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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忧伤的夜晚

我拎着一大袋买来的饼干和水果,往地铁站走去。我看到他了,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长大衣,把头发扎了起来,他在跟谁打电话。挂掉电话,他向我走来,我们拥抱了一下。这是第10个拥抱。“我有礼物给你,”我卸下肩上的书包往出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都没买。”“没关系,”我说,“我是客人。”我把礼物递给他。“哇,书。”他眼睛亮了一下,一只手接过书,另一只手伸出来,拥抱我。这是第11个拥抱。

“你的朋友呢?”我问。“已经在那边了,”他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带着我往主人家走去,“你今天干嘛了?”“什么也没干,”我笑道,指了指他手里的塑料袋,“买这些了。”其实我还复习了一下之前学过的单词,如果跟新认识的朋友聊天用得上的话。“这是什么?”他问。“配茶的饼干,还有水果,”我说。我在咖啡店买了两袋烘焙饼干和一袋糖果,我之前问过尼古拉,一共有几个人,我需要给他们带点什么礼物。他说什么礼物也不用带,最好带点配茶的饼干,一共6个人。我还买了一袋我们老师说被他们叫做“中国饼干”的里面夹着祝福小纸条的饼干,还有一些橘子和草莓。老师昨天课上讲俄罗斯节日文化,说他们过新年要吃橘子。买草莓,是因为我觉得这大概在这边是一种贵重的水果。这些东西花了我两个礼拜的伙食费。

“这本书,”我指着封面上的字给他念,“《庄子》,道家哲学……我去了三家书店,才找到这本书。”我心里想,你们西方垮掉派的时尚——“道”。“作者是谁?”他问。我指着书名:“这个就是作者——庄子。这是对我影响非常大的一本书,我14岁开始读这本书,我爸爸送我的。”“14岁?”他笑起来,“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孤独了。”“什么?”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听对了。“没什么,”他笑着说。

我跟着他走进了一个院子。“我有点紧张,”我说。“不要紧张。”我们在院子里一个门洞下停住了,他把手伸进大衣里掏了好一会儿,掏出来一根卷好的烟卷:“放松一下。”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的打火机,在我读他那篇讲一个捡来的打火机对主人的爱情的小说时,我还不知道,原来它是一个这么美丽的打火机。银色,有着彩色的雕纹,蓝色的交叉的十字形火焰。他用手指上有着美丽的黑色条纹纹身的手点着了这只打火机,点燃了烟卷。我四下望了望,路过的一个男人看了我们一眼。“别害怕,”尼古拉笑道,“这是俄罗斯。”

一个男人给我们开了门,我们在门口脱了鞋和大衣,走进主人的家。一个狭小的门厅,对面是厕所,左侧是一个房间。我们走进那个房间,桌前坐着一个光头男孩,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回过头向我打招呼:“谢尔盖。”我有点没反应过来。“谢尔盖,”他又说了一遍。我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自己的名字。“嗨,”我说。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也抬起头跟我说:“嗨。”在灶台旁边,站着女主人,扎着脏辫,在前额盘了两个髻。“斯维达,”她介绍自己,“你叫什么?”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她拗口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他们反正也记不住一个中国人的名字的。

尼古拉把塑料袋放在冰箱前面地上,去灶台前帮忙。“这是什么?”斯维塔指着地上的袋子问尼古拉。我走到袋子前,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哦,……!”斯维塔对尼古拉笑着说,“这么多的……!”我听不懂她说的那个词。“真的很多,”尼古拉看了一眼说。我掏出草莓,斯维达叫起来:“草莓!这是个可爱的礼物!”我又掏出糖果,她对沙发上的男人说:“甜食,又是甜食,”她把我的糖果放在电视机柜上,整齐地和两盒甜点摆在一起,“我收到了好多甜食。”我掏出橘子,“橘子……”,她说,我听不懂。“不,橘子也很好,”尼古拉说。

“你会说俄语吗?”她转过头来问我。“一点点,”我说。

我在桌前坐下,谢尔盖坐在我对面卷烟,一根接一根地卷好,放在一边。他的红格子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纹满了纹身的两条手臂。尼古拉那边吃的做好了,开始收拾桌子。桌子最多只能坐下四个人,所以我、尼古拉、谢尔盖,我们三个的盘子摆在桌上,另外三个人端着盘子在沙发上吃。每个人两个馅饼,边上撒了一些生黄瓜丁。我盯着我的盘子,发现到我不知道怎么用刀子和叉子吃馅饼。我看看谢尔盖,看看尼古拉,他俩用手抓着馅饼,吃得津津有味。“很难……”我想说很难用刀叉来吃馅饼,一个词说出口,我才意识到,现在最难的是说话。因为刚刚在楼下抽的东西,我脑子里的全部词汇都化成了烟雾。尼古拉看了我一眼,往自己的馅饼倒了点酱油,然后把酱油瓶子推给我:“要吗?”“这是什么?”我问,天哪,我为什么要问,我明明知道这是什么。他看了看瓶子,一字一顿地说:“酱、油。”我摇摇头。

我只吃了半个馅饼,九点见面太晚了,我提前吃了一些东西。然后谢尔盖开始洗盘子,尼古拉和我坐在桌边,另外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有一个男人一直对着电视机按一只手柄,我一开始以为他在打游戏, 电视上只有一个键盘,他一遍遍地试着输入字母或者数字,然后发出懊丧的叫声。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俄罗斯方块”这个游戏。后来我意识到,电视机上是家庭地址、用户名、IP地址之类的东西,他是在试密码,但是怎么试都不对。

“我觉得中国代表未来,”握着手柄的男人嘟囔了一句。这句话是旁边几个人努力翻译成英语让我听明白的。“Why?”我用英语问。他楞了一下,好像这个单词也没听懂。“Почему?”我说。其他几个人也为他翻译:“Почему?”他的回答又翻译回来:“因为技术。”我笑起来:“是的。”

然后他们便继续聊天了。我直挺挺地坐在桌前,努力地想听明白点什么,猛然听到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回过头来,看到尼古拉在捂着脸笑。他被斯维塔说的某句话逗笑了。我觉得今天的尼古拉与之前和我单独见面的尼古拉仿佛是两个人。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感哪儿去了,天使一般阳光灿烂的笑容哪儿去了,他怎么不在不知道用哪种语言交流的时候可爱地吐舌头了?他今天显得很严肃,还有些疲倦,会不经意地皱眉露出愁容,就像是无数个被日常琐事和人际关系所包围的普通人中的一个。

“要不要再来点?”尼古拉拿出一个烟斗问我,我点了点头。他招手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们面对面站在门口。“其他人不要吗?”我问。“那个女孩子不喜欢,”他说。“你从家乡来的朋友是哪个?”我问他。“红色衬衫的那个。”“手臂上有纹身的那个吗?”他点了点头。谢尔盖正好从房间里出来,进了厕所。“那个女孩是个诗人。“”诗人?”我问,“我可以读读她的诗吗?”“当然,当然,我以后找给你看。你还要再来点吗?”“够了,”我说。我们回了房间。

我坐回原来的位置,尼古拉去灶台煮了壶咖啡,拿了两个杯子给自己和谢尔盖一人倒了一杯,坐下。看到我在看他们,他问:“你也要吗?”我点点头。他和谢尔盖互相看看,谢尔盖站了起来。我想说如果还得麻烦再煮的话,就不用了。但谢尔盖只是去墙上的柜子里取了个杯子,把他杯里的咖啡倒了一半给我。然后尼古拉拆开了我带来的饼干。我想到,他最开始是说有朋友从家乡来,邀请我去他家跨年,一起喝茶,后来变成了,有朋友邀请他们一起跨年,所以看来我们不得不一起喝茶。然后我买了配茶的饼干,但是今天并没有人喝茶。

喝完咖啡,谢尔盖也去沙发那边聊天了,只有我和尼古拉两个人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聊天的人。尼古拉拿过我送他的书,翻开了序言。“你为什么不问我用中文给你写的赠言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他翻到扉页看着那几句话,说了句什么,好像是问我这些字怎么写?我的脑子又被刚才的烟草弄得感官和思维之间大雾弥漫。我想找出手机上的手写输入法,但是找不到怎么设置。尼古拉一直在等我的回答,我又不太确定他刚才跟我说的是什么了。我把空白的翻译软件递给他,他不明白。“你刚才说什么,我忘记了,”我用俄语说。“哈哈哈,”沙发上的斯维

达听到了这句话,笑着重复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我忘记了,哈哈哈。” “翻译,”尼古拉低头看着我,严肃地说。哦。我把字敲到手机里,翻译出来递给他看,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我靠着的椅背上搭着一件衣服,两个陌生男人中的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走到我椅子后面,礼貌地示意,要取那件衣服。他取走那件衣服,露出了下面的一条领带。“哦,”他把领带拎起来,“谁的领带!”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条领带上。“是我的,”尼古拉说。小个子男人耸着肩摇摇头,又把领带搭回了我的椅背。大家似乎嘲笑了一番尼古拉,尼古拉没有说话。

又静静地坐了不知多久,握着手柄的男人还没有试出电视的密码。我在手机上敲字递给尼古拉:“我听不懂其他人在说什么,好像我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好像我在看一部没有字幕的电影。”尼古拉看着,笑了起来,说:“我刚刚也抽了,我也在看电影。”

尼古拉坐直身体,指指我椅背上的领带,我把领带递给他。“你会系吗?”他问。“不会,”我说。他无奈地把头一歪,站起来,开始试图系那条领带。之前那个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一只手拎起他打的结,撇了撇嘴,把手插进兜里看着他。斯维塔也从沙发里站起来,笑嘻嘻地凑近尼古拉,对着他拍照:“哦,打领带的尼古拉。”我在手机里搜出一张红领巾的图片给尼古拉看,问他:“你在学校里系过这个吗?”“系过,”他说,“小学。中学系的话,你会被fuck off。”他说着走到灶台边,把自己的手机放在灶台上,对着里面的图片,继续试着系领带。那条领带在他脖子上绕来绕去,怎么都不对,他郁闷地耷拉下脑袋。我看着他笨手笨脚垂头丧气的样子,想,有这么难吗?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带一条领带来,是他拿着来的,还是系着来的?如果是系着来的,当初他是怎么系上的?我走到他面前,接过领带,对着手机上的步骤,一步一步地学着帮他系。他把头向后仰去,看着天花板。打好了。他惊喜地看着我:“好啦!?”“对的?”我问。“对的!”他开心地张开了手臂,和我拥抱了一下。这是第12个拥抱。

似乎是时间不早了,大家纷纷开始穿起衣服。终于要出去玩了,终于要下一个环节了。我们下了楼,只有斯维塔还没出来,我和四个男人在楼下一边等她,一边抽烟草。她下来了,我们往院子外面走去。“去哪儿?”他们互相问。没人知道。于是我们便往涅瓦河的方向走去。街上空空荡荡的,十分安静,这里并不是繁华的街区。

尼古拉走在我身边,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太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新年,”在我们后面走着的谢尔盖用英文说。我明白了,他是在问我:“你感受到新年的氛围了吗?”

“没有,”我说,“新年还没到。”他皱着眉弯下腰,表示没听清。我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给他看,说:“还有两分钟。”他点点头。

快走到河边的时候,斯维达停了下来。她说她累了,想回去睡觉了。于是其他人跟她道别,她的丈夫,或是男朋友,吻了她几下,然后尼古拉走过去,抱住了她。拥抱持续了几秒,这是一个感情很深的朋友之间的拥抱。我的心里突然有点沮丧。原来在他们国家,男性和女性朋友分别时,真的都是要深深地拥抱的啊。他们分开,斯维达在胸前轻轻冲我摆了摆手,礼貌地微笑着,轻声地,说“拜拜”。这个“拜拜”,就仿佛是我们在这次见面之前是一个陌生人,在这次分别之后,也永远将是陌生人。

我们剩下几个人继续向前走了一条街,走到了一个路口,小个子男人也跟大家挨个击掌握手说再见了。剩下的三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条街,如果我把握到了一点信息,他们是在商量,各自回家。“我们先送你回家,然后我们回家,”尼古拉跟我说。“大家回家了?我不想回家,”我说。他笑着说:“那你可以送我们回家,然后你再回家。”

这是什么建议?尽管到他家的路上会穿过繁华热闹的跨年夜的涅瓦大家,但我可不想在一个只来了三个月的国家,半夜里一个人走三公里的路回家。“不要,”我说。

然后斯维达的爱人也跟我们握手再见了,只剩下了我和尼古拉和谢尔盖。我们走到了涅瓦河边。河对岸冬宫上方升起了烟花。一开始三个人都还在继续往前走,然后尼古拉停了下来,往回走去,过马路,要看看烟花。谢尔盖露出嘲笑的表情跟在了他后面。我们走到河岸边,斯芬克斯像的旁边,对面的烟花已经结束了。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过桥。远处的对岸有人在放从地面向上喷出火花的小烟花,谢尔盖指着那里笑着对尼古拉说:“那儿也有烟花,你看那个烟花吧。”

我们一路都不再说话。到了我宿舍那条街的街口,我指了指:“这边。”“我记得,”尼古拉说。我们走到了我的宿舍的院子门口,“Okay,”我停住脚步说。我看向尼古拉,伸开双臂和他轻轻地拥抱道别,他像前五次道别时一样,在拥抱时说了“谢谢”。这是第13个拥抱。然后谢尔盖也伸开了双臂,轻轻地和我拥抱了一下,用英语和我说:“谢谢今晚,晚安。”

他俩离开了,我一个人在楼下抽了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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