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回了他,却不得不先走一步。

所以即便崔杼这辈子眼里处处都能看到崔夫人的身影,我也不难过。至少我还活着,可以陪着他。

虽然那崔夫人并不见得是因为崔杼才死的,但我懂得了崔杼的忧心,每日老老实实在府中悠闲度日,只是麻烦却自己找上了门。

“国师夜观星象,探到你崔府有妖物作祟,蛊惑你妖言惑众,欺君罔上。今日特来做法,捕妖捉鬼,为百姓除害。”

柳相带着一干人等闯入崔府,为首的国师开坛作法,手中的桃木剑武得虎虎生风。“崔杼,给老夫好生受着!”

我暗道不好。那国师摆的阵法并不是除妖阵,却是个迷人心窍的死阵。只怕柳相打着除妖的幌子,要的是崔杼的性命。

崔杼却平静地走入死阵。“崔某自问无愧朝野,无愧苍生。”他跪下去,对柳相重重磕了个头。“崔某有愧的,是负了燕回,使她在世时无人可依,往生亦孑然一人。”

“崔某愿舍了尘世,去黄泉与她作陪。”他闭上眼,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惩罚。

柳相听得老泪纵横,却没有要放过崔杼的意思。他挥了挥手,示意国师作法。

我一看大事不妙,也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地从人后跑出来,一把将崔杼推开。崔杼措手不及,回过神时,我已经被国师锁在了阵法里。

“何方妖孽,胆敢破我阵法?”

崔杼大急,想要闯阵,却发现不得其径。我暗想,所谓死阵,就是一旦开启,阵内阵外便是天人相隔,柳相果然动了杀心。

被我这么一搅局,柳相大怒。“国师,捉了这小姑娘有何用?妖言惑众的可是崔杼,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国师却拧了眉,盯着我一脸严肃。“柳大人,崔府无妖,却有鬼怪。这个姑娘,就是柳大人要找的罪魁祸首。”国师并不知晓柳相的私心,只是照直推测,但此言一出,不仅柳相呆了,崔杼也失了言语。

国师取出一面镜子,朝我照来。“柳相请看,这鬼物在镜中会显出原形。”

我觉得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困在阵里,又被照妖镜照得无从遁形,只觉得精魂被生生从肉身里抽出,仿佛利斧劈砍一般疼痛。

崔杼箭步上前,想要救我,却在看到镜中真相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

我疼得头昏脑涨,猜想一定是我的真容长得奇形异状,把看遍世间丑恶的史官都吓得不轻。

不想崔杼却怔怔开口。“燕回……”

听到他唤我,我努力抬头,睁开眼,目光撞进镜中。

镜子里不是什么鬼怪,也不是什么妖物。不过是个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的女子。若为她绾起发,点上朱唇,再换一身好看的衣裳,她看起来就跟东厢房书案上的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那是死了的崔夫人。

轰的一下,我脑中炸开一片烟云。前尘往事浮上眼前。

我姓柳,名燕回,生于长安。十二岁时,我遇到一个少年。他看起来比我略大几岁,穿着奴籍的人才穿的粗布衣裳,可神情却并不像其他奴仆那样卑微而怯懦。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写诗。用随意捡来的石头,写在泥地里,轻易就能被抹去。

“云为白毫管,天当青史籍。”

小小年纪,好大的志气。

他说他想为百姓求福,我告诉他,这世上,只有史官能做到这件事。几年后,他真的高中榜眼,向王求来了史官一职。

后来我随父亲进宫赴宴,新试的状元和探花都在,他也在。王要奖赏三人,问他们想要什么。状元求官,探花求财,只有他,说想为小庙孤儿求一屋栖身。

大臣们都楞了,王也楞了。我却看得哈哈大笑,而后告诉父亲,我要嫁给他。

求亲前我找过他一次。他还记得我,看到我的时候激动得手都在抖。可是我告诉他这门亲事,他却毅然拒绝。

我至今都记得他拒绝我的眼神,写满了眷恋和决绝。

“谁都可以嫁给我,唯独你不行。”

我不甘心,逼父亲向王求来了圣旨,终究还是嫁进了崔府。

我成了崔夫人。可是自我嫁进去,到我死,都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我不是病死的。

发现自己得病的那夜,我就将自己锁在了东厢房里,一步不出,然后连夜遣散了所有家仆。我本来病得不重,再熬一熬,兴许就熬过来了。可是崔杼却传回书信,说即日启程回京。我担心他回府时也会沾染上疫病,于是撑着一口气,写下遗言。而后,用一支锋利的银簪,了却性命。

或许是我太不甘心,没有见到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去,于是我的灵识不曾随无常入地府,而是盘旋在崔府。那年,刚好府里有只燕子落了单,不曾南飞,冻死在庭院里。我便钻进了那只燕子的身体里,浑浑噩噩地成了精怪。

身为燕子的日子里,灵识无法开启,因此我忘记前尘往事。但我忘了一切,却独独没有忘了对崔杼的情。在梁上待了几年,我再度钟情于他,为他藏于尸身,为他嬉闹寻欢,到今日,又为他破阵求生。

可惜的是,再怎么不舍得,也到此为止了。

我的父亲也在镜中看到我,慌忙让国师撤了阵法。但我已然丧失了全部气力。

“原来是你。难怪……”崔杼紧紧地将我抱着,一声叠一声地唤:“燕回,燕回。”

“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他将脸贴在我脸上,滚烫的泪淌下来,烧得我心疼,“我写史为官,为的是你;可我也因此,不敢与你携手。”

史官皆短命。最惨烈的故事里,因为得罪了奸臣和暴君,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他不怕自己身陷险境,却不愿害我也落得凄凉下场。所以他离开我,一次又一次。

“可你还是嫁给了我。我那时就想,如果我离你远远的,等过几年,我立下功,去跟王求情,就能把你完璧无损地送还柳家。以柳家之势,你即便再嫁,亦无人敢置一词。”

“那三年,我不敢回府。我怕我一见到你,就忘了初衷,想要跟你长相厮守,然后把你拉入无间地狱。”

我笑了,艰难地抬手,抚上他瘦削的侧脸。“情这个字,可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你看,我还是寻你来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却没有力气回握住。“为我死过一次还不够么,何苦来寻我两世。”

我闭了闭眼,觉得灵识愈发模糊,却在恍惚间,想起一件小事。

那时长安因疫而乱,凡是有去处的人几乎都往城外逃难去了,就连我的父亲,知道我染病,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出府一步。这时我接到了崔杼的信,三年来唯一的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字。

莫怕,速回。

在所有人都为了自己性命四处奔逃的时候,只有他为了我,孤身往这死城里来。

那时我就知道,他其实爱我,一直都爱我。

“人这一辈子,多遇到些奸诈之辈,宵小之徒。难得遇到一个真心人,我就任性了一回。”我喘了口气,“所幸,生死两世,都不曾错过你。”

他走了一条注定无人追随的路,我知道我追不上他,也没有人可以。于是我选择长长久久的目送,以及望穿秋水的等待。不管他何时回头,他都能看到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人世皆苦,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终究寂寞。”

上辈子,我最难过的,不是三年空守,不是不得已自尽而亡,而是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回了他,却不得不先走一步。

我总担心他孤独,担心他寂寞,所以就算放弃轮回,也要再陪他一世。只可惜,这一世竟完结得这样快。我努力睁开眼,不放过他任何表情,“今后,去娶个贤良的夫人,生几个孩子,史官做不做也没什么打紧,只要幸福地……”

我失去了声音。

斗法耗费了我全部的灵气。我只好闭上眼。

崔杼在我耳边大喊。“燕回、燕回!”

他叫过许多次我的名字。冷淡的,温暖的,生气的,高兴的。唯独这一次,是我从来不曾听过的撕心裂肺。

我想回应他,可却已经做不到了。

我一直希望他爱我,像我爱他那样。唯独这一刻,我愿他如我一般前尘尽忘,免受相思之苦。

我只能将未出口的句子在心里补完。

活下去。

尾声

我叫阿努,是崔府新进的小厮。

听管家说,公子虽然面冷,但脾气不坏,只要不打扰他,尤其是晚上,就不会犯什么大错,再过几年,等公子辞了史官一职,就能跟着公子回乡,过安稳日子。

我应该时刻谨记这句话的。可是这夜,我急着把柳府来的信送给公子,竟然把管家的提醒忘得一干二净。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在公子书房窗外看到的那一幕。

书案上放着茶盏,可茶壶却悬在空中,茶水从壶里缓缓注出,准确地倒在杯里。氤氲的水汽后,总是皱眉的公子却露出淡淡的笑颜。

我想起了崔府里流传的鬼故事。传说府里原本有公子和夫人两位主子,夫人早亡,死后化身厉鬼,附身在尸身身上,几年后重新找回到崔府里来,被国师收服。

我本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没想到眼见成实。

须臾,茶壶归了位,公子手中的笔竟然又飞到了空中,竖得笔直,开始在公子面前的纸上龙飞凤舞。

最诡异的是,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公子一直在笑着,神情里透着温柔缱绻。

笔停了下来,公子便凑过去看了看,脸色忽然有些僵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道:“我对李家小姐没有兴趣,你别自作主张。”

笔又动起来。这一次,公子叹了口气,神情无奈。“没有人可以嫁给我,除了你。”

“我知道你无法再聚出人形,也知道你除了晚上不能出现,但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他望向虚无,眼神眷恋,“你在这里,这样就很好。”

那笔停了许久,半晌,终被放下。书房里寂静无声,我几乎都要以为那鬼已经走了。忽然只见原本竖着笔的地方,有水滴落下,一滴一滴,敲打在纸笺上,晕开一片涟漪。

公子的神色放得更柔和。“别哭,别哭。”

我不敢再看下去。

那些传言一定略去了许多事。比如夫人化作了鬼之后,是如何千辛万苦地寻回来;再比如被国师降服的夫人,又是如何被公子救下,不曾灰飞烟灭。

但那些隐秘的故事,除了他们,再无人得知。

梁上有些微微的响动,是新生的燕子在酣睡中的碎语。我在月色中看到海棠开得比白日还要绚丽。

原来,春日又回。

文/@胡不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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