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文学微刊
作者简介
占小义,男,麻城木子店人,曾憧憬能成为一个作家,后因家境原因,迫于生活压力,只能外出务工,成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工,业余爱好写点文字记录身边事。曾在企业公司上班期间在多家内部期刊发表文字30余篇,也散在麻城文学港发表过几篇。
从 怨 恨
到 宽 容
—— 记超生罚款这些年的感情变化
我出生在麻城东山的农村,由于父亲与时任村支部书记占汉东的关系不好,我的到来直接让父母背上了超生户的头衔。尽管那时的超生现象很普遍,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也十分松懈,但他还是决定将我的父母作为全村典型,进行公开的谴责并开出了八百元的天价超生罚款。
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八百元可不是小数目,这无疑是让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面对这份人为因素比政策更为严苛的罚款,全家人倍感压力。当时多位亲朋好友听说后,纷纷提出收养我的意愿。按当时农村的风气民俗和惯例,只要把我送人收养,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追究。但最后父母亲还是宁愿接受罚款,也没舍得将我送人。
为了缓解困局妥善处理罚款的事情,一向坚毅的父亲不得不低头。于是托熟人去找占汉东说情,希望他高台贵手从轻处罚,但这位书记吃了秤砣铁了心肠。见有人来说情他更加地嚣张,并毫无顾忌地大声斥责道,“老子说罚就要罚,天王老子来说都冇得用。”作为近邻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从那以后我家也与这位书记结下了深深的仇怨。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父亲提起这位书记,数年间言语里全是无法释怀的怨恨。
父亲终究是个农民,他心里明白,书记毕竟是政府任命的干部,在有政策的前提下与干部硬碰硬吃亏的还是自己。若是没有过硬的关系,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思来想去父亲心一横,拼着一股聪明的干劲,也就不甘示弱地接受了罚款的事实……
交罚款那天,书记为首的四名干部,大摇大摆有说有笑的来到我家软硬兼施。早有准备的父亲将仅有的现金交完,值钱的东西也顶上,剩余的承诺分期补缴。干部们一合计见父亲态度尚好,于是就提醒说我家还有一只大黑山羊。父亲听后很是气愤,这只山羊是父亲买的托隔壁老爹帮忙喂养的,面对土匪般的村干部,父亲一切的呐喊都是惘然,最终眼睁睁看着他们强行将这只大黑山羊拉走,离开的时候还不忘调侃罚款的补缴期限。
那时的日子本就穷苦,遭此打击的父母亲心里在滴血,对这些领导令人发指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但还是咬紧牙关挺着。他们白天上山割茅草,晚上下山挑黄泥,打窰洞练青砖做泥瓦抵债。偶有的剩余空闲时间,父亲就卖些手艺度日。如此日以继夜,风餐露宿,起五更睡半夜,饱受多年辛酸,终于凑够了八百元的数,这其中的艰难却在占汉东的嘴里变成“活该”。
每次提起这些过往,父亲都是泪眼婆娑,几度咽呜。他说,明知罚款的钱几个干部私分了但又无可奈何,牵走的那只黑山羊被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宰杀,成了干部们的下酒菜只能干瞪眼睛看着。时至今日,很多耄耋之年的老人都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的场景,讲给我听的时候我都如临其境,气得我也是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更令人气愤的是,同村的美琴婶也同月诞下一千金,取名水仙。面对超生罚款的政策,占汉东书记区别对待,同样的情况下一个罚一个不罚,明显的不公让人难以置信和接受。以至于连靠卖泥瓦罐儿为生的货郎重伢叔,也愤愤不平直接给我取名八百。每次他挑着泥红色的泥瓦罐子,都要饶路到我家歇肩,大老远地看见我就笑嘻嘻地喊“八百,八百”,奇怪的是人越多他喊得越带劲。那时候的我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只是懵懂地乱答应,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或许这就是穷苦老百姓面对强权和压迫的一种无奈的讥讽吧,又或许是他们想用这种称呼来表达某种不公和诉求,从而呼唤期待法治文明公正社会的早日到来。
父亲提及的这些与村里老人所讲的这些往事,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于是,我也对占汉东这个人极其的厌恶,也总想找个恰当的机会,和他谈谈八百的由来故事。后来,我也如愿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土皇帝”。他的个头不是很高,已过花甲之年的他身材看起来粗壮结实,迈着小八字步还是一副领导作派,他逢人就打招呼显得很热情。但从他那佯装的神态和闪烁的眼神里,我隐约地看出了他内心的忧伤和对生活的迷茫,由此可断定离职后的他日子兴许过得并不好,否则也不会变得谦逊和热情。
此时,父亲已过古稀之年,且患有严重帕金森综合症,20多年未见面的仇人,我本以为父亲不会搭理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居然有说有笑地聊起了天,我甚是不解,难道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让彼此忘记往日的仇怨?第二天,父亲告诉我说,“汉东的儿子死了,埋在我家的山上”。我听后惊讶不已,按农村风俗习惯实施土葬也无可厚非,但若葬在别家的土地上需征得土地主人的同意,或出钱购买,或拿土地交换。对于他的这种做法我十分困惑,认为他这是妥妥的欺负人。于是我决定找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也给父亲讨回昔日的公道。
当我准备去实地查看情况的时候,父亲却拦住我非要跟我一起去。一路上,父亲又开始唠叨起过去和现在,我只是敷衍地答应着,因为我的心里正在盘算着如何收拾占汉东这个人。父亲似乎看懂了我的心事说,“汉东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是坏人,等下见到他不要跟他吵,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他儿子死了,现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正难过着。他要是早知道现在的社会和政策如此的开明,当年也一定不会那样对我。在他的心里肯定也后悔,如今落得这样的结果也算善恶到头,我们也就不要再计较了。”
父亲的一番话让我惊讶不已,曾经他对这个人可是一直抱着愤恨的情感。现如今他却替这个人说话,我觉得不可思议,感觉父亲或许是年龄大了胆怯了。于是我告诉父亲说,“你怕他什么?他曾经以权谋私仗势凌人,全不顾及同宗同村同湾的情感,如今他有错在先,咱们也就没什么好顾及,我可不会再给他面子。”
父亲听我这么说,又劝阻道,“事情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不要旧事重提,他占了我家的地不假,好好说,你去提过去的事情只会让他犯难。我老了,上一代人的事情你们下一代就不要再掺和了,况且他现在是在难关。”听完父亲的话,我突然觉得,父亲真的老了。此时我也才真正看清父亲的样子,他那花白的胡须和经历岁月风霜侵染的满面皱纹,流淌着的全是宽容与理解的光芒,这也把父亲瘦小的身形和宽广的心胸映照得更加高尚,从此,我也逐渐学会理解与宽容。
来到山林前,占汉东和他的弟媳正在祭祀。父亲热情地上前去打招呼,并表达了哀悼,之后告诉他坟头是我家的土地。占汉东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妥,只是一个劲的递烟表示歉意,他的弟媳则客气的提着茶壶来倒茶水。宽容的父亲接过烟说,“都是一个湾的,葬都葬了,算了吧”,我见坟头高垒,树也被砍伐,扔得东倒西歪,心里很是不爽,强忍着怒火一言不发地站在父亲身后。他见我脸色不好,便主动递烟示弱,看着这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已经是白发丛生,额头皱纹里写满着丧子之痛,说实话那一刻我都心软了。
看着眼前这个人,昔日的嚣张与风光荡然无存,终究英雄好汉还是败给了时代与岁月。这也不禁让我感慨:此人年少很轻狂,临到头来泪两行。本是风光无限好,不知收敛反遭殃。事实证明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人性本善,同情过后的我依然用冷漠的表情还击,毕竟他曾让我的父母受过了苦难,我的态度全当对他的一种无形的惩罚吧。当然,我还觉得做人可以宽容,但一味的宽容和理解就是懦弱。而父亲的宽容与理解近乎于讨好,这是我可理解但不可宽容的看法。最终,无可奈何的他提出了拿地来换,我没有拒绝,毕竟农村大都是这么妥善处理的。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每次看到占汉东回来,我都会想起这些往事。事已了,斯人不再,从此父亲的宽容与理解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覆盖了昔日的怨恨。即使偶有相见,我和妻子还会主动地向他打招呼问好,他也从容的应答,彼此再也没有顾虑,全当理解万岁,宽容无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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