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3 00:01 | 豆瓣
2017-10-23
本文作者“青崖白鹿”，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小时候，村里的医生不叫医生，也不叫专家，我们称他们为大夫。
起先，村里有两个大夫，都姓刘，村东头的叫大刘大夫，村西头的叫小刘大夫。
大刘大夫略微年长一些，我记事儿时他都五十了，整个人还是精神矍铄，腰杆挺拔的。因为我家住村西头，所以不常去大刘大夫家看病。
唯一一次，是小学二年级，我和姐姐上学走到村东头，我忽然肚子疼，疼的走不动道。我蹲在大路上，捂着肚子，虚汗滚滚，把头发和衣服都溻湿了。我姐赶紧跑去叫大刘大夫，大刘大夫背着药箱子赶来，把缩成一团的我抱到他家诊所，让我在炕沿上躺平，问我到底哪里疼，我才把手松开。他用手按了按，因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敢用药，让我姐回家找我爸妈，让他们带着我去镇上。我妈不相信呼兰的医院，愣是熬了一上午，把我带去了姥姥家。我一进矿医院，闻到浓重的消毒水味，跟着检查拍片，上楼下楼，肚子居然好了。最后药也没抓，针也没打，从医院出来直接去姥姥家，亲戚们都调侃，说我不是肚子疼，而是害了“想姥家”的病。
等我从姥家回来，大刘大夫还特意来问过我得了什么病。我们都感谢他记挂着，但是确实不知道是啥病症，因为大医院的大夫也没说法。大刘大夫说村里都知道你家二丫头学习好，可千万照看好身体，不要耽误孩子上学。
我初中开始离家，前几年我妈打电话过来，忽然说大刘大夫死了，问我记不记得他。我说记得的，虽然那次他没有给我用药，但他确实是个好大夫。
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备镇痛片和安乃近，还有小瓶的甘草片。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用这几种药糊弄过去。还有一个偏方，如果我和姐姐拉肚子，我妈就会拿两片镇痛片，放在倒扣的碗底点着，等镇痛片烧成黑色的粘乎乎的一团，拿起来趁热揉成药丸，治拉肚子效果很好。小时候，如果我们感冒了，也只要吃点热乎的，盖好被子在炕头，捂出汗就好了。所以我家一年四季基本上不在村里买药。
有一次，家里的镇痛片吃完了，我妈派我去小刘大夫家买药。我拿着钱，进了他家屋。小刘大夫坐在炕里饭桌子边上吃饭，头都不抬的问我：你家还舍得花钱买药吃啊，我还以为你家人都是铁打的，从来不吃药呢。我被问的又羞又恼又无言以对。他也不起身，支使他孙女去药柜抽屉里给我拿药。我拿了药，赶紧出门，想快点离开。他孙女是我小学同学，送我出了大门，然后嘱咐我说她爷爷心情不好，让我别往心里去。
我回家把受的委屈说给妈妈听，我妈说他是瞧不起咱家穷，而且他是嫉妒我学习好。他孙女和我一个班，每次考试都是我第一，他孙女第二。小刘大夫生气，就不许她出门玩，每天把她关屋里学习，做完作业还要做其它练习题，做完练习还要练字。有一次期中考试前，我和小刘大夫孙女一起去上学，走在半路，她忽然问我，你怎么学习那么好？我说没什么啊，上课好好听讲，准时完成作业就行了。她说我也是这样啊，我还做练习，还练字，但是就是考不过你。她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又跟我说，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很想考好，今天早上我在窗台上看到一只蚂蚁，我心里就在想，我是把它按死了会考好，还是放它走了会考好呢？我盯着她白皙的脸看了好一会，然后幽幽的说，成绩和蚂蚁没有关系。
后半程的路，我们走的异常沉默。其实她不知道，我很羡慕她每天能吃饱穿暖，过节就有漂亮的衣服，她皮肤白净，每天早上奶奶都会给她梳整齐的辫子，平时衣服领口袖口都是白净的。她就好比是一朵娇嫩的白百合。而我，放学饿了只能去菜园子里摘柿子和黄瓜充饥，穿衣服永远是又旧又脏的，因为自己不会扎头发，我妈给我和姐姐都剪了短头发，长时间不洗，头发里还会长虱子。我要在天黑之前写完作业，因为要省电，晚上吃饭都舍不得开灯，摸黑吃饭已经习惯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饭送到鼻孔里。
那次考试我没有让她，因为考好了老师会给前三名发文具盒，第一名的文具盒有三层，第二名的有两层，第三名的只有一层。我想要那个最好的文具盒，虽然我所有的笔可能连一层都占不满。
考试成绩出来后，听说她被爷爷狠狠的骂了一顿，过路的都能听到，他数落她：你考不过谁还能考不过白老六家那穷丫头？
我们初中都考到了市里的寄宿学校，还是同班，我因为爸妈关系不好，成绩下降。她依旧努力学习，连上厕所都是跑着去。有一次进教室，她跑得太急，撞在旁边的课桌上，撞倒了三个桌子，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扶起桌子，安静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课本，继续学习。
高中后，我们再没了联系。没多久，小刘大夫一家都从我们村里搬走了。
后来，村里搬来了一个女大夫，我在外上学，只在寒暑假见过。她身材魁梧，胳膊很粗，脸长得还行，看病的时候喜欢穿白大褂，带一副眼镜。
她搬来的时候已经离了婚，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买了村东头的空屋子，在西边山墙上立起了铁架子，放了些常用药，诊所就开起来了。
没多久，她的屋里又多了一个男人，据说是个杀猪的，俩人各自离婚，就住在了一起。
那几年，农村里离婚还是很丢脸的事，所以村里经常有风言风语。说他俩是离婚前勾搭在一起的，孩子也不是前夫的，而是屠夫的。后来甚至传言，说女大夫本来是兽医，兽医怎么能给人瞧病呢。村里人宁可去镇上拿药，也不去女大夫的诊所。
更倒霉的是，女大夫看病，把人治死了。
死的是我小学同学大龙的爸爸。大龙爸爸精瘦，个子只有一米六，背驼的像一只虾米。大龙妈妈长得漂亮，银盆大脸，能说会道，尤其一双凤眼，特别勾人。她人也爽朗，有事没事，都能跟人聊上几句，一说一笑一哈哈，更衬得大龙爸爸阴郁的像鬼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大龙爸爸见天的跟大龙妈妈吵架，一吵就摔东西，电饭锅啦，暖水瓶啦，电视机啦，摔完再买。仗着家底殷实，家电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一次吵架，据说是大龙爸爸抓到了大龙妈妈出轨的把柄，气的回家直接喝了农药。人送到女大夫家还活着，女大夫赶紧给扎针打吊瓶让往镇里送，结果人没送到镇上，就死了。
回来后，大龙妈妈去诊所闹了半个月，天天又哭又嚎，说男人死了她也不活了，拿了根绳子要吊死在诊所的门框上。
女大夫也彻底傻眼了，好声劝慰，又托人说和，好歹是谈妥了，女大夫赔偿大龙家十几万，还要把房子过户给大龙家。大龙妈同意了，抹干了眼泪回家，找了大龙爸爸和她结婚时的黑白照，去镇上做了彩印，放大了挂到老房子卧室的正中间，旁边炕立柜上摆的就是大龙爸爸的遗像。只要家里去了串门的，大龙妈妈就指着合照说当初多恩爱，又指着遗像骂你个狠心的怎么不把我也带去......直到女大夫把钱赔了，房子也倒给大龙家。大龙妈妈搬进了新房子，只带了衣服细软，那些旧家具家电和旧照片，一件也没拿。没多久就把老房子卖了，说旧房子不能住了，住着伤心又晦气。
经过这件事，女大夫房子没了，屠夫也和她分手了。村里人都以为她这次是栽到底了，应该会搬走的。背地里大家也为她抱不平，说如果当初她不管，不进行输液，人死了就没她半点责任。
然而，女大夫并没走，她租下了村中间的房子，诊所又开起来了。村里人问她为啥不走，她说哪里跌倒得从哪里爬起来。村里人敬佩她有骨气，渐渐去瞧病的也多了起来。
大二暑假，我和爸爸去河里捞鱼着了凉，肠胃性感冒上吐下泻。我妈迷信，带着我满村看邪病。先去老吕家摸了骨，又去后趟街白四家放了血，就差带着我去下头找跳大神的。我走到女大夫家，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我说我去上厕所，解决完直接进正屋，多亏女大夫在家。我说大夫，我肠胃性感冒，你快给我扎针，我快撑不住了。我妈也跟过来，大夫看我又呕又吐，直接给我打吊瓶。针头扎进血管里，回血都是黑红色的，我说了一句好冷，眼前一黑就趴在桌子上昏过去了。醒来时吊瓶已经打完了，我身上披着两件棉袄，一件是女大夫的，一件是我妈回家取的。手里还塞着一个矿泉水瓶，里面的热水已经变温了。
大夫又给我拿了藿香正气片，告诉我接下来吃药就行了。
回到家，我才想起跟我妈算账，我说以后不要这么迷信了，有病就去大夫家看病，看什么邪病，这次要是再晚点，我都不一定醒的过来了。
这几年村里有了合作医疗，年底家家户户都去女大夫家把合作医疗的余额换成常用药。女大夫挣钱了，把租的房子买下来重新装修，还在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
前年，女大夫又结婚了，嫁的不是当初的那个屠户。大龙妈妈也结婚了，嫁的也不是传言里的奸夫。
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全文完)
本文作者“青崖白鹿”，现居常州，目前已发表了2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青崖白鹿”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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