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写在父亲节的话

和其他一些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不同，父亲在病后的日子里始终是很安静的，他忘了很多人很多事情，但总会喋喋不休地跟两个儿子讲一件事情：他想上山。这样没有源头也不知道结尾在哪里的话，总让我和弟弟摸不着头脑，讲多了，渐渐明白了，父亲是想回到那在大山顶上的他小时候的半坡村，那里曾有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姨妈，他的四个姐姐和三个兄弟。

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于是我们就反复不停地告诉他，半坡村已经不存在了，村里老洪家的人都从山里出来了。

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看我们，不再说话。

第二天，他看看旁边没有人，又悄悄地对我说，我想和你说件事情……

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过世很早，在我生下来之前他们就走了。老一辈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外婆，这个丈夫过世时身边有四个孩子的女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四个孩子受罪，一生不再嫁人，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把四个儿女拉扯大，好不容易可以过点休闲生活了，在一次和几个老人打麻将时因为多年的高血压导致脑溢血而撒手人寰。在我从小成长的过程中，母亲这边的几个亲戚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姨妈，这位美丽善良能歌善舞的女性，从她的妹妹刚生下我就开始在旁边忙活，她的第一个丈夫在文革里因为出身不好被逼上吊自杀，但她每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总是微笑微笑唱歌唱歌，教我们几个傣族的词汇说可以方便我们长大了泡傣族小妹，高兴起来再跳一段傣族的曼妙舞蹈。这个吃了一辈子苦的女人，刚刚开始退休生活给晚辈带孙子时也是因为脑溢血而身亡。

在我的家族中，一代代的母亲和女性，用他们的隐忍、宽容、牺牲和奉献，换得了家族的繁衍和壮大，他们在家族里的尊严和地位，远远超过了其他一些男性。

之所以先谈前面这些家庭故事，是因为我想就前几天我一个有很多好朋友在里面的群为了唐山案件而发生的大辩论，画蛇添足地说两句。

唐山案件毫无疑问是一个因为性骚扰而引发了严重后果的刑事案件，它的被关注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同一时间发生的其他几个造成被害人死亡的案件。它产生的社会后果现在大家都看到了，当地司法部门已经开启了严打运动。

女权问题再度被提出来，在很多群里包括我刚才说到的这个群都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可能最主要的分歧点在于唐山案件到底是一个该优先保护人权还是该优先保护女权的案件。事实上，我估计很多加入讨论的人，不论男女，可能连女权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像我当初以为的那样，觉得尊重女人善待女人，不对女人使用武力，就是一种对女权的认同，其实这是远远不够的。这种思维的低级程度，可能和那些动手打女人的流氓并不知道他们代表着传统男权的思维程度之低级没什么区别。所以我买了书，准备好好去恶补一下女权的历史和理论。如果我早些明白事理，去告诉我的外婆我的姨妈，告诉他们说你们这些牺牲不是为了这个家族，你们都是传统男权主义的被害者，我想他们一定会睁大了善良而困惑的眼睛。

群里的辩论经过了三两天之后就基本有了结果，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意味着某种观点就一定得到了十足的胜利。在这场辩论里，代表人权优先的男生至少从明面上看是输了，输得很惨，有的男生用了滚刀肉甚至谩骂耍赖的手法；有的男生连基本的概念原则都没搞清楚就冲上去了，成功地把大群的辩论水平降低到了史前文明，最后除了无法使用的武力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剩下。女生们总体表现很好，有的女生的逻辑思维和口才，把对手远远地甩出去十八条街的大麻花。也有女生开口骂，几乎把群里的男性都骂过来了。辩论其实最忌讳的就是骂人和耍赖。在法庭上，一旦你躲开对方的观点时，就意味着你在逃跑了。

当然，我这里没有针对某个具体的群友去指责，我谈的是总体上的感受。如果有男群友觉得我说的话太难听了受不了要来找我的，我不想再辩论了，要么打架，要么喝酒，你选。

也有女性好朋友来指责一些在辩论发生时没怎么说话的大多数包括我，指责那些声称赞成女权但在辩论时没站在女权一边的男生，认为这些沉默的男生用自己的行动选择了支持人权优先论。这就回到了之前我说的那个问题，我可能到今天为止对于女权的理论都不懂最多就是个肤浅的了解，而且对于到底女权还是人权优先的问题，我其实并不想去选择站队任何一边，这和我为了男生的面子不去指责男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更谈不上是为了性别站队。如果是依据性别站队，那么同志和拉拉该站哪一边？对这些群体是不是又产生了新歧视？女权自身就是反强权的弱势力，为何在辩论发生之时就来要求所有人站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新形式的强权？

就算还没搞明白女权的具体内容和原则是什么，但有些客观事实是必须厘清的：女权是个小众概念，在中国是一个需要花大力气去静心呵护培养的新生事物；女权和人权不是相互对立而是彼此提携彼此渗透的，女权的胜利就是人权的胜利，而人权的进步对于女权来说也是好事情；所有关于女权的辩论都很好，这些辩论可以给与参与者和旁听者启蒙，争取更多的女权同情者和支持者，对于人权的发展也有良性的互动，共同促进法治的进步。如果大家动辄就开撕，甚至发动人身攻击，撕完之后就分裂，退群，再组小群抱团取暖，这对于女权运动有百害而无一利。任何的权利运动，其基础是大众认知的广泛性，如果连一个小群都会因为辩论而发生分裂，那么这个运动持久性的群众基础又在哪里？还是大家只是为了辩论而辩论？

团结才能促进女权运动的发展。女权不是女性的，女权运动也不是女性的，是整个社会的。争论必须要有启蒙性，一定要让大家都认识到，女权不单是尊重女性不对女性使用暴力这么简单，它还有更深层次的社会权利上的内容。唐山案件必将作为典型案件写进中国女权运动史，但是如何去表述和分析，摆脱人权优先还是女权优先的争论，让它具备更重要的权利意义和现实意义，应该才是接下来的重点。

刚对父亲说了父亲节快乐，不过我相信他已经忘记了。阿兹海默症让他几年前就摆脱了尘世的思念和烦恼，把所有老年世界的快乐和悲伤全都扔给了母亲。他现在一直念叨的，就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半坡村。母亲又像这个家族里伟大光辉的女性一样，担起了照顾这个老男孩的责任。我想等看完这些书，回去给妈妈讲讲一些关于女权的事情，让她知道，她们这一辈子原来觉得理所当然的苦难，其实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

这要感谢关于女权的辩论。有了辩论才会有思考，才会有启蒙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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