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芳记 | 石上有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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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汪芳记，男，医疗工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发省市报刊杂志，曾获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著有作品《枕霞集》。

汪芳记

旧时吾乡过端午节，粽子可以完全没有，但有两件事是必须要做的：一是挖蛤蟆茵子，一是割艾杆和菖蒲。蛤蟆茵子叫车前草，是治疗热胀（泌尿系感染）的良药，盛夏时节居家必备。坊间称麻邑中药三大宝，蕺菜蛤蟆茵子火症草。蕺菜叫鱼腥草，疗肺热的，火症草又叫痢疾草，专门治拉痢的，清肠胃湿热特效，它有一个形象的学名叫“海蚌含珠”，开花时花的子房如璀璨的珍珠包在苞片中，从前乡里卫生条件差，大热天肠炎痢疾常见，生病时采它一把煎水喝，不逊于痢特灵。这三种药只有蛤蟆茵子似乎约定俗成要采在端午，而且最好在太阳出山之前。艾杆和菖蒲呢？也是必要的，尽管二者是实实在在的药，但跟药用没有多少关系，割回来捆在一起，倚靠门墙边或插在门楣中，据说可以醸福辟邪，保佑家庭平安。既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何乐而不为？这是千年百年习俗，从某种程度上看已经不是一个迷信问题了，更多是一种习惯和心里暗示。家家都那样，如果哪一家不这样做，会背上包袱。

艾和菖蒲被五月初五绑在一起，再深入分析，艾主火，阳中之阳，祈福的成分多一些，菖蒲主水，叶如剑，阳中之阴，辟邪的意义重些。民谚：五月五日午，天师骑艾虎。蒲剑斩百邪，鬼魅入虎口。把道教天师搬了出来，几乎要上升到一种宗教。菖蒲赋予宗教上的意义也不是吾国吾乡有，外国也有。《出埃及记》中耶稣告诉摩西，将没药、肉桂、菖蒲和桂皮混合，按照做香的方法调和成圣膏油，然后去抹在祭坛和祭祀用的器皿。上帝相信抹过圣膏油后也能够成为圣。没药、肉桂、菖蒲和桂皮说起来都是平常的中药，经上帝的一番训谕，就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上帝还对摩西说，这膏油是神圣的，不能沾在凡人的肉体上。这点看，外国的上帝比吾国的神仙脱离群众。吾国的神仙总喜欢将神品赐福凡间。

葛洪《神仙传》记载：汉武帝刘彻有一回到嵩山去，刚刚登上山顶，眼前忽然站着一人，身高二丈，长耳垂肩，看上去仙风道骨，气度不凡。汉武帝机敏之人，连忙放下身段上前施礼问道：“老人家哪里人？怎么在这儿？”老者说：“我住在九嶷山中，听传言中岳山（嵩山为中岳）山顶的石头上，长有一种草叫石菖蒲。此草一寸九节，吃了它可以长生不老。所以特地跑到这儿来采集。”老人家话音一落，人就不见了。武帝顿时大悟，对左右侍臣说：“这个老者并不是自己想采食菖蒲啊，是特意来点化朕的。”武帝按照老者说的采集菖蒲带回汉宫，吃了一段时间，可惜菖蒲不像汉宫中的那些美食，味道辛香刺鼻，就放弃了。但他身边有个大臣一直坚持下去，果然有效果，后来真的鹤发童颜长生不老。神仙故事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人类正是在这种无稽之谈中将种种美好和向往表达出来。花草树木是表达最好的媒介。这一回神话道具是菖蒲。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传说，《道藏》说，“菖蒲者，水草之精英，神仙之灵药也”，吃菖蒲羽化登仙变为一种精神动力。现代研究，菖蒲还真有一种含挥发油的兴奋因子，服用后产生愉快，并且短时间就能够增强体力。似乎在佐证神仙故事。所以，反过来推论，这些传言的神仙故事，捕风也罢，捉影也罢，最初编造时或许多少有风影可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菖蒲”条中引了五六则前人用菖蒲后的神奇传说，如《抱朴子》云：韩众服菖蒲十三年，身上生毛，冬袒不寒，日记万言。商丘子不娶，惟食菖蒲根，不饥不老，不知所终。《神仙传》云︰咸阳王典食菖蒲得长生。安期生采一寸九节菖蒲服，仙去。就是依靠这些神奇传说，让菖蒲走上神坛。

菖蒲为药，始载《神农本草经》，上品，称“昌阳”。昌，昌盛，意谓蒲类中生长最旺盛。又说，菖蒲不畏严寒，在冬天也能生长，为百草之先生者。菖蒲叶像韭菜，《典术》上说，“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将菖蒲、韭菜与唐尧扯上边，扯到了史前人类那儿，够远。所以，菖蒲又叫尧韭。在现实中，菖蒲以根入药，味辛性温，气味芳香，所以有祛寒湿的作用；菖蒲生石间，禀阳刚之气，所以又有开窍、豁痰的作用。菖蒲通九窍，所以有聪耳目、发声音的作用。菖蒲还能够破瘀，有人比喻其根形似蚕，理气活血、破瘀的作用就像蚕食桑叶，可以用来治疗胸隔间胸闷胀痛和心腹痛。菖蒲的这些作用，虽然没有它在神坛上闪亮，但辨证得当疗效还是比较肯定的，其临床使用频度基本上是介于常用药与冷僻药之间，多数医生将之用于豁痰开窍。从前我当实习医生时，儿科有位老师见了扁桃体炎之类咽喉病喜欢用，说是可以化痰涎。

旧时的中医写处方笺，不像现在赤裸裸的，当归就当归，丹参就丹参，而是要把药物的产地或特征写出来，如云茯苓、金毛狗脊、绵茵陈、嫩桂枝，有时候读前人留下的这些医案，真是觉得文脉滔滔。他们写“石菖蒲”习惯用“九节菖蒲”。“九节菖蒲”出自陶弘景《名医别录》，《别录》说，“菖蒲生上洛池泽及蜀郡严道。一寸九节者良。”上洛、严道都是古时候地域名。菖蒲“一寸九节”的意思，是说上好菖蒲根要环节紧密，像竹节、藕节一个挨一个，结构致密。或许正是因为致密，药效才浓。菖蒲入药自古都很凌乱，李时珍考察历代方书记载的菖蒲，说菖蒲有五：生池泽，蒲叶肥，根高二三尺，叫泥菖蒲、白蒲；生于溪涧，蒲叶瘦，根高二三尺，水菖蒲；生水石之间，叶有剑脊，瘦根密节，高尺余，石菖蒲；另外有养于盆景中，叶子像韭菜，愈剪愈细，根像钥匙柄大小的，也叫石菖蒲，还有一种叶子只有一寸多长，叶上搁得住铜钱，叫钱蒲。李时珍归纳说，五种菖蒲中能入药的只有那两种叫石菖蒲的。此外还有一种九节菖蒲，虽与石菖蒲都有“九节菖蒲”之名，却完全不是一个种属。石菖蒲南星科，九节菖蒲毛莨科，虽然都有化痰开窍作用，但后者有小毒，不能与石菖蒲混淆。李时珍的伟大就体现在这些细微末节中。这样想来，端午节和艾叶绑在一起醸福辟邪的菖蒲，实际上很可能与石菖蒲关系不大，主要是水菖蒲或泥菖蒲，好在那只是一个仪式，并没有深刻的意义。这些知识点我从前是根本分不清楚的，也是因为想写这篇文章才在囫囵中知道一二。回过头来推测，中药市场上的石菖蒲，估计混淆品也是经常有的。原来啊，小时候家乡塘坎石岸生长的绿油油枝叶粗大的菖蒲，虽生长在石缝中，并不是石菖蒲。

石菖蒲气味清芬，颜色青碧，不沉闷，不轻浮，还是文人喜欢的清供品。置于案头，读书累了，眼睛花了，闻一口清香气，看一眼生机绿，可静心，可养性。古人写石菖蒲的诗、文、画，几乎都与清供有关。苏东坡也喜欢养菖蒲。他说，“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虽不甚茂，而节叶坚瘦，根须连络，苍然于几案间，久更可喜。”近人张听蕉更是养蒲高手，并颇有心得，著《论菖蒲十则》，每一则都是经验之谈。他总结石菖蒲的好，“（菖蒲）有山林气，无富贵气，有洁净形，无肮脏形。清气出风尘之外，灵机在水石之间。此为静品，此为寿品……”完全把它说成一副隐士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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