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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

2017-06-17 21:07 | 豆瓣:邓安庆

凌晨三点多,隐隐约约听到鞭炮声响,以为是错觉。早上起来去灶屋吃饭,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说:“是有鞭炮响,白云娘过世咯,夜里从医院里运回来。你爷已经去那边帮忙料理后事去咯。”白云娘是谁?我心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读书时候,你不是经常找她借书看。你都忘脱了影?!”我再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有这回事,母亲要是不提醒,我是真的丝毫也不记得了。吃完饭我跟母亲说去垸里转转,便出门了。我是趁着国庆长假回家的,前几天阴雨绵绵,今天总算是不下了,乌云依然压顶。沿着垸里的水泥路走,一路碰到那些老人家,他们的模样我都是熟悉的,但是怎么称呼我都忘了,便只好加快步伐往前走。走到池塘边上,远远地就看到白云娘的屋场外面聚集了好多人。白云娘的丈夫玉广爷,正跟我父亲站在水泥台上抽烟。玉广爷脸上也没有见到什么悲痛的表情,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一些,见我过来,还打招呼:“回来咯?”我点头说:“回来了。”他嗯地一声,继续抽烟。

每个人忙各自的事情就是了,有的在灶屋里切菜,有的在水井边打水,有的准备好吊唁用的鞭炮,有的去隔壁家里借桌子和椅子。白云娘的小儿媳妇华姐粗嘎的嗓音响起:“陶云娘,那个门板没得平点儿的啊?”陶云娘从灶屋那边走出来,摊开手说:“没得,我再去找找。”堂屋侧边搁着两条长凳,上面就是华姐说的不平整的门板,一个人躺在上面,肚子显见得是鼓胀的,盖着的白布都凸出一大块,穿着黑布鞋子的脚也露了出来。华姐四岁大的小儿子军军跑过来,从白布里拉出手来叫:“奶奶。奶奶。”那只手白且沉,一拉出来就往下掉。华姐赶过来,把她儿子抱到一边,“莫乱弄。你奶奶不在咯。”军军瞪着眼睛说:“你骗人。她在啊。”华姐没理会他,把他抱走。军军不肯走,“我要奶奶。”亮哥媳妇被弄得不耐烦,吼了他一声:“你奶奶死咯。你哭鸡屎!”

当初白云娘来找我时,军军还没有出生。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一,暑假无事,端个小板凳在门口看书。我家门口纵穿整个垸子的水泥路,时常有伯伯婶娘走过,见我看书,就啧啧嘴,“庆儿,又用功学习啊?”我会不好意思地回他们:“没有,看闲书。”他们点点头,扛着锄头,或者挑着粪桶就往地里去了。唯独白云娘路过的时候,会停下来,但永远不会是她一个人。她要么背上背着一个孙子,要么手里牵着一个孙女。她两个儿子,那时都结婚了,大儿子生了一个女儿,小儿子生了一个儿子,都放在老家让她带,他们自己到无锡开店去了。她的背本来就是半驮,孙子压在上面,走起路便一直在喘气,走走会问:“弘儿哎,你自家下来走走要得啵?”孙子趴得更紧了,“不,我不要。”她又继续往前走,走走又回头喊:“孽畜嗳,叫你莫到塘下玩水,你没有长耳朵啊?”很快,她五岁大的孙女璐璐飞快地跟上来。走到我家门口,停住了,把弘儿放了下来,让璐璐带着,她自己向我走过来,“秀才哎,你在看么子书哦?”我把书皮亮给她看,她眯着眼睛盯着看,“《红楼梦》?好书!”

说实话,在她说出《红楼梦》这个书名又说它是好书之时,我是深感意外的。在垸里,除开读书的学生,几乎是无人看书的,大多数像白云娘这样年龄的人,连字都是不认识的。她拿过我的书,一边翻动,一边摩挲,点点头,“你看的是新版本,我看的那个是好老的版本。”我问她:“有多老?”她笑了起来,“我买了有三十多年咯,你还没有出生嘞。”我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她翻到其中一页,小声地用我们本地方言念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说的是袭人,几可怜的一个女伢儿……”我接口说:“她不是蛮好的?”她抬头眼睛瞪大,“她哪里好喔?她心里几苦的。你莫看宝玉喜欢她,王夫人也喜欢她,她终究还是没得好命的。你还小,我这个年纪读,读着读着就爱出眼泪。”正说着,璐璐过来拉她手,“走哎!走哎!”她往下凶了璐璐一眼,“你催鸡屎啊!”弘儿也跑过来,伸开双手哭喊着,“抱!要抱!”她把书还给了我,吃力地抱起了弘儿,“孽畜嗳!你催命啊!”她抱着弘儿,璐璐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步,她又回头问:“你还有么子好书看的啵?下回找你借。”我说:“多得很。你来拿就是咯。”

之前我从未留意过白云娘,每回走过她家门口,也顶多就打个招呼。吃完晚饭,我跟母亲提起白云娘,母亲说:“她啊——”说着顿了顿,“怪怪的。”我问他:“么样怪的?”母亲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么样说的,就是,嗯,不合群。”比如说,每逢下雨下雪,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纳鞋底织毛衣,刚嫁过来时她有一次也过来,手上既没有鞋底也没有毛衣,反倒是拿着一本书在看。别人笑她是女秀才,她就说:“你们就是读书少,不晓得书里的好。”说完又继续看自己的。大家又说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她冷冷地听了半晌,摇摇头说:“个人有个人的难处,互相体谅下就行咯,这样说人家几不合适的。”她这样一说,大家都陷入尴尬之中。以后,她也没有再来过。

我问母亲:“那要是没事咯,她做么子?”母亲说:“人家女秀才,当然是缩在屋里看书咯。”说到这里,母亲噗嗤一笑,又说起白云娘婆婆还在世时两人吵架的事情。玉广爷结完婚后没多久,就跑到新疆做棉花生意去了,家里就白云娘和婆婆两个人。婆婆在长江岸边的田地上种了些芝麻,有一段时间害虫灾,肉肉的虫子趴在叶面上。婆婆在前面看到虫子,就用叶子卷起捏死,白云娘跟在后头吓得直叫,“太可怕咯!太残忍咯!”在隔壁锄草的玉琴笑得前仰后合,婆婆脸上挂不住,转身就骂:“你前世没看到过虫是啵?还真当自家是个女秀才,十指不沾阳春面是啵?!”白云娘捂着脸哭起来,婆婆气得抓起一条虫子扔到她的头上,她吓得一路哭着跑回家。这让她成了全垸人的笑话。不过她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反正她也不跟别人多打交道。

又有一次天落雨,她婆婆从地里赶回家时,豆场上晒着的棉花因为还没有收,已经全部淋湿了。她婆婆冲到屋里去,发现白云娘其实在家,而且还在拿着一本书看。她婆婆奔过去,一把夺过书,扔到屋外去。白云娘连忙跑出去抢。她婆婆气得直跺脚,“你是聋子是啵?下多大的雨,你是听不见是啵?”白云娘把书捡了回来,“我哪里晓得?!你凭么子扔我书?你有么子权力?”她婆婆指着她鼻子说:“你跟着说高级词儿是啵?你这个不着实的懒婆娘,老子儿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边说一边忙着拿竹篓去抢收棉花,白云娘也赶过去帮忙。她婆婆一口气怄不过,逢人便说白云娘的不是;又催人把玉广叫回来,跟白云娘离婚。玉广回来后,坐在堂屋中间,一边坐着他母亲,一边坐着他媳妇。玉广这边叫一声“娘哎”,他母亲不理;玉广那边叫一声“云哎”,白云娘也不理。后来,玉广带着白云娘去了新疆一些年,直到婆婆去世才回来。

白云娘回来后,已经是两个儿子的母亲了。不过玉广继续留在新疆,他寄钱回来,白云娘在家里带孩子就行了。母亲那时候已经嫁了过来,每回清早去池塘洗衣服,总能看到白云娘在自家的阳台上浇花,一边浇一边还在哼一些稀奇古怪的曲子。在遍地都是野花的乡里,居然还自家养花,的确是个稀奇事。每天她都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菜回来,豆腐、干笋、红薯、粉条、豆芽,还有鸡肉、羊肉、牛肉和猪肉,每天买的不重样。而我们都是在自家菜园种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去镇上买菜的。在灶屋做饭也唱歌,唱得高兴处,自家都笑了起来。有人路过,问她笑么子,她又冷着脸,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而她两个儿子,一点都不像她,回家没有几天,就跟垸里的孩子玩成一片,甚至成了孩子帮的头儿,时常打架闯祸。白云娘被老师叫到学校里去,她两个儿子在教室办公室里面壁罚站,她走了进去跟老师道歉,老师气狠狠地说起她这两个孩子的种种恶行,她一边听着一边看老师桌上摆放的书。老师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她正拿着一本散文集在翻看。她翻着翻着见老师停住了,便忙放下,笑着说:“你说的是。”老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继续说,“老师,我有个字一直不认识,能向你请教啵?”老师没好气地回她:“你莫开玩笑!我在跟你说你两个儿子的事儿。”她点点头说:“这两个细鬼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说完,看看老师脸色,又说:“那个字能请教你啵?”老师拿起一本字典递给她,“你自家可以查。”这本字典后来我在她家的桌子上看到过。

她几乎管不住她两个儿子,那时候大儿子九岁,小儿子七岁,一放学就带着一帮小孩子在田野间游荡。他们把坟头上插的花圈给拆下,取下那个中间的竹圆圈,套在脖颈上;又或是跑到瓜地里去偷瓜,看瓜的老伯拿着长木棍去撵,一路撵一路骂,一直撵到白云娘家门口来。两个儿子站在阳台上跟老伯对骂,老伯气得要上楼,白云娘迎了出来,知道事情原委后,便锐声喊两个儿子下楼。两个儿子不理会她,一边啃着瓜瓤一边把吃完的瓜皮扔下楼。白云娘在楼下跺脚,“儿哎!你们都是孽畜哎!”说着自己掏钱给老伯,算是买瓜的钱。老伯走后,她站在楼下说:“你们不晓得你们的行为是几愚蠢的,真正是叫我看不起。”说着说着自己落泪了,“我为么子生了你们两个孽畜?跟你老儿一个模式不消变的!我真是受够你们咯。”有婶娘在边上看不过的就说:“细伢儿懂得个么子,不听话就打!”白云娘摇摇头说:“我要是打得过这两个细鬼的,就不会管不动他们咯。”

打终究还是打了,而且是狠狠地打。母亲说有一次在阳台上晒衣裳,远远地看到池塘中间冒出个人头来,一看是玉琴家的儿子安成,塘其实不深,他站起来对着岸边骂。再看岸边,白云娘的两个儿子拿着竹篙去拍打水面,另外一群小孩朝安成那边扔石块。白云娘的大儿子喊着:“砸!砸你个头壳!”石块扔过去时,安成潜到水里躲。母亲怕出人命,赶紧下楼,等快走到池塘边上,白云娘从屋里冲了出来,走到两个儿子面前,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亡命的孽畜哎!”打完后,白云娘又对扔石块的那群小孩吼:“都死远点儿!你们都没得个轻重的!”等小孩们都跑远后,她又转身对两个儿子厉声说:“滚回去给我跪好!”儿子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母亲这个样子,都乖乖回去了。白云娘朝着池塘中间的安成喊:“成儿,你快上来。没得事咯。”安成这才游回倒岸上来。晚上,白云娘又带着两个儿子去玉琴家里赔礼道歉。

母亲零零碎碎说了白云娘这些过往的事情,我都逐渐回忆了起来。我想起那次白云娘跟我说了借书的话后,果真有一天她自己一个人过来。母亲在豆场上晒衣服,见她过来,很是稀奇。白云娘看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寒暄了两句,便问我在不在。母亲高声叫我,我跑出来见是她过来也觉得意外。她小小胖胖,花白的头发,抬头眯着眼睛看我:“我来借点儿书看。要得啵?”我忙说要得要得,她慢慢地上台阶,见母亲在看她,她又笑笑:“耽误你儿学习咯。”母亲回他,“哪里耽误咯。你看书多,我们都晓得,正好可以教教他。”她摇摇手,“哪里有咯,现在年纪大了,看书那些字儿跟蠓儿似的。”我带她去我的房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书,除开一些课文之外,就是《三毛散文集》《文化苦旅》《红楼梦》《三国演义》,还有几本《知音》。她每本书拿起来翻了翻,看起来有些失望,“没了?”我点点头,“没了。”她又不甘心地问:“你学校不多发点儿书?”我说:“都是课本,课外书老师不鼓励看。”她噢地一声,又慢慢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她转头说:“我那边有些书,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过来找一些看看。”

晚上吃完饭,我跟母亲说我要白云娘那里,母亲惊讶地看着我:“她那里有么子好玩的?!”我嗫喏地说:“就是好奇。”母亲撇撇嘴,“她就是个怪人。你也是个奇怪人。要去你就去,早点儿回来就是咯。”一走到她家门口,就听到小孩的哭闹声。我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白云娘已经端着脚盆走了出来,见有人站在门口有些吓到了,“么人?”我忙说:“是我。”她噢了一声,屋里孩子的哭闹声还在继续,她转头喊:“璐璐哎,看着你弟儿。”璐璐回他,“是他哭,我管不了噢。”我站在那里感觉十分尴尬,便准备转身回去,她又叫住我:“你是来看书的是啵?”我说是。她把脚盆的水泼到路边,然后让我跟她进去。

穿过昏暗的堂屋,走到开灯的左厢房,一张大床靠着墙沿,弘儿光着身子坐在上面放声大哭,璐璐趴在枕头上看小人书。见我进来,两个小孩愣愣地看过来。白云娘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去开靠梳妆台边上的柜子门,一打开,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好多书。”柜子上下四层,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古白话小说偏多,偶尔夹杂有《战争与和平》《怎么办?》《安娜·卡列宁娜》这些俄国作家的书。她转身抬头看我,“就这些,另外有一些被这两个细鬼的搞坏咯。”说着手指了指床上,弘儿又一次瘪嘴哭起来,她忙说:“你哭啊,你那天一泡尿把我书都搞湿咯,你还晓得哭。”璐璐嘻嘻地笑起来,白云娘又瞪了她一眼:“你也莫笑,你上厕所没得纸,拿么子揩屁股的?”璐璐不服气地叫起来,“是你说那个书写得好差火!”白云娘摇摇头,“那也不能揩屁股,书几金贵的东西,你不晓得珍惜,你要向庆儿哥学习,人家马上要考大学咯。”说着转身问我:“你自家翻着看。”我说好,她去开另外一个柜子,取出衣服,走到床边去给弘儿穿衣服。

我取出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是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书,印刷的字体扁平,纸张也比较脆,再加上很多的注释,看起来比较费劲。她给弘儿穿好衣服后,又走过来说:“这书你看过吧?好看。这个俄国女人几苦的命。”我说没看过,她便把这本书的下册也取了出去,让我一起带回家好好看。我说:“我怕把书看坏咯。”她拍拍我的手说,“你也是爱书的人。只要你看得进去,就拿去看,坏了可以再买。”我忙说好。正好我觉得打扰人家不好,便拿着书准备回去。她把我送到门口,我谢谢她,她又拍拍我的手说:“读书人不要客气。看完了再来拿好咯。”回到家,母亲看到我拿的两本书,怪我冒失:“她把书看成自己的命一样,你要是不小心把书搞坏了,有你的罪受。到时候,我是不管的。”母亲这一说,我心里有些迟疑,考虑要不要明天就把书还给她。但是一想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种坦诚的神情,我觉得母亲说得可能太过了。

那一段时候我一直在看《安娜·卡列尼娜》,看之前都洗手,等手晾干才敢看。不敢坐在外面,怕她路过时我会不好意思。我每天都沉浸在安娜·卡列宁娜的世界里,当这个女人卧轨自杀之时,我半天都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之中。我很想把这种感觉跟白云娘说,可是又觉得怪怪的。很多感觉,用方言去表达,也觉得别扭。而我也不可能跟白云娘用学生腔调的普通话交流。我在想,她为什么喜欢看这些书呢?她上过学吗?既然这些书都能看懂,当然是上过的,那又是在哪里上的?教育程度有多高?后来为什么会嫁给玉广爷的?玉广爷为什么这些年也没看到过他?她每天都忙着带孙子孙女,还会有时间看书吗?……我有很多的疑问冒出来,有些问母亲当然能知道,有些涉及到她的内心,是别人都无法进入的。

我的确对她产生了好奇心。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会看托尔斯泰的书,还会感叹一个俄国女人的命运。在当时的我看来,十分奇特。《安娜·卡列尼娜》看完后,看到书还是我借来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找了个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把书用报纸包好送过去。站在她家的堂屋里叫她,没有人答应,走到她的房间,一只落地风扇兀自开着,铺着凉席的床上,弘儿和璐璐都睡着了,而白云娘坐在藤椅上也在打瞌睡,一本书放在她的膝盖上,我扫了一眼,是《施公案》。我把书悄悄地放在她的桌上,准备离开,她醒了过来,书一下子掉在地上。我忙去捡了起来递给她,她抬头看我,迷瞪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啊。”我指了指桌上的书,小声地说:“书我看完了,还给你。”

她起身走过去,把报纸打开,拿起书来翻看,我以为她要查看是不是损坏了,便说:“看的时候我还是蛮小心的。”她没有理会这个,直接问我:“这个女人你觉得是坏女人啵?”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我的感受,她接着说:“叫我说啊,又可怜又可嫌。”正说着,弘儿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正哼唧哼唧地要哭。她又连忙过去安抚了一番,弘儿重新睡了,她又过来,说:“我有时候夜里看,心里几难过。伢儿她也不要咯,么狠得下这个心。我心下就觉得她为了个人的幸福,太自私咯。再转念一想,她要是还待着原来的地方,成天憋在那里,人也会发疯的,又叫我同情她。你看着写小说的人,就会折磨人!”她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书柜,把书放进去,回头又问我:“你再看有么子书,你想看的,自家拿。”我说好。

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借了《罪与罚》《七侠五义》《红旗谱》等一批书看,每次看我都很小心,还给她时她也问我看的感受,我结结巴巴说了些,她就说:“看书莫图看个好看故事,要看人,每个人都每个人的命运。有的人命好,有的命差。关键看这个人的心。”我有一次大胆问了她一句:“白云娘,你觉得你的命是好还是不好?”她笑了笑,“我啊,我觉得不好。我屋里的成分不好。你还年轻,可能还不晓得成分是么子东西,当年可是压死人咯。我读书读到初中,成绩全班第一,说我是地主家庭,不要我读咯。我心里几怄气的。在屋里,我爸私下教我读书,他本身就是个旧社会的大学生,到文革的时候斗死咯。我老娘带我和我哥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熬过来,我还是私底下看看书。当年看书要是捉到是要坐牢的,但我隐藏得好,我老娘也不管我。你玉广爷是个不读书的人,嫁给他也是没得办法。成分不好,只好将就。”说到这里,她半晌没有说话。

我听母亲说,玉广爷在新疆有个小老婆,这些年一直在那边生活。白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去管,只要他按时寄钱来就行。有时候她两个儿子回来,她也是高兴的,忙着去镇上买鱼买肉。可是大多数时候,就她跟孙子孙女在家。暑假很快过完,我也返回高中开始新学期的繁忙学习了。有时候周末放假回来,看她在门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本书看,就叫她一声,她都会起身笑着招呼:“秀才哎,回来了?”我说:“是的嗳,你继续看呐!”她点点头,又继续坐下来看她的。高考结束后,我在家把高中买的一些闲书整理好,想着也不会再看了,就拎到白云娘的家里去。弘儿上学前班,璐璐上了小学,所以我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拿着一支笔在《红楼梦》一书的空白边沿写字。我问她这是看多少遍了,她仰着脸默念了一下,“二十七遍了吧。”我啧啧嘴,“是不是已经熟得能倒背了?”她笑着说:“那倒没有,熟还是熟的。”我把那些捆扎好的书放在她桌上,说起我要上大学的事情,她点头说:“我就晓得你有出息的。”说了一会儿话,我要走了,她送我出来,站在门口看我离开。

上了四年大学,又出来工作,在外面这些年也很少回家。哪怕回去,也是找同学玩,很少会想到白云娘那里去。母亲说起这几年,她得了肝腹水,时不时要住院,玉广爷也从新疆回来照顾她。临死之前几天,听说精神错乱了,骂玉广爷毁了她一生,玉广爷也没有吭声。白云娘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都还没回来,正在往家里赶。走进厢房,白云娘的大孙女璐璐靠在沙发上发呆,见我进来又勉强笑了笑。她现在也是十几岁的少女了。她手上拿着一本新华字典,我一看就知道白云娘常常用的那本。在桌子上摞着一大摞书,《红楼梦》《七侠五义》《初刻拍案惊奇》《儿女英雄传》《孽海花》……逐一看去,都还是之前借看的那些老书,书页发黄发脆,但都还是干净的。我问璐璐这些书怎么办,璐璐摇摇头:“家里也没得么人愿意看这种老书,可能都要扔了吧。”我问她:“你不看吗?”她摇头:“我从小就讨厌看到这些书,现在更不想看。”我又问她:“为么子讨厌?”璐璐沉默了一下,说:“感觉书在我奶奶心下比我们还重要吧。”

我把那本《红楼梦》挑了出来,问璐璐能不能把这本书拿走,璐璐挥挥手说:“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那个放书的柜子已经清空了,听华姐说在柜子的最里面发现白云娘藏的五千块钱。现在房间里的其他立柜都给拉开,床板也立在一边,看她有没有在其他地方藏钱,她平日穿的衣服也堆在一起,每个口袋也被仔细地掏了一遍,没有发现更多的钱。我拿着那本《红楼梦》走到堂屋,依旧是很多人在走来走去,白云娘躺着的那个门板也换了个大的。我走过去给她鞠了一躬,便回家了。坐在自己的房间,翻看那本《红楼梦》,上面白云娘做的笔记密密麻麻的,因为是用铅笔写的,很多字年代久远已经看不大清楚了。我不知道在我问她看过多少遍《红楼梦》之后,她这些年又重看过多少遍。没有人会问她,也没有人在乎,可她自己会在乎这些吗?我不知道。

母亲拎着买好的菜从村子里走回来,我见她收起雨伞放在门口,便去看窗外,原来又一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母亲问我:“白云娘拉去火化吧?”我摇摇头,“没有,她两个儿子还没回。”她点点头说:“嗯,等他们回来也就明天咯。不晓得为么子要火化?火化回来咯,还不是要埋在地下。这个天埋个人,你爷肯定要去帮忙的,又要弄一身泥,几麻烦的,洗衣裳好几天都干不了的。”我忽然气恼地说:“干不了就干不了,有么关系?!”母亲讶异地看我一眼,“你发么子神经?”拎着菜到灶屋做饭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很后悔不该这样跟母亲说话。雨越下越大,母亲在灶屋里喊:“赶紧把窗子关了,飘雨咯。”我忙说好,起身把窗户关上,然后开始收拾行李,那本《红楼梦》也被我放了进去。假期快要结束了,我又该离开了。

ps:收录于《山中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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