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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溪山

2017-11-18 00:04 | 豆瓣

本文作者“麦坦”,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在凌晨的海岸看见陆地上燃烧的火光,如同在沙漠腹地遇见地平线上肆虐的冰风暴,因为置身事外,能够欣赏自然被毁灭时的美。蒸腾的灰雾在盘旋而上的气流中被撕裂、溶解,瞬间凝结成冰晶,迅速坠落。火舔掉的一切以混沌的新面目覆盖在贫瘠的砂质壤上,葡萄的根拼命往下扎,想要摆脱死去的命运。

利翰惊讶于植物庞大的根系。一株小麦有7万多条须根,500米长,根和根毛加起来如同一条蜿蜒20公里的河流。枣树的根有十米长。葡萄的根遒劲而富有造型,在阿德莱德大学的农场里,他们拔起活了五十年的黑皮诺葡萄老藤,发泄对学校的不满。

中国有个词,叫落叶归根。利翰明白这个成语时才九岁。在此之前,所有汉字被他当作一种古怪符号,无法和父母口中的宁波方言对应起来。初中上世界历史,老师提到古埃及使用的楔形文字,那些镌刻在金字塔内的语言是一种符咒,可以开启人间同往地狱的道路,他转而对汉字感兴趣,捣鼓家里几本汉字书,母亲埋怨父亲从小没给他报汉语周末学校,申荣清不置一词。利翰很快把眼光转向了车,甚至都没有玩具车到真车的过渡,他能在车行里看嗡嗡巨响的马达看一个下午。

他怀念在悉尼度过的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九年级的夏天,45度高温已经持续一天一夜,他从悉尼北湾坐上晃晃悠悠往东开的火车,在Kogarah站下车,找公共卫生间换掉已经汗湿的校服,骑单车赶往海边。没有便衣警察蹲守的居民区,他偷偷把头盔摘掉,肆意呼吸空气中那股微尘被烧焦的气味,快到海边时,他把自行车扛到一处废弃的袋鼠皮加工厂仓库里,然后大摇大摆走到嬉皮士聚集的车行。那里是他的秘密花园。

一刻钟后,他赤裸上身,跟着一帮改装摩托车骑士从海边呼啸而过。马达的震动让他臀部犹如火烤鞭打,风一片一片甩在他被烈日晒黑蜕皮的脸上,车把上的流苏被风拉成一条直线,他张嘴想大笑,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十六岁刚开学,他和一帮不良少年蹲在洗车间抽大麻,逃学泡在悉尼西部Parramatta的文身店,被愤怒的申荣清揪出来拖到路边痛殴。路人以为发生暴力事件报警,响彻街区的警车带走了父子俩。当天申荣清拿到移民澳洲的第一份口头警告。两周后,申荣清清空了悉尼的房子,打包家具,准备全家搬到墨尔本。

申荣清是澳洲的浙江商人里最沉默的一个,是浙江的宁波商人里最有野心的一个。八十年代初,他在宁波开眼镜厂和茶叶厂,去省内的媒体圈打点,深谙宣传和传播的作用。厂子扩建不久,他跑到北京国贸附近买了两层办公室,那时候的国贸还是一片荒土。1988年,他作为宁波最早一批做出口贸易的商人到悉尼参加商会活动,飞机落地的一瞬间,他决定未来要在这里生活。

申荣清没有乡土情结,只有商人本性,做任何事能一眼看到结果,最讨厌枝枝蔓蔓的细节和各种形式的儿女情长。他唯一的担心是当时三岁、一口宁波话的利翰融不进澳大利亚的主流社会,在家约法三章谁都不许说中文。十年后利翰融入了澳洲,只不过是以他无法接受的方式。

那天,在舍弃住了十几年的悉尼,奔赴这座大陆东南角的路上,申利翰一眼不发坐在车后座上,两只手指不停撕扯牛仔裤上脱了线的口袋一角,母亲透过前视镜不时窥视儿子棱角突出的侧脸,心如鼓手无规律猛敲。车子开到蓝山附近的加油站时,申利翰要求停车下去方便,他走进男厕,一个两百斤满身纹身的巨型胖子手持阳具向肮脏的小便池喷射,在申利翰用空汽油桶砸锁上的后门时面露微笑,饶有兴趣地欣赏这场好戏。申利翰瞥了他一眼,扭身走出加油站,朝公路逆向而行,面向苍茫山色,太阳只剩一条惊心动魄的金色弧线。

多年以后,申利翰回忆起这一幕,羞耻心让大脑海马区抹去了大部分细节,唯一无法忘记的,是回头看见十米开外,父亲在煌煌如炬的太阳炙烤下拎起一瓶酒砸向后车厢,酒瓶残躯在手臂上滑下,他的视线瞬间被血色充盈。隔着大概无限远又无限近的距离,尚未陈化足够时间的葡萄酒味冲进鼻腔,利翰突然觉得视线变得清晰,他意识到父亲的行当已经改变——他如今以卖酒为生。

刚去澳洲前,申荣清对红酒一窍不通,只想清楚了一件事:移民等于从大陆连根拔起,眼镜厂和茶厂交给亲戚等于自杀式经营,卖掉是唯一正确的事。他本设想用前半生收入换一个在悉尼的半退休生活,只不过体内的商业嗅觉不放过他。第一次回国,他在和北京的一位朋友喝酒时发现商机。这群习惯比拼白酒酒量的老领导一反常态,举起法国波尔多红酒豪饮,对如何辨别好红酒、区别酒标津津乐道,中国人对一件事物的热衷往往是自上而下的推动。他闷不吭声在北京多待了一周摸索销售渠道,提前结束在大陆的探亲行程,带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宁夏葡萄种植户老杜飞回悉尼。

做葡萄酒代理商生意的头三年,申荣清带着老杜走了南澳大部分的葡萄园,向所有人隐瞒自己过敏性鼻炎和味觉丧失的秘密。四十度的白酒流经食道时他感觉不到灼烧感,口腔如同一张弹簧失灵的沙发向内部塌陷,口臭却从体内肆意弥漫。无节制的饭局甚至剥夺了他的性功能。他和老婆早已分床睡多年。唯一超凡脱俗、睥睨众人的是他敏锐的大脑。

九十年代初,中国刚刚对外开放,一切进出口政策没有明确确立,各种边界和规定有着相当大的操作空间,申荣清找关系压缩进口商品手续。时间缩短,运输成本大大降低,酒的品质有了保证。找哪家酒庄合作完全取决于哪家葡萄酒的价格最低。剩下的就是把酒贴上自己的商标卖出去。他从一开始就主打中低端葡萄酒这一市场,不走高端路线,十多年过去了,他发现自己这一步何等睿智,即使是已经过上中产阶级生活的中国人,仍然爱买便宜酒,一两百的葡萄酒卖得最好。那几年他卖出的澳洲葡萄酒甚至比法国波尔多列级酒庄的葡萄酒销量高出三倍。

就在生意蒸蒸日上的那些年里,儿子却悄悄滑出了轨道,让他被猝不及防的现实痛击,几乎重伤倒地。

在十一年级的心理学课上,老师说人的回忆像一种动物,有一套保护自己的功能。为了不受伤害,它像蜕皮或脱壳一样舍弃最粗糙的那部分,仅仅携带片刻欢乐前行。这位从南亚某个小国逃难而来的深色皮肤老师将年少经历叙述成传奇,“我是我们村里唯一逃出来的人。”他用自己的故事告诉这帮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成功欺骗自己。利翰不相信他语气中的平静。他把玩手中一只刚刚在学校里流行起来的木质飞镖,瞄准教室后面一具树脂骷髅的肋骨处,飞镖绕了个圈,骷髅左手肘关节一击而碎,他脑海中闪现父亲用玻璃划伤自己时的手,那条疤痕刻在他们中间某处,又像是某种妥协的标志。搬到墨尔本之后,他和申荣清几乎不说话,彼此间保持一种颇有默契的沉默。

这座墨尔本当地最好的私立天主教学校管理制度虽然严格,但老师温和宽厚,学生有将近一半来自墨尔本富人区Middle Park。利翰在学校时一反常态地外向,热衷于和同龄男生讨论自己毫不关心的话题,比如性和足球。老师察觉到他在心理学课上极爱捣乱,破坏力和班里另一个学游泳的男生杰森平分秋色。

十二年级,校内考试第二科,利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玩手里的赛车游戏,旁边是Ayoki。这个日本女孩个头矮小如人偶,来澳洲三年不会发辅音,说话像轮胎漏气,喜欢在校服下面穿肉色丝袜,首先发现唐人街的越南小诊所能花50块开假病假条,她带她看上的男生去买假条,然后让他们带她去波克步行街买衣服,去曼彻斯特路欣赏爵士乐表演。利翰请她帮忙两次之后,她开始像胶水一样黏在他身体的棱角处,喜欢用一根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鬓角,下巴,以及手臂上残缺的文身。

再摸一下试试看。他扭头对她说。

坐在讲台上的老师脸庞如象皮松垂,面无表情地将一包饼干的最后半块塞到嘴里。

女王生日这天,学校放假一天。杰森走进利翰的房间,说要他帮个忙。这个和利翰同一年转校的英国男孩矮壮,有一头灰色毛躁的棕发,嘴巴像是钝刀在嫩肉上划出一道,经常吹嘘他看过的色情杂志,品评每一个老师的身材,手指下流地动个不停。他有一辆复古款保时捷跑车,外型和驾驶者一样显出猥亵感。

什么忙。利翰问。

我开车带你和Ayoki出去。到时候我们去酒店,你开我的车出去兜个两小时再回来。

为什么不直接带她去?

我怕她不愿意,说是三个人一起去。

在酒店门口停下后,门童要他们出示ID卡。杰森扭头回到车上,指使利翰往南部菲利普海湾处开,那里有一家不要证件的小旅馆。利翰在港口处放下他们,Ayoki跟着杰森往海边走去。利翰迅速调转车头,微踩油门,跑车的发动机在高转速下发出熟悉的轰鸣声,排气管的声浪仿佛迎头一击,让他浑身燥热。

那天的午后时光,成为未来利翰每次驾车往返墨尔本的路上时都能回忆起的幸福时光。他不放音乐,不想其他事,沉浸在内心的愉悦之中,渴望找到自我的声音。只有这些独自开车的时刻,他细微敏感的情绪才不会被转化为荷尔蒙冲动,只是单纯显露出所有快要成年的孩子都有的特征——脆弱而焦躁,像寄居蟹在交配之前的蜕壳。他只有在单枪匹马做一件事的时候才有安全感。

那仍是一段混乱的时光。比起在悉尼时的混乱,此时此刻的混乱像一场只有一个人参加的赛车比赛,再失速也只会造成有限的伤亡。

2008年六月三十日,一名被突然解雇的银行经理把遣散费存入妻子户头,爬上位于墨尔本市中心的银行总部大楼,从十层一跃而下,拉开了澳大利亚经济危机的大幕。葡萄的生产严重过剩,葡萄酒市场出口份额萎缩,酒价一个月内跌掉一半。维多利亚省葡萄酒协会一帮人跑去堪培拉的政府大楼,要求政府救市。申荣清作为江浙一代最大的葡萄酒进口商,在四月末陆续接到一半退单,库存压力陡增。他三个多月没回家,在悉尼、宁波、北京奔波,寻找其他销售渠道,可是效果甚微。祸不单行,买的铁矿石股票市值蒸发掉百分之七十,本来想着稍后会涨,结果越等越跌。

利翰察觉到了什么。回到家里,屋子空荡荡的,母亲用他听不懂的家乡话给父亲打电话,坏消息根本藏不住。电视里天天在报失业率,澳洲政府出台多项经济政策,学校里的老师也和他们谈论通货膨胀,他问母亲,是不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母亲摇头,不至于。葡萄酒的市场一直很好,只不过在经济不好的时候人会抑制消费欲望,现在整个国家各个行业都受影响,他父亲还有大陆的人脉,亏本只是暂时的事。

他回到学校,去图书馆借了经济类的书看,琢磨澳大利亚的葡萄酒市场,风土,还有地理地貌,内心对父亲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他觉得他们之间忽然平等了。他也遭受了挫折。那种感觉像在对抗一个你根本打不过的人,每一次伸手挥拳,打到的都只是空气。那一瞬间他暗自与他和解。

两个月后,维多利亚省高中填报大学专业开始,利翰没有填心理学和历史学,而是选择了阿德莱德的葡萄酒栽培与酿酒工业。

泉水比酒更酸。雪水里有花朵枯萎的味道。青椒像冰冷的海水。烟熏与糖浆是热带的赋予。雪茄,麝香来自泥土和葡萄藤结合后的体味。赤霞珠是17世纪的混血儿。黑皮诺热爱寒冷,对石灰质粘土有极度的偏执。葡萄酒最大的谎言是企图让自己显得过于成熟。

利翰既抵触又困惑地进入葡萄酒的领域,探索泥土和树木的秘密。他和另外一百四十三个人在阿德莱德的偏僻山脚下研究泥土、藤、水和风向,在图书馆里寻找去年每个月每一天精确的降雨量、葡萄藤扦插、摘心和喷洒农药的纪录;在品酒课上面对面前四十多份颜色深浅不一,从清浅柠檬到紫红天鹅绒逐渐渐变的酒体中,试图以舌根抵御汹涌而来的酒精,而每个人上完课脸色都呈现霜白、蜡黄、绛红至猪肝色。利翰从未想过人生会被发酵出什么味道,你明明知道自己刚刚喝下去的是由白玉霓、百福儿和格隆白三个葡萄品种混酿出的烈性Cognac干邑葡萄酒,却不知道五个小时之后,自己身边沉睡的女孩是谁,是否经得起时间的陈化。

他走下床,走向厨房外的花园,坐在走廊上一把椅子上。风从屋檐处倾泻而下,散尾葵和几株矮棕榈的树叶发出翻书一般的声音,一只翘着尾巴的鸟从树荫处慢慢跳出来,如同黑影溅出的水滴,一滴消失,一滴浮现。它走进庭院正中央那株葡萄藤的树根处,似乎凝视了它两秒钟,突然扑闪起翅膀飞走了。

这株葡萄藤的年龄,比这座房屋以及这里住的人的年龄都要大。它生长于南海岸的山上,在南太平洋的风雨中长大,无人照管,无人发现。二十年后,它被移至到一个以霞多丽葡萄而著称的澳大利亚第一代葡萄园里,与几万株葡萄树接受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过了十几年,某天清晨,它被小心翼翼拔起,带到阿德莱德大学的Waite校区,成为葡萄栽培专家的宠儿。它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帮少不更事的男生偷走,它更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偷的如此轻而易举,甚至没有刻意屏息静气。

他望着它。夜色中它的身体轮廓慢慢变得清晰而粗糙,突兀于视线之中。他脑海中随即浮现一个惊讶的侧脸,那个女生第一次看到这株葡萄树的脸,以及沾染在她背部、裙摆处的泥土。她坐在布满犯罪证物的车内回到山上,眼睛中带着好奇,让她的举动变成一种勇气的证明。他走下庭院,绕到车库倚在门边,努力回想在那之前的事。在她走进他的车,他的生活之前的事。

他们同一年来到阿德莱德大学,学习葡萄栽培和酿酒科学。一百多个人的班上,她被淹没在人群中。他也是。他们来到这个坐落在山脚下的校区,以一种隔绝人世的状态和老师一起,蹲在烈日下观察葡萄树的根系、土质和灌溉系统。他上完课就开车下山,她永远站在路旁等车,他从未停下过。他们之间没有交流。

在一堂选修课上,他甚至忘了是什么课,以及任课老师的脸。只记住那个韩国人的名字。Kim Chun。他和所有刚刚进入这个社会和生活圈子的移民者一样,放肆大谈民族传统,那种举动中带着一股可怜相。吃狗肉是韩国人的传统吧?老师有一次问。Kim说这个传统是从中国先开始的。一股无名怒火从利翰心里升起。中国人不吃狗肉。所有人回头看他。

你不吃,不代表其他中国人不吃。Kim滔滔不绝。我去过中国,中国的北方有很多狗肉店...这个韩国人似乎不知道停下来。利翰拿起书包,离开教室,再也没有在这堂课上出现过。后来他知道她也在那堂课上。和大多数东方民族的人一样,用沉默来面对很多质疑和挑衅,也许仅仅为了避免过于突出于人群。她记住了他。在她认识他很早之前她就了解他。

他记不清在那些交错的课程上,在咖啡厅、餐厅、酿酒室和酒窖里,他们之间有没有过交流。在酿酒课和化学实验室里,他们同样蒙上口罩,穿上防菌防尘衣,在显微镜下观察酵母菌和细菌的不同之处。糖+酵母——酒精+二氧化碳+热量。夏天,风和昆虫把酵母带到葡萄果实的表面,酵母把葡萄中的糖分转化为酒精,在发酵过程之后,慢慢死去。它的细胞壁释放出多糖、氨基酸和脂肪酸,这些释放物成为酒泥,防止葡萄酒氧化。最后一次,也许他们共同经手酿造过一款雪华沙和苏维翁混酿的红葡萄酒,那一年的天气炎热,酿出来的干红酒精度偏高。他们那个小组把两瓶葡萄酒带到格雷尔海滩边庆祝,她在微醺中,鼓起勇气对他说,我以前也住在悉尼的Chastwood。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头。

吴箬和94年那一波跟随父母移民悉尼的孩子不同,除了广东话流利以外,她的正体字在邵氏影业举办的华人少年书法大赛中得过第一名,接受过太平绅士亲手颁发的奖章和两千元奖金,帮父亲凑够了换一辆Toyota新车的余款,吴克振从此不用每周乘火车往返报馆和西区的家。

吴克振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清秀,迥异于香港人的精明。他们那一代年轻人都喜欢读史,因为与大陆远隔,反而生出一种漂浮而独立的历史感,99年时他一个人回大陆梅县祭祖,然后乘火车追随杜甫漫游的脚步走了五个省份,全是新的经验,新的感受,让他生出“一生家国梦,几代赤子心”的怅惘。2004年,他在自己任总编辑的悉尼《星奕日报》上发表《梁启超澳洲记行》,追溯梁启超上世纪访问澳洲建立“中国维新会海外分会”的故事,连载了大半年,一天在唐人街遇见买菜的师奶们人手一份《星奕日报》,先把分类广告和情感专栏收到包里,然后拿梁启超那张报纸包刚出炉的烧鸡。

吴克振自认自己有破釜沉舟的行动力,其实来澳洲之前,整个香港社会陷入莫名惶恐,人心裹挟之下充其量也就是顺水推舟,跟着大趋势走。港人向来自保心、功利心超前,他这是本能使然,不是性格使然。香港的楼卖了,铁饭碗政府文职辞了,银行户口和信用卡退了,全部财产汇到澳洲的银行,他想到三岁的阿箬连港岛都没出过,第一次出门就是横跨太平洋,远离故土,心里说不凄凉是假的。

吴箬的母亲Jane以前在香港花旗银行,现在在澳洲政府部门做会计,算是平稳过渡。她是典型的香港女人,有国际视野,却恪守本土传统。和大多数港人一样,她的内心并没有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归为这个国家合格的公民,永远克己安分、小心翼翼。在渐渐适应了澳洲一周四天的工作节奏之后,她依旧早上七点出现在公司,不午休,没有afternoon break,用本能的港人文化抵抗澳洲风土对勤奋的侵蚀。

想起母亲,吴箬总怀有一种缺乏温度的模糊的感激之情。Jane像对金钱的吝啬一样,对吴箬吝惜拥抱和亲吻,以少有的碰触作为对优异成绩的奖赏。十六岁时,吴箬谨慎地表现出对抚摸的渴求。那是复活节前一周周末,她去学校拿园艺课需要的营养土,在羊圈那里遇见一只怀孕的母羊。它的羊水已经脱出体外,膀胱肿胀,正烦躁地用后脚刨土。Calvin老师正把打满肥皂的手伸进母羊的阴道。

我摸到它了。Calvin整个人跪在地上,半张着嘴,眼睛似乎在天空中寻找什么。吴箬翻进栏圈,双手按住正在发疯地刨土的母羊,它的身体如同水洗过的毛毡地毯。按住她。他说。母羊一阵剧烈抽搐,双眼紧闭,嘴里还在嚼着草料。它不知道用力,它对自己一无所知。吴箬扭头望向老师,两只蹄子如同两把枪在他手里,枪口对着母羊。整个人压住她,快点。这发子弹终于启动,母羊缓缓倒地,她趴在那里,像是一个杀手。

她把新生儿捧在怀里,它的头稳稳地嵌在她的臂弯里,似乎没有在呼吸。她抓着一只不再挣扎的海鱼,无法阻止它留在水中的决心。不到一个小时,它就停止了呼吸,死在她怀里。吴箬默默地流泪,记住了它的身体变冷之前湿漉漉的温暖。

吴箬遇到利翰时,同样没有在皮肤上覆盖任何可供防护之物,她像一只在睡眠中被吵醒的考拉一样张开双臂,这个看似柔软而随意的动物用锋利弯曲的爪子剜进她的肉里,她对越来越深入的疼痛感甘之如饴。

申利翰好奇最开始他留下了什么线索,让吴箬按图索骥,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分辨一粒沙子的来源。

也许是名字。他的姓。Shen,澳洲人念的时候总是在最后一个音阶那里咬紧嘴唇,翘起舌头,Shame。少见的姓氏。也许是他的口音。刚去墨尔本的那一年,他发现两地口音细微的差别,墨尔本人发音嘴微张,气流从舌尖上方紧迫流出,而悉尼发音更圆润一些。也许她去查看了他的学籍注册表,或者在他的书籍浏览记录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他的猜测是错的,一个人的气味不会被凝固在一张香水试纸上。它无处不在。她偶尔听他谈论邦迪海滩一家卖冲浪滑板的知名店铺,他的经济学作业中比较了悉尼的猎人谷和南非乐梦迪酒庄类似的经营模式,她甚至没有费太大劲——一个性格不设提防的人能够让别人在十分钟之内了解他的身世背景。

他转身回到屋里,看她沉睡中的脸,裸露在外的肩膀和肋骨的凹陷处。有一些深浅不一的雀斑点缀在皮肤的明暗交界处。一个典型的悉尼孩子。雀斑是常年烈日留下的亲吻。奇怪。她睡着时的样子反而比她醒来时要外向,仿佛是一扇敞开的门,里头一览无余。呼吸是自由穿梭的风,为室内带来潮湿的海腥味和悠远的鸟叫声,她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悉尼。他把手放在她头发上,凉阴阴的触感,让他想到雅拉河春天的河水,它由东向西缓缓流过墨尔本所在的平原,穿过西门大桥,在菲利普湾的北端注入太平洋。它的源头在距离墨尔本东北五十公里处的冷溪山,申荣清新买的酒庄那里。

申荣清在墨尔本做葡萄酒商的几年不容易,国内销售渠道虽然稳定,但是受关税、仓储、物流的种种限制,成本压不下来。他想买一个葡萄园单独经营,可是价格太贵。经济危机那会儿,墨尔本当地二十多家种植商开始廉价转让葡萄园,每公顷葡萄农地售价原本要七万澳元,那时候已经跌到四万,申荣清人在中国,已经找人去酒庄那边谈判。2008年年初,利翰进入大学,申荣清在冷溪山脚下买下一个30公顷,每公顷种植密度9000株左右的酒庄,取名利水。

悉尼是一些人的荒漠,一些人的丰饶之地。而这种对异域的感受,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一端慢慢移向另一端。十年前,刚来到悉尼的吴克振从不会错过任何一场展览,十年后,他对一切事物感到乏味。他把几张展览的票递给新婚不久的利翰手上。现在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儿子了。女婿。他看着他,心里划过这个具有传统意味的词,觉得自己正在跟一个陌生人套近乎。

你带那些大陆的朋友去美术馆看看吧。也是打发时间。

利翰低头看了一眼票上的展览名称。“活体汉字”。带大陆来的商人去看汉字展览?他笑了一下。他这次来悉尼是接几个上海葡萄酒商人去墨尔本酒庄做客。

利翰在机场接到人,在他们的要求下直奔达令港的Star City赌场。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后,他从大楼长廊里走到阳光的阴影下,在初夏的风里,慢慢踱到明亮的海边,凝视远方高耸的黄色断崖和岬角。他回想起16岁时在海边的狂飙,独自一人的愉悦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些大陆商人会在那座拥有一切娱乐设施的赌城里泡一个上午,然后再意犹未尽地赶赴阴冷潮湿的墨尔本。这半天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利翰在悉尼歌剧院的白色穹顶下灌下一杯啤酒,从口袋里掏出了昨天吴克振给他的展览门票。

他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他们都隐没在黑暗中,整个展厅有半个足球场这么大。白光从两层高的顶上打下来,与地面的白色吸光板对峙,一个赤身裸体的短发女人面对观者,身上被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汉字和英文字母。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行为艺术。他想看清他身上写了什么字,但离得太远,看不到。她慢慢地向人群移动过去,时而垂首而立,时而伸展双臂。利翰渐渐看明白了。她是让观众用笔在她的身上写字。她像是一个载体,一个正在被创造的艺术品。

他前面一对老夫妇离开了。他又站近了一点,可以看见她瘦削的肩胛骨,如同刀背相对而立,在颈背凹陷处的阴影顺着肌肤像扇子一样缓慢打开,变浅,她在移动,侧面转过来,一对发育不良的乳房。

人们渐渐变得躁动和不安,和她周身散发出的平静对峙。他忘了一切,只想等她转过脸来。

李沫带着塑胶手套,穿着厚底胶鞋走过悉尼鱼市污水横流的厨房,蹲在冰库旁边,开始刮鱼鳞。她刮的很快,鱼背和鱼肚下的部分也不放过。失去保护的鱼慢慢渗出血水,滑溜溜的抓不住。苍蝇忘形地吸在鱼鳞堆上,那堆闪闪发光的东西正散发着腥臭扑鼻的气味,让码头上的海鸥焦躁地走来走去。她把装鱼的大塑料桶往旁边挪了一点点,擦了一下脸,开始一条条扣鱼鳃。先用食指摸索着,掰开鳃盖,然后从那团空洞中拽出两片像人血眼睫毛一样的东西。最后是掏内脏。拿着剪刀从鱼的肛门处戳下去,剪到鱼嘴,鳕鱼的内脏多而坚硬,如同挖掘一块冻硬的奶酪,母龙虾脱下的壳像塑料一样软。她从来不摘虾线,因为必须脱下手套摘,容易伤到手。

她做过CD碟片冲压工,台湾卤肉店洗碗工,帆船装饰之家的导购,翡翠电视台悉尼分部的实习记者,以及悉尼鱼市场的下手。她每份工作只做两个月,有时候更短。看情况而定。在翡翠电视台那一次,影像装置刚开始流行。她和同系男生想做3屏的影像装置,不过香港主管不让她扛机子,她待了半天就走了。在Parramatta的一个碟片制作厂里,她仔细观察工人给极薄的铝质上染料,放进烤箱烘烤,加上聚氯乙烯保护层,再用UV紫外线高温烘干。

年底,艺术系里办了个学生作品展,她用一百张废光碟背面,在院系门口的砂岩墙上做了一个镜面装置,用了非常专业的物理原理,让每张光碟背面都呈现不同的影相效果。这次在鱼店干了没多久,她就打消了自己用活鱼做作品的念头。悉尼的动物保护组织会隔三差五来抗议,系里承受不了压力。

在李沫创作欲高涨的那两年里,早晨起来看到地板上漏下的阳光,心里都有无数点子冒出来。她拿着录音笔记录下每次火车进站的声音,在悉尼土著人聚集区Redfern拍一个老年妇女每天傍晚的模样——她的脸晒成茄红,头发分叉的那一道白线如一条伤疤。傍晚是一个人最松弛的时候。她允许她拍照。她独自乘坐轮渡,去悉尼北岸观察砂岩,每天去图书馆借自然学、经济学、生物学的书看。如果你没有足够的知识,你看到的只是表象。而世间万物暗自联结。Steve教授说。他教她们艺术史,是州立美术馆当代馆的负责人,沉迷于澳洲土著历史,每年七月带着妻子穿过南澳到达北领地,参加当地土著人抗议游客攀爬乌鲁鲁巨岩的活动。石头有它的尊严。他对自然怀有的尊敬感染着她,她还在贮存知识的阶段。

系里要联合州立美术馆做一个行为艺术展,她第一个报了名,在央美时她看过国内有关行为艺术的资料,无法忘记何云昌在九十年代的那些作品,他赤裸上身,被起重机倒吊着双腿,举着一把刀试图劈开河水。她觉得他是真正的少年,想要拯救全人类。她和系里几个报名的学生做了方案,裸露,互动,镜子,书写。旧的材料,不那么新的观念,都是六十年代北欧做过的东西。她兴致突然寥寥,但是仍然决定做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表演行行为艺术。一周的时间,来看的人络绎不绝。她记得那个一直待了一个下午的男人。他站在角落里,眼神不带侵略性,只是安静地望着她。闭馆之前,他走向站台附近的一张桌子,留下他的名片,点头向她示意。那张名片在桌子上放了一周,最后被清洁工收走了。

大概过了三个月,同学问她去不去一个葡萄酒展销会做兼职,就在学校附近的唐人街,周五到周日三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一个钟点12刀,卖出去一瓶酒有10%的回扣。她说去。周五,她站在展台后不到十分钟,他向她走过去。

你想问我爱情是如何发生的。我只想告诉你辨别同类的生物本能。人类的直觉。而爱情是更神秘的科学,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犹如蓝鲸在相聚三千公里的海底发出低频声波,寻找同类,他们依靠一种辨识同类的直觉,因为真正的叛逆和独特不会体现在脸上。

申利翰是个孤独得厉害的人。婚后这种孤独变本加厉,让他一眼看透身边那些孤苦伶仃的人。他无法掩盖见到她时不断生长的欲念,犹如遇见阳光的嫩枝。而更深层里,她对他的吸引源于远距离带给他的安全感。

他每隔一个月来悉尼一次,一次待三天,见她的时候总是最后一天,似乎毫无疲惫之感,上台阶总有种跃起的冲动,他还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请她去唐人街一家固定的粤菜馆吃饭,他们遇见的地方。她吃得很多,间或越过粘腻的桌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一些有关葡萄酒的问题,漫不经心介绍自己在做的事。她怀着一股莫名的嘲讽看他的窘迫和沉默,而他只想知道她更多事。

夜色如盐粒渗入海风,她一路上扭过头看路边一间间黑掉的店铺,把居民区包围的各类仙人掌丛和低矮的蕨类植物,乌鸦的声音如巨型婴孩的啼哭,回荡在低鸣的引擎之上。她和他告别,关上车门,走进房间,不开灯,透过百叶窗观察他。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住在路边最外一间。他看到她进屋后就开走,从不多留。

后面连续三次,他不提出任何要求。第四次,他邀请她去一个离悉尼二十公里的葡萄园,此时正值澳洲的初夏,葡萄还没有开始丰收。

这个葡萄园属于私人所有,不对外开放,只接待酒商和认识的朋友。利翰带着李沫进入葡萄园,如入无人之境。

他告诉她,像是海岸线一样破碎、有着5个裂口的叶片属于梅洛或者品丽珠,叶子边缘没有裂纹、薄如蝉翼的叶子是霞多丽。果实结出来呈圆锥状的是黑皮诺,圆柱形的是赤霞珠。他像辨别一件青花瓷的年代一样解读一片葡萄藤上的叶子,以此判断出这株葡萄的种类,年龄,发酵后酒的颜色。

一旦把葡萄酒压榨后,它就从水果变成了一种动物。因为成酒之后,葡萄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他说着,在葡萄藤中间蹲下来,捧起葡萄仔细观察。果梗和果蒂侵入带种子的果肉中,这个多汁的、丝丝缕缕的水球被一层绒毛和厚厚的果皮包裹着,如同一个不惹人注意的秘密,而当二十枚、三十枚果实以圆锥状结成一串时,它突然因膨大、沉甸而显得脆弱。

李沫抬起头看天,火辣辣的太阳正在释放温度。

她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他们此时二十多岁,处于疯狂的状态,对安全和道德法则漠不关心。他有妻子这件事不比别的事更稀奇,或者比别的事更重要。一种情感产生了。人们接受这件事情的发生,然后过自己的生活。

她应该用什么去描述他?在有关策展的课上,老师形容描述的力量。用空间、方位、画与画之间的对话和沉默,用光线、距离和文字去烘托一幅画。当代艺术是抽象和概念的游戏。艺术家们玩文字胜过比手艺,他们用纯粹的视觉语言已经无法征服人心,他们装作语言大师,用理念去阐释一个现成品。所有人都爱杜尚。爱他的小便池。因为它是他的象征。而他能用什么字眼去描述吗?他不是一件素材,无法进入她的创作过程。所以她举手放弃,进入他的语境之中。

他渴望触碰她。先是平坦如山脊的肩膀,其次是形单影只的手腕,最后是藏在最里侧的腰部。他从未从背后拥抱过她,因为那样他就无法感受到山脊下凹凸不平的细小凹陷和突出,抵在他下巴上的轻微的呼吸,以及手腕环绕他时被他推入她体内的坚实。她的腰即使紧贴仍然隐匿无形,似乎下半身是空的,于是他俯下身用手探寻,他能感觉到她在他耳后偷笑了一下,把更多的自己拥入怀中,以一条鱼拥抱大海的姿势。随后她又会从他的胳肢窝下滑脱出来,犹如一根棉线逃出针眼,把他们彼此之间酝酿的深情稀释成戏谑和挑逗的成分。

这一切是在五秒钟内完成的,快到他不曾意识到。

她十平米大的房间里有些这样那样的小东西,零零散散放在地上,像是她无意间散落的毛发。一个粘在地板上的衣钩。那是一块绊脚石,她说。一个已经干掉、呈男性大腿状的橡皮泥。被用强力胶水黏合、刷了一半黄色油漆的光碟。黄色光碟。他笑。真的是色情光碟,欧美系的。从Strathfield的韩国佬那里买的。她说。还有一副贴满了日历和账单的“画”,一本挂在墙上的照片集,翻开全是一个土著女人的正面照。永远直面镜头,永远在笑。

我对这个土著女人说,随便做出你想做的表情。她只会笑。她只要对着镜头嘴角就不自觉咧起来。我说你心里在想什么,她说,Nothing。我每次给她五块钱,为了拍她。她高兴。觉得她应该笑,因为我买了她的笑容。所以这个项目我想了个名字。就叫商品。就像你卖葡萄酒一样。你满足人的口腹欲,别人给你钱。这就是人类法则。人与人的行为都充满了欲望。人和自然的对话不会这样。

他仔细地听她说。她说英文的时候喜欢字斟句酌,用一些大的词,但是她明白这这些词背后的意思,所以不显得空洞。她的语言里充满简洁而锋利的动作,带着速度和力量直抵核心,没有描述性语言,很少提及“我”,只有它们。黄色光碟。树在秋天才开始说话。没有开心地笑,大笑,就是笑。她把笑卖掉了。如同造物主。他觉得应该有光,于是有了光。于是有了光。

吴箬在墨尔本冷溪山生活的第一年,觉得事事不顺,身处不同环境真的能影响人对人的感情,当印度洋的冷锋越过墨尔本低矮的平原向冷溪山扑头盖脸落下时,吴箬心里空荡荡的响声大到令她无法掩耳无视。

每天凌晨五点,是葡萄园里最冷的时候,冷溪山早晚温差高达十度,有时候窗户上甚至会结冰晶,她醒来的时候脚底永远是冰凉的。九点钟,当炙热阳光洒在有着落地窗的品酒室里,她觉得自己终于能正常思考的时候,想什么却由不得她。

利翰准备引进新的不锈钢发酵罐和自动化葡萄榨汁器,重新改造酿酒车间,葡萄收获季需要提前计算人力成本;申荣清邀请的酒商和朋友一拨一拨地开车过来,联系外烩和收拾房间就成了她的事。她不会做饭,她婆婆也不在。从利翰去阿德莱德上大学那一年,他母亲就独自一人生活在墨尔本市区,和申荣清分居已经好几年。具体原因谁都不清楚。也没有人真正在意。

一月的一天。风力16千米每小时,湿度55%,气温十五度,南半球的秋季,冷溪山上草木绿中泛蓝,八点钟的冷风探入阳光的虚热下,吴箬裹紧了外套,走到葡萄园里球鞋已濡湿。利翰半个小时前已经到了葡萄园里,指导工人做今年的施肥。这60亩新栽培的霞多丽葡萄苗刚刚长到40厘米,新梢料峭,副梢已经全部抹去,远远看去如只只绿茸茸的龙爪破土而出,这些新生儿每亩要撒施15千克的尿素,15天后再施一次,到了秋天还要追施磷钾肥。

吴箬朝利翰的方向走过去,快到地里,看见固定铁丝网的木桩有一根歪倒在边上,似乎在慢慢蠕动,数十只盘子般大小的猎人蛛头接尾趴成一排,有如狂欢式的集体交媾,旁边两株葡萄苗间结了一张闪闪发光的网,上面挂着一颗颗乳白色的水珠。她回想起高中老师上生物课,拿出里面原本有一对公母蜘蛛的密封塑料箱,发现前一晚被捉的雄蛛已被雌蜘吃掉。雌蛛一动不动地趴在玻璃盒中,沉浸在被自己的卵袋陪伴的满足感中,老师对那只被吃掉的雄性只字不提。脚步声惊动了它们,受惊的多足怪物四散逃开。

吴箬转过身,走向酿酒室西面的空旷草地,水亮的雾气穿透阳光,打湿了她的头发。一棵火红色的山茶树垂首在她面前,落了满地繁花,她把两株沾满土的山茶花缠在头发里,看上去像是从头顶的泥泞中破土而出。

她看着远处起伏的平缓山坳,想起昨天晚上给爸爸打的那通电话。报馆工作如常,吴克振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和其他几个六十多岁的香港老头一样,一天不去上班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她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父亲对他那些没人看的专栏的不可思议的劲头,她曾经觉得父亲这种执着是种病态,像上了太多次发条陷入混乱重复状态的铁制玩具,而他竟然是认真的。

吴箬想,父亲是真的渴望婚姻生活,还是借婚姻生活的遮障和庇护全身心沉浸于内心世界呢。她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一样?利翰总往悉尼跑,去见酒商,在冷溪山的时候能在酒窖里待上整整一天,她知道他幼时对机械的迷恋,他喜欢车——宛若机械人头腹部的发动机、缀满数字的仪表盘、精巧的火花塞、闪闪发亮的皮圈,如今,这种痴迷似乎转移到了无可指责之处。他穿梭在高度逼人的不锈钢发酵罐、各种各样的葡萄酒容器、冷却环、化学元素添加剂和随处可见的钢制楼梯中,犹如钻进巨型机器的体内,亲自检查新引进的机器人——自动化葡萄榨汁器将颗颗饱满、没有去梗去皮的葡萄变成泛着晶莹泡沫的汁液。他乐此不彼,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事情差不多是在两年后发生的。

2014年6月的威尼斯双年展,李沫申请了艺术节中的“青年艺术家群展”项目,没有被选中。第二天她买了回北京的机票,还在飞机上,就已经开始强烈地想利翰。不知道是因为身处高空,还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把她吓到了,她的右半边大脑开始强烈地抽痛,像是有人在脑子里肆无忌惮地弹皮筋,她跑到厕所里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内心深处她对利翰一无所知,也从未试图花心思去了解,此刻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显得无所依托。她想,这代表不了什么,只是因为没有入选的替代心理。创作活动太痛苦,但是痛苦的还不止这个。她越是深入这个圈子,越是明白职业艺术家是一个高淘汰率的行业,全世界都一样。做一名艺术家投入的时间和成本如此之高,无法在生活层面获得有效的回报。申利翰懂什么呢?这和卖葡萄酒真是天差地别。她几乎不和他说这些事。

他现在在哪儿?他上次来悉尼忘了带走的衬衫放在她用来放内衣的柜子里,什么时候再过来拿呢?他老婆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一次都没有提过,似乎这个人是隐形的,又像是一件私密的不可示人的物品,需要妥善收藏。她闭着眼睛,感觉到一股强烈又深沉的嫉意从内心深处汩汩涌出,浑身上下从未感受到这种无力的酸楚。

18岁时,她第一次看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艺术作品时,被她与乌雷的爱情所打动,而真正令她震惊的,是玛丽娜对身体内部生理反应的强迫控制。她能和乌雷一动不动盯着彼此长达七小时,这个作品他们演了九十次。这六百三十个小时里的耐力和简直令人敬畏的意志力,让李沫看到一个人可以达到的极限。她以为人的情感同样能够被控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情感。她想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不落入父母曾经遭遇的境地。

她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事情发生时她还不到三岁,所以母亲如何醉酒驾驶与卡车相撞的事实,对她来说像个虚构故事,而不是一出惨剧。她八岁时,父亲再婚,后母待她不错,送她上各种艺术班和音乐课,初中为了培养她,每周五从绍兴坐一夜火车,陪她去上海学画。初三下半学期,她父亲被捕,因为涉及官员众多,审判拖了一年多,最后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父亲不服上诉,最终维持原判。那一年,绍兴市政府以修路之名拆掉了几十座古桥,公开招标投建后,负责的招标班子被人揭发,她父亲贪污了一千多万,被判的最重。

经历了家庭中发生的一切,她内心深处的纯真和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仍然负隅顽抗。但是谁也别想再给她下命令了。她也再不会为了什么更大的义务而履行任何职责。

下了飞机后,她见了美院曾经的好友余西冉。西冉的性格和李沫截然相反,因为从小受到保护、环境优渥而天真烂漫。在学校时,她因为性格温和、人脉广而成为不少艺术小组的核心人物,她深知自己缺乏艺术家的激情,只渴望平静安宁的生活,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想做策展人,联结所有有天赋的艺术家。

李沫有两件事情令西冉记忆深刻。大一刚开学,老师让大家做一个东西来介绍自己。文字、装置、绘画都可以。轮到李沫,她捧着一块砖头似的冰走上去,用嘴里呼出的热气哈这块冰,四十分钟后,冰融化了。李沫说这就是她。

还有一次,可能是大二第一学期,班里上实验艺术课,每周展示两个学生的作品。李沫用超市里打发票用的卷纸,抄了一百首打乱的流行音乐歌词,班里每个学生都按顺序接过卷纸唱出歌词,声音逐渐变成一片混响,而后变成有韵律的轰鸣声。李沫叫它《交响乐》。

她们俩住在一起三四年,西冉对她的家庭一无所知。那个时候的她们,对彼此的兴趣远远不如对艺术的热情。年轻的美妙在于无视现实世界。

西冉一眼就认出了李沫。她没变,更瘦,头发更短。西冉曾经奇怪,为什么无论打扮得多么中性化,李沫举手投足仍然流露出强烈的女性气质,她发现那是因为她专注看人的样子。她的眼神沉甸甸的,不闪烁,有时候甚至会有种侵略感,习惯了之后让人觉得很迷人,像一只等待猎物的猫科动物,全神贯注地散发着好奇心。

余西冉劝她回国内发展,她帮李沫找画廊办展览。在国外,艺术资源虽然多,但是中国艺术家不受重视,不认识艺术经纪人,和画廊主也不熟,很难有出头之日。在美国的那一批虽然也很少能得到艺术界认可,但是好在中国人多,在一起抱团,互相帮带,就还有发展的空间。

西冉心底一直有种想要保护李沫的冲动。那仿佛是她的本性,某种愿望的满足。这种愿望随着时光的流逝,除了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也沉淀出仰慕、敬佩、自叹不如的附加品。她相信李沫能做出更好的东西。大学时,李沫做的作品总有种联接人的魔力,让观众看到自己的精神状态,而不是她本人。

李沫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告诉西冉自己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距离她在唐人街狮子会楼下卖酒的那天已经过去两年。悉尼的夏天烈日无骨,温度直抵40度,空调外机对着街道吞吐热气,桉树和蕨类植物散发毒气味,这一切都没能阻挡申利翰射向她的目光。而这道目光的后劲直到现在才穿洋而过,令她为之晕眩。这些年,她咬紧牙关,隐藏过去,忍受冷眼,铆足劲在异国找运气,只有他看出来她是个孤苦伶仃的人。而她甚至都不允许自己自怜超过一分钟。她一心忙着变成别人。

她想起半年前,她在准备双年展申报作品时,利翰把悉尼老房子的钥匙给了她,并且把后面的车库清理干净当她的工作室。那里面堆满了她画画用的颜料、做装置用的铝合金框,叮铃搭挂的一串玻璃瓶子和路边捡的晒干了的麦穗。还有“黄碟”物理装置,土著女人照片集,一个自制相机,两个改装音箱。一堆破烂玩意。

他们收拾完,躺在车库的地上休息。车库门开着,对面的街心公园里有一颗巨大的蓝花楹树,它紫色的光晕通过斜射的阳光渗进房间里,不知名的鸟在树下鸣叫,他的胸膛平稳地起伏,如同海浪击打海岸。

她慢慢靠过去,贴到他的胳膊旁,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肘部,撑起头来看他的脸。那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仔细端详他的脸。

他也在看她。然后,他在她面前脸红了。他眯起眼睛,嘴角抿成微微上翘的弧度,里头隐藏着一股秘密的满足。他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在空气中做着自由伸展运动,像是他想象中探出大脑的触角,捕捉空气里的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李沫从不允许他们之间有这种静默而彼此凝视的时光。这意味着彼此的交付和比激情更可怕的深情。她似乎拥有一种逃避承诺的天赋,在每每这种时刻降临时,用昏睡或转移话题中止更深入的交流。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当中应该会有深刻的关系,但是不是现在。不是眼前这个人。而这一刻,她突然忘记了自己谨记在心的一切规则和条条框框,纵容自己将眼前这个人收入心底。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哪怕是申利翰,这短短十几秒钟的凝视会如何影响她的选择,在她心头闪现多么耀眼的火光,如同用刀劈开河水,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原状。

一周后,西冉送李沫回悉尼。去机场经过五环时,李沫抬头往外看,银杏和枫树连成一片,浅黄揉进深棕,苍绿的背景让这些生命抵达极限的枯叶呈现出油画一样的立体感。西冉注意到无数叶子背后的阴影,在风中浓重的黑灰色忽隐忽现。

2015年二月,南半球的天气反常得炎热,墨尔本市区内一度达到了43度的高温。整个十二月,利翰和吴箬都待在葡萄园里,担心没有雨水,葡萄开花后会迅速枯萎,一月份下了几场暴雨,藤吸足了水,开始坐果。二月份只有一点点降雨,正值不需要雨水的果实成熟期。而因为高温,葡萄园既没有寄生菌类也没有寄生虫。堪称完美。

从冷溪山去墨尔本的路上,利翰会经过一个废弃的金矿遗址,那座砖块、木头依靠着巨大岩石的旧址似乎已经在这片丘陵地区存在了几百年,残余的骨架,被雨水腐蚀的累累铁锈,让利翰的思维陷入一种颇为享受的停滞状态。

他这次去见的酒商是大陆温州人,有一张过于圆润饱满的脸庞,身上所有地方似乎都不带棱角,对不同的人摆出多重面孔,喜啖生蚝和鲍鱼,据说可以壮阳。在和利翰见面的第二次,他邀请利翰和另一位酒庄主人在港口Bay Street吃饭,明亮的落地玻璃厅内灯光昏暗,温州人面前高高一摞吃完的生蚝壳在闪烁着珍珠白光,玻璃门漏出的天光里,最后一抹蓝色被缓缓吞噬。

温州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那种似乎是上挑舌头,从牙齿缝里跳出来的中文词散落在桌布上,被他学翻译的儿子一一捡起,流利地翻译成英文,抛给坐在利翰右侧的滴酒不沾的酒庄老板。他抬起头,想到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看李沫了。这在过去一年半来是第一次。葡萄马上就要到采摘季,他走不开。他看了看表,出门给吴箬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在墨尔本市区住一晚,明晚再回去。放下电话后,他从酒局上告辞,开车直奔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附近的圣基尔达街。

屋里一片漆黑,李沫躺在床上。他以为她睡着了,蹑手蹑脚走过去,看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阳台外在晚风中轻摇的树枝。月光碎落在床上,他从后面搂住她。

我想家了。李沫突然开口说。

他拍拍她的肩膀。想就回去一趟。

你陪我回去一次吧。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我走不开。这三个月是葡萄园里最忙的时候。

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以前聊过这个事情。我不可能跟你去国外待一周。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心底有某一处地方缓缓关闭,犹如一扇铁门沉落深渊,而她此刻仍处在不上不下处,只能由口中的话一点一点挣脱出来。

一个朋友有一次对我说,你这辈子和别人不会发生更深层次的关系。我信那句话,因为我这个人没有福气。后来学艺术,总觉得要独立,要自我,可是发现人如果心里没有一个人,就不可能太轻盈,只会变得轻浮。在悉尼的时候,你每次来我都觉得麻烦。可是你一直来,一直来。后来,我就想你一直来,希望你一直来。我爸跟我说,人不能太贪心。我还是贪心了。

利翰的眼神越过她的身体,落在角落那本土著老太的相册上。除了那本相册,她几乎什么都没带,只身来到墨尔本。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没有丝毫的含糊犹豫,哪怕她清楚这段关系不会变得更好,他们只会互补又伤害,而维持现状已经难能可贵。不是因为在一起的频率,不是。而是时间在流转,空间中人与人的张力在悄然改变,他终究只是一个处在自己圈子里的人,活在墨尔本封闭狭窄的移民圈中。他无法在携带寒冷气质从她身上汲取活力,而她也无法从零碎的打工中重新拾获艺术的热情。他终究对除她之外的世界不热心也不了解,而她了解的东西他永远不懂。

等这三个月忙完,我们一起回一趟浙江。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她眼中的悲伤没有消退,在他试图揽住她的肩膀时,她闭上了眼睛,重新躺下。

开出墨尔本市区之后,李沫拐进车流动线,前方全是大拖挂货车,每一辆都拖着两三只车厢货柜。对面开来的也大多是农场的大卡车和货车,在漆黑夜色中闪烁着酒瓶状警示的白色荧光。雅拉谷一带有七八个葡萄园,生产的葡萄酒可供整个维多利亚州狂饮,她紧盯路面,后座上巨大的木制凹槽在沙发上哐哐作响,把她不断拉回现实。仪表盘上的数字哔哔作响,已是夜间十一点。

她拐入西边一条岔路,走了十多分钟,看见道路日渐空旷,散落着轮胎和橡胶制品,一家灯光昏暗的加油站犹似恐怖小说中的黑店。她停下车问路,冷溪山的利水葡萄酒庄。低头打游戏的红发女子头也不抬,走错了。掉头回去,往北走Cold Stream方向,开十公里左右会看到Killa Road的标志,往东一直走就到。事后警察调取监控录像,反复询问加油站女子,这个问路的女人有没有什么精神异常,对方回答说她语气很平静,还回到车里戴上眼镜,仔细看了墙上贴的维省地图。她问女人要不要加点油,她摇头说汽油够开到那儿的。谁知道她后备箱里还有一大桶油,红发女人耸肩摇头。

十二点左右,月亮从油脂状浓厚的云层中闪现。李沫把引擎关掉,锁上车,站在利水山庄绿色招牌的门口。十月的初夏,山里凉爽干燥,风却一阵一阵袭来,刮得铁制招牌响声大作。一阵闷闷的雷声在远处响起,风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调转头,沿着山脊朝东南方向奔袭。

利翰把船停靠在菲利普湾的布莱顿海滩,登上甲板,感受着从陆地向海上刮来的一阵阵疾风。他从两年前开始接触赛艇,葡萄园不忙的时候经常租一条船在海岸线附近学习驾驶。他对机械的迷恋依然故我,升降帆都自己动手,这次吴箬跟着他一起上船,本想开的远点,谁知道下午遇上海警,禁止夜间开船。他们泊在港口,准备晚上在游艇内打发时光,第二天一大早继续。

她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儿。利翰教过她,用刨子刨凹凸槽,然后用木榫定位,再用猪皮胶粘。当然,最简单的还是用胶粘。他知不知道把固定好的两块板子拆下来比固定住更难?黑暗中,她从矮杉树从穿越而过,拎着两块拆下的木槽,葡萄树在一望无际的空旷山谷上,如同沉默的矮锡兵伫立,她来回了四五次,最后一次,她看到西边再次划过闪电。那耀眼之手并没有向下劈闪,而是以缓慢地速度,向上击穿灼热的苍天。

它一如既往地羞涩而闪烁,小心翼翼舔舐着布满纹路的叶片,一片,两片,试探性地,它在空气中摸索藤蔓与藤蔓交接处,迂回打转。前方是铁丝。它不确定地摸过去,它滚烫地让它发狂。远处,一棵桉树树枝掉落,发出指挥棒的声响。起风了。它嗅到了松软可口的木头香气,一拥而上。

港口风大,船舱被海浪击打出砰砰的声响。利翰睡的不踏实,凌晨两点去甲板上方便。朦胧中,他闻到空气里有股类似焦糖的味道,东北方向有一缕细细的烟雾在顺着青灰色天空攀爬。他看了一会儿,扭头回到舱内。

她躺在木槽框出的那一小片空地里,闻着桉树被烧焦时好闻的香味,眼中火光冲天,泥土在身下先是发热,然后猛然冷下去,如同缓慢融化的冰。她的手臂看上去像是闪着磷光,黑发上染上了一层金色,如凝固的火拥抱全身。她想起18岁那年在大学里,为了介绍自己,她跑到北海公园凿下三十厘米厚的冰块,用体内之热呵化怀中之冰,直到它溶于空气和泥土,无骨无髓,无处可循。然而坚冰从未融化,改变始于人群中那一道目光,那时她隐藏于厚实的伪装中,却如身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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