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话语
行走的话语
本书由七十多篇文章组成，分为“故事”、“窗口”两类，前者是拉美地区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后者则是作者对某些事件和概念的思考。作者将虚构、新闻、历史、时评等多种内容融合在一起，使得整本书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
文化
我们可以将《行走的话语》视为一本梦幻之书，看做是拉丁美洲心灵阴暗面的零散碎片。加莱亚诺最好的那些寓言故事，足以跟卡夫卡相媲美，其他类作品也丝毫不逊色于博尔赫斯。——《华盛顿邮报》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当代最负盛名的拉丁文学作家之一，一生著有数十部作品，代表作包括《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火的记忆》等，许多作品已被翻译为28种语言。
1940 年生于乌拉圭首都蒙德维的亚， 14 岁时创作的政治漫画被报刊采用，先后担任过周刊、日报的记者、编辑、主编。 1973 年乌拉圭发生军事政变后入狱。曾流亡十二年并被列入阿根廷军事政权的死亡名单。 2015 年，因癌症去世。
张方正，毕业于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曾在哥伦比亚、多米尼加等国家工作游历多年。译有《第一堂古典音乐赏析课》。
想要生孩子的男人
堂·塞拉非克从来就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但如今，在迟暮之年，一团该死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理智。夏娃们的某个东西，他无法蔑视，也无法怜悯；他反而很羡慕她们，尽管要承认这点可不容易：她们的身体可以成为栖居之地，但他的不可以；她们可以变成两个人，但他不可以。生活给了他很多乐趣、很多财富，因此，堂·塞拉非克从不抱怨生活；但他从未生育过，别人的这项特权让他心生愤怒。他不想在离世的时候，还没有过分娩的经历。
“我要生个儿子，”他发誓，“就算不行，也得生个女儿。”
那几天，在附近那片山上，另一个誓言被许下。老虎落入猎人布下的陷阱，向猴子求助；猴子挂在树枝上，摇晃着，心有疑虑。老虎边飞吻，边发誓说：“我会做你的奴隶。”
猴子打开陷阱里的夹子，和老虎一起离开。老虎走在前面，为猴子开路，清除前路上会踩到的泥。猴子坐下休息的时候，老虎就用一片香蕉叶为他扇风。堂·塞拉非克走进堂娜·胡安娜·欧巴拉的店里，在她脚边垒起一大沓纸币，还特别说明：他不是要妻子，当然也不是要丈夫，他不要长期在海上漂泊的水手爱人，也不要圣灵的帮助。
胡安娜·欧巴拉是卡马华尼市1的巫师。她不需要蜗牛、纸牌和玻璃弹珠就能预言运程，抚慰不幸，把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事连在一起。
巫师挠挠头，开始思考。她非常投入，反复琢磨，最终记起来，孩子的原料其实和美梦、噩梦的原料是一样的。于是，她准备配方：七大勺碳、十七大勺氢、一大勺氮和三大勺氧。
整个白天，老虎都是忠诚的侍从，但是夜晚来临时，这只猫科动物把一只爪子轻放在猴子的肩上，不是要拥抱他，而是碰他；同时，他边轻抚自己的胸，边谈论说，尽管我们老虎什么都吃，可我们不会吞掉月亮，不然可怜的夜晚就会彻底堕入黑暗。猴子立刻解释，说自己的病躯染有肝炎、疟疾、梅毒和艾滋，吃了对老虎实在没什么好处。
“我们终会因为什么而死去。”老虎思索起来，这时猴子悄悄走开，一跳就消失了。
九个月亮划过夜空。
堂·塞拉非克的肚子里还是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两百七十个晚上无休止的体力活反而让他大伤了元气。当他的头刚碰着枕头，眼睛刚合上，他的梦就折磨他，让他去做些费力的举动：
他整晚不停地跑，一辆疯狂的火车追着他，一直踩他脚跟；
或者在一根沾满肥皂水的木棍上攀爬，鳄鱼在底下张口等着；
或者与慈善圣母1随行的一万一千个处女做整晚的爱，她们一个接一个爬到他身上，扭起肚皮舞，然后把他翻过来，光着身子扑到他的怀抱里。
他起床时，状态很糟糕。他艰难地拖着身体来到院子，往脸上泼冷水，还害怕泉水口里喷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什么话或者小蜥蜴。
当第九个月亮照进密林时，老虎和猴子都已骨瘦如柴，精疲力尽，但是追赶者仍未放弃对逃跑晚餐的追捕。他的步子听起来很疲累，踩在干裂的叶子上时噼噼啪啪的；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等候着那致命的一跃；他沙哑地吼叫着逃犯，说要用口水把它打湿，要用舌头把它逼入绝境，要用牙齿把它碾碎。色彩缤纷的白天过去了，气味缤纷的夜晚也过去了。
现在，堂·塞拉非克有两个问题：他还是没法生孩子，以及受无休止的噩梦折磨。
他到城里，向科学寻求帮助，给顶尖专家付上双倍的诊疗费。
波芬医生仔细听他说话，眉毛都没动一下。堂·塞拉非克说，他已决定不借助女人，而从自己的腹中产下一位小王子来继承他的血统。他还承诺，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让男性怀孕的办法。波芬医生提醒他：“分娩很疼。”
医生在他身体前面的口子里塞上一个漏斗，在身体后面的口子里插上一个塞子堵住。他让病人躺下，在漏斗里倒上一满锅的蓖麻油。
堂·塞拉非克还想摆脱那些折磨他多时的噩梦，可波芬医生只是问他，睡觉时是把胳膊放在被褥上面还是盖起来的，手掌是握拳的还是摊开的。
堂·塞拉非克此生再也没能合上双眼；但是，那天下午走出诊室的时候，他有了身孕。猴子谨慎地与敌人保持距离，在肥猪树顶躺下，睡了个午觉。
午睡期间，他听到有人在呻吟。他探出头，发现树下蹲着一个圆滚滚的男人。堂·塞拉非克的大肚子撑在地上，他呻吟着，冒的汗一会儿是滚烫的，一会儿是冰凉的。猴子滑到地上，静静地坐下，观赏起这番景象。
当塞子蹦出来，那颗圆球爆裂了，发出一声比打雷还强烈的轰鸣，让整个世界为之一震，猴子吓得跳了起来。
泄了气的堂·塞拉非克瘫倒在地，看到猴子。他泪流满面，叹起气来：“有点丑，但也没关系啦。”
蚊子奇迹
村里的神父告诉他：“你是洁白灵魂里唯一的黑点。”
蒙多1已把灵魂卖给了上帝。为换得永恒的生命，他责令自己一生行善。很久以来他都过着圣洁的生活，没有尽头。此时，圣玛尔克市2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又来了。跟往年一样，蒙多插上门闩，安上锁，把自己关在家里。节日期间他必须克制，必须禁欲。依照他惯常的做法，他用蜡封住耳朵，跪在地上度过那欢腾的四天四夜。而此刻，外面的世界鼓声震动，音乐正把人们热气腾腾的身体扔到空中，激起一阵旋风：音乐让人们的身体在空中舞动，把它们送回到了地面，又让它们飞起。
这样的狂欢持续到星期二的午夜，随后，享乐的时间逝去，每个人都迎来忏悔的时刻、还债的时刻。
满月当空，潮水上涨，鸟群躲藏，空气转凉，而蒙多也结束了禁闭。
蒙多坐在摇椅上，沐浴着夜晚的凉气，喝下一杯纯净的雨水。就在那时，月亮突然落入他的杯中，杯子炸开了，整个村庄都被烧酒淹没。杯子破碎后涌出的烧酒汇成河流，在那夜和接下来的几天里，叫所有人饮下，变得醉醺醺。
自那以后，虽然全世界的狂欢已经结束，但是，圣玛尔克的狂欢节却在圣灰星期三1开始了。
就在那几天，蒙多把帽子弄丢了，也把他的女人弄丢了：一天上午，他碰到那副如同冰雕的身体，才发觉她比平时冷了一些。
一铲铲的土落在死者身上，蒙多虔诚地念着玫瑰经十五端，可是，他却阻止不了嘴唇顽固地念叨：“你可别想把她还给我，我的上帝。”
掘墓人铺上越来越多的土，胳膊都抽筋了，可怎么都没法把坑填满。那个深洞依然在那儿，这个深度，即使拿来全世界的土也填不满。实在没别的办法，他只好在底下洞口的中间插上十字架。
“土地饿了。”明智的掘墓人断言。
蒙多不安地轻声笑了起来。突然，他面色煞白，膝盖一软，昏迷了过去。
家人和邻居为这位鳏夫扇风，认为炎炎正午和永失爱妻之痛正折磨着他。几天后，蒙多发现，在日光或者火光的照耀下，他的身体会投射出别人的影子，他身体上会长出别人身体的影子，那影子待在了不该在的地方。除了这潜入的影子，蒙多的身体还会散出一小阵疯狂的风，风儿把他手上的经书夺走，把笛子吹响，把女人的裙子掀起。
从来食量很小的蒙多，突然饿意大发，不可遏制，开始吞食一切，自己的和别人的，生的和熟的，静止的和移动的。反对抽烟的人不停抽起烟来；只喝水的信徒，却饮起浓度很高的烧酒来。吃着、喝着、抽着烟的他还胡言乱语，对着惊呆了的孙子们蠢话连篇。
孩子们猜测，是邪眼惹的事。于是，他们决定搬家，把原来的家连根拔起，带上墙，带上屋顶，带上所有，搬到了村的另一端。他们在地上撒上鸡蛋壳，在耕地中间摆上奶牛的头，给受尽折磨的祖父戴上一串大蒜。
事态恶化。原本过着劳苦生活的殉道者，如今拒绝干活，日夜都卧在女人的酥胸上，仿佛这是张柔软的吊床，他甘受爱欲炙烤，直到身体熟透。他家祭台上原本钉着基督教的十字架，如今，蒙多种下伊甸园的小树苗，放上一个装满果实的红杯，引来鸟儿歌唱，来向他的情人们致敬，这些女人没有肚脐，没有回忆，也不恭顺。
跟植物一样，人生病都从头部开始。蒙多的孙子断定，是祖父的脑袋不好使。眼瞧他脑神经的病痛越来越严重，孙子们把他带到山羊大师面前。
山羊大师用胡须做被单。在他睡着时拽他胡须的话，他会说话。
蒙多的孙子开始提问，才刚拽一下胡须，山羊大师就揭露了真相。
“蚊子。”他低声嘟囔，但没醒过来。
孩子们没明白。他们忘了，在很久前的一个上午，祖父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咬肿了。他们这时才知道，这都是蚊子惹下的祸。
蚊子咬了这么多口，已经给他换了血。流入蒙多身体里的血来自一个臭名昭著的罪人，叫飞飞。这是一次灵魂交换，无法痊愈。于是蒙多就变成现在的样子，而那个飞飞，那位曾经不知疲倦的享乐者，不再敢于冒险，每天被迫过着同样的生活，喝酒时没法不呕吐，做爱时没法不带罪恶感，感受时没法不去思考。
题图为电影《烈焰焚币》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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