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8 14:00 | 豆瓣：大大娜棻妮
文/棻妮(尼娜)
我在中山老街上长大，它有许多旧心事。
从我记事起，它便在这里，数不清过了多少年岁。小城里的矮房换了高楼，土路成了大道，老街还是那个样子，不过是青年多了白发，孩童长了身高。
老街自南而来，拐个小弯，向西北而去，短短不到一公里距离，分出许多岔道，高低不一的双层骑楼沿街建起，像闽地许多古旧街巷，有黑的细排瓦片和红的斑驳砖墙。小楼里住一户或两户人家，穿过深长廊道，哒哒是拐角木梯的声响，屋子分前厅和后屋，楼上还有阁楼与阳台。富足一些的家庭，进门便是宽敞的堂屋，阳光从天窗泻下，天井也跟着亮堂起来，但更多的屋子，日头进不来，光也打了折扣。
这里的每座楼皆有它的别致处，楼上临街木窗排开，或三或两，窗面涂了松绿漆，窗檐雕刻各色立面花样，嵌了自行钟，这是来自南洋与欧洲的动人情怀。小楼一层多被辟作店面，食杂铺、布坊、小餐馆不一而足，招牌就直接刻在二楼的墙上，多是诸如太和药房、杏和春大药行之类的楷体，亦或是秋光楼、吕园这样充满诗意的趣味。后来这些老旧的雕刻多被遮盖，换上了毛主席万岁字样，剩下的如今也已风化剥离。招牌渐渐往外挂，文印店、装裱行、金铺，理发店的彩色转灯不停歇，洋溢着八九十年代风情。老街很窄，连接四通的小巷，颇有几分上海弄堂味道，却又不似那么的拥挤局促，清凉的风穿梭其间，阳光在街面发酵，反倒多出几分舒坦的意思来。我不曾研究过老街的历史，仿佛它就当在这里，不为旁的理由。
这条街上，有我的太太，有我的阿公、阿嫲，也有我的稚子童真。
立春刚过，燕子就开始衔泥。每户廊下都有一滩燕子粪，像小雪花，星星点点。抬眼看去，麦黄色燕子窝装着乳燕，嗷嗷张着嘴，等待吃食。燕子们冬去春来，没有人会觉得妨碍。有一天，阿公家的那窝小雏燕，掉下来一只，粉色的长了小绒毛的肉翅在地上扑腾，阿公架了梯子，小心翼翼将它送回窝。老街的屋子太深，阳光成为稀客，屋里储物的木格子架在天花板上，入了夜，悉悉簌簌是老鼠的响动，促织不知躲在哪条砖缝里唱歌。深夜，睡在阿嫲的木床上，窗外路灯打着晃，猫在檐上叫春，像小孩啼哭，我却不曾怕过，只记得蓝色被子上无数的热带鱼在光影里游动，这小屋亲切，有我从小熟悉的气息。
清明雨丝漫漫，一片乌瓦长了茸茸细白的柔毛，似画工白描的线，云色是珠灰的，缈缈混沌了天光。许多人家屋顶的蕨草疯长，天井里的那口水井，永远闪着粼粼碧光，绿苔爬满井壁，湿漉漉没有干燥的一刻。《西游记》里唐僧落入井中，被井龙王所救，我就常想，太太的水井是不是也有一位龙王。一到雨季，阿嫲就会说起81年的大洪水，一场水几乎淹没全城，老街也不可幸免，大家赶着跑上二楼躲避，看底下的水哗哗直涨。老街的排水并不好，年年春雨，一条街上就灌满雨水，没过脚踝，孩童们踩着水花玩，不管不顾水面漂满纸屑、果皮，一被大人发现，即要挨顿骂。水珠圆溜溜，一颗接一颗，从檐上滚落，每家每户有了一道晶亮的雨帘。隔着帘子，街上行人匆匆避雨。挑着担子的，披件蓑衣，头顶了斗笠，脚步飞快，那担子里有我爱吃的糯米粑。孩子们站在廊下吹塑料泡泡，装满雨水，一抖一抖打水仗。
端午一到，家家户户准备了菖蒲，红纸一贴，挂于门楣。阿公阿嫲开始包粽子。俗语谓之“五月节”，采摘新鲜箬竹叶，洗净，包以酱油浸渍的糯米，制成熟粽。阿嫲的粽子有四角状、文公螺样，糯米炒至五分熟，加入虾米、香菇、蚝干、五花肉翻炒，一笼出锅，箬叶清香夹着肉香，热腾腾剥开，糯糯的咸肉粽长久地抚慰了我童年的味蕾。家里做惯的是咸粽，另有少量碱粽，糯米吃够了碱水，透出杏黄色肌肤，黏黏裹在箬叶里。放凉了，剥一粒，蘸着冬蜜吃，清甜的花香渗入，霎时冲淡碱味。
入暑，阳光炙热，暑气烘烘地烤着街面。小城里闷热无比，发丝黏着汗水，浑身不快。老街里却尤为清爽，在屋里坐着，凉风穿堂而过，孩子光着脚丫子在路面跑也不嫌热。阿公的小食杂店开着，酸梅、橘汁汽水、红梅牌香烟，它们都隔着玻璃发亮。我悄悄踮起脚，偷拿柜台里的糖果吃，这个“盗窃事件”很快成了家人闲来的玩笑，20多年后，姑姑仍会拿它来打趣我。阿嫲腌制了一玻璃缸的杨桃水，绿莹莹的杨桃，经盐水浸泡，软了，黄了，汁水里浓浓沁着酸甜。泡个把半月，水面会浮起一层雪白的霉，无伤大雅，只须轻轻拨开，就可喝到新鲜的杨桃汁。上学前，阿嫲总会为我装上一罐，最是解渴去暑。
午后光线充足，老街沉入午睡，小店里的掌柜躺在竹椅上打瞌睡，蒲扇掉落在地。阿嫲摇着拂尘，哄我入眠。
“天黑黑，要落雨，
阿公阿嫲扛了锄头来挖芋，
挖啊挖，挖得一条酸泥鳅。
阿公要吃咸，阿嫲要吃淡，
两人相拍打破锅。”
脍炙人口的歌谣，夹着闽语韵调，满是无穷回味。南风四溢，家家开着窗，一根竹竿架满五颜六色的衣裤，风灌入，落下无数看不见的脚印。蚬肉海棠开了，桃心叶面卷着边，慵懒地在墙角纳凉，绯色花瓣俨然是娇羞的美人，小小的厚度里是透明的眉眼。阳台的蟹爪兰垂着发髻，刺梅也安安分分，绿得沉静。
白昼缓了脚步，老街上零食流动。叮叮糖、麦芽糖甜腻成棉花与琥珀样，姜腌橄榄、泡沙梨酸涩了一日的光阴，仙草冻和阿达籽是整个夏天的故事。对于口腹，我从不亏待。
秋来清晨的老街，薄薄雾气尚未退尽，老街上的食铺早早开了。水门木片一块接块叠到墙边，油锅大火烧起，案前老板飞速地拉伸面团，一根根滑入热油，不一刻，金灿灿的油条就浮将起来。窝饼也是其中之一，揉了葱末的面团捋成条状，再卷上一圈，入锅翻炸，簇新的香气能窜入每条深巷。“老板，来一串”，状如大号铜钱，一条竹篾串起四五个窝饼，打了结，挂在手上，不烫易取，一口下去，其味无穷。和窝饼类似，虾饼不过多了几只小虾，却海味十足，这种地方化小食，是我最爱的口味。早点铺里，人声沸腾，锅里蒸着水汽，豆浆、花生浆、三角饼、花卷和蒜蓉枝一层又一层。载着糕点的三轮车来过，满满是一车的米香。平底铝锅里，软软蒸着发糕，双糕润和龟果油光面滑，白松糕点着胭脂，当中要数麻糍最孩子们受欢迎。一小块糯米糍叠在锅里，阿姨拿出一块，寸寸捏薄，包入酥饼脆、黑芝麻糖，再捏实了，往面粉麸里一滚，外糯内酥，香甜又不粘牙。往前走，巷子口那，一辆小推车日日都在。土灶上滚滚煮着热汤，一碗粉条，亮莹莹的，汤里加了笋片、卤大肠、鸡蛋，再撒上一把翠绿芹菜、香菜碎。入口时，那种循规蹈矩的香开始变幻，咸鲜占据了上风，别有一种当仁不让的快意。煮粉条的婆婆也做豆花。她的豆花甜甜装在木桶里，用一只闪着彩光的大贝壳作勺，一碗五毛钱。等孩子们围上去，婆婆就会仔细地给每人舀上一勺乳白豆花，撒满细糖，又或是用粉条汤泡过，无论甜咸，都别具风味。后来有一天，婆婆没再出现，粉条摊子主人换作她媳妇，渐觉粉条分量少了许多，豆花也不那么清甜了。
上了年纪的太太，到了秋冬，就喜坐在廊下晒太阳，看行人过往，小儿玩耍。
我们小孩在每条巷子里都游戏过。表弟、表妹们一起捉迷藏、过家家、跳格子、玩弹珠，无所不至。老街尽头有座伯公庙，庙里的土地公神龛，熏了多年的香火，黑油油的。供桌上垂了布帘，八仙过海的刺绣依旧鲜艳，穗子有些拉丝。庙里没有祝公，孩子们在庙里嬉闹、捉迷藏，也无人理会，稚子无知，想必神灵也必不在意。许多年后，我仍会梦见躲在神像后游戏的情节，门神面目狰狞，衣带生风，踏滚滚祥云来，鲜艳的漆色永不褪坏，梦境不觉染就了五彩虹光。
从前阿公的小店铺
冬节里，我头上长了虱子。阿公站在廊前，拿着篦子，一下一下给我篦头发。住对门的同学跑来问作业，我们就着小凳子读课文，一笔一划往田字格里填字。阿嫲在廊前放了小炭炉，家里的猫总爱蜷缩着烤火。一开饭，必得让阿嫲讲故事。那些故事里，美人照镜诡谲瑰异，乞丐遗金妙趣横生，蛳螺姑娘如梦似幻，更有虎姑婆的险象环生，有别于童话的民间传说，讲来亦真亦幻，听来恍若隔世，一派令人心生敬畏的姿态。“虎姑婆把小妹妹吃掉后，佯装成老姨婆，将尾巴藏在米缸里，欺骗姐姐同她一道去山里寻找妹妹，一只大尾巴在缸里咚咚直敲。姐姐识破了虎姑婆的诡计，爬到树上，用计谋烧死了虎姑婆。”后来，每每吃到田螺，我便会挑出盖来，贴在嘴边，那是虎姑婆欺骗孩子的鬼把戏，家里的米缸也成了我想像的道具。现在重新读过，阿嫲的故事里藏着诸多惩奸除恶、施善报恩的观念，童年的我总被情节吸引，奇幻的梦作了一场又一场。后来读到日本天草山姥传说，惊叹与虎姑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老街上有不少书画斋，出售字画，也做装裱。店里挤满了各色宣纸、笔墨，我始终觉得这样店铺就应当开在这样的旧街，换做其他，着实不配。再过些时候，街上开了家二手书行，我们上了小学、初中，开始读文识字，常常下了学，就到店里租漫画书，一本1块钱押金，可以看上好多天。书行对面是性福用品店和私人诊所，大人们出入期间。这些铺子，就在老街上年复一年老去，水门板由新到旧，火红的对联下有粉色旧痕迹。
这是老街的人生，它有它的好故事。
今春惊蛰，我们重游故地。桂花香浓，笼在风的袖子里。老街更老了，街坊邻居坐在廊前闲话，店铺敞着，偶尔有狗走过，百无聊赖，麻雀不怯人在地上啄食。老奶奶眯着眼笑问：“阿妹仔，这街旧，以前可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吧。”我微笑着点点头。小时候熙熙攘攘的老街，景色寂寥，沉淀如耄耋老人。幼年记忆在此发酵，时间在此停滞，它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仿佛从未变过。
晏殊说“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老街入梦，我的旧心事，你可懂？
2016年4月 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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