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歌
目录
《海上日落》 【俄】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
《夏日的芬芳》 【前苏联】尼·斯米尔诺夫
《白嘴鸦飞来了》【前苏联】尼·斯米尔诺夫
《晨》 【前苏联】玛克西姆·高尔基
《秋天踏着车来了》 【前苏联】尼·斯米尔诺夫
《山》 【美】威廉·福克纳
《湖光水色》 【美】亨利·大卫·梭罗
《荷塘月色》 朱自清
《秋夜》 鲁迅
《雪》 鲁迅
《故都的秋》 郁达夫
《泰山日出》徐志摩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 徐志摩
《春底林野》 许地山
《冬天之美》 【法】乔治·桑
《雪》 【法】圣琼·佩斯
《密西西比河风光》【法】弗朗梭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
《九月夜景》【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诗意盎然的黎明》 【法】加一西·科莱特
《黎明之花》 【法】阿尔蒂尔·兰波
《法托纳的瀑布》 【法】皮奈尔·洛蒂
《夜莺之歌》 【意】加布里埃尔·邓南遮
《观风》 【英】罗杰·阿斯克姆
《尼加拉瓜大瀑布》 【英】查尔斯·狄更斯
《夏日芬芳》【英】理查德·杰弗理斯
《大海》 【挪威】亚历山大·基兰
《落日》 【瑞典】古纳尔
《夜》 【瑞士】罗伯特·瓦尔泽
《春到海堤》 【德】汉斯·台奥多尔·沃尔特森-施托姆
《四季的情趣》【日】宫城道雄
《大海日出》 【日】德富芦花
《相模滩落日》 【日】德富芦花
《四季的美》 【日】清少纳言
《一个树木的家庭》【法】于·列那尔
海上日落
【俄】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
下午四时是船员游泳的时间。办法是,从船上放下一张大帆,里面灌满海水,让水兵们从船舷上跳水。对水兵们大意不得,他们总是力图跳到帆布之外,痛快地游上一圈。倒不必怕他们淹死,他们都有很好的游泳本领。怕的是鲨鱼。果然,有一天,桅楼上的水兵突然大叫:“来了一条大鱼!”一条鲨鱼正偷偷地游向水中的士兵。水兵们及时地被召回船上,同时给鲨鱼抛下了羊的内脏。这些诱饵立即被鲨鱼吞掉了。接着抛下去的是——鱼叉。鲨鱼负痛潜入船底,水面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几条水蛇似的鱼一直游逛鲨鱼身边。它们的绰号是“引水鱼”。游泳时间里,季赫麦涅夫异常活跃。只见他前后甲板跑个不停,热心地催促懒惰的水兵下水。“快去,快去!”只听他喊声不断,“干吗你不脱衣服?维图尔呢?法捷耶夫呢?开——步——走!目标:下水!把厨师都叫来,一个不许剩下!”
5点钟以后,一天的忙乱结束了,游泳者也都爬上了甲板。人们开始尽情地享受那浓郁姣俏的南国夜景,欣赏那奇幻多变的仙境。是的,这种自然的奇景,是任何统计和数字所不能表达的,并且从未受到过科学和经验的粗暴介入。任何妙笔在它面前都会显得笨拙不堪。这浩瀚鸿蒙,谁知何处是边?它使你万事全抛,赞叹倾倒。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那维奇!快快来吧,告诉我,该怎样描述这荡人胸怀、销魂醉魄的氤氲芳馥?又该怎样描述这奇光闪烁的天空,这斑斓辉煌的晚霞余辉?还有这喷霞蒸火的万里浩瀚,又该怎样表达?它是那样清澈如洗,又是那样意趣盎然,远离尘世。不,这不是荒凉的死寂。这是纵情欢乐之余的矇眬恍惚。海和天在拥抱中柔情缱绻,款意温存。西下的太阳极像备尝爱抚的情人,离去时仍把深厚的思念留给人间。
看哪,在那无边无际的天空,金光灿灿,彩云变幻,辉映中既似有楼台亭阁,又似有鸟兽虫鱼。那里,似有一座古堡,巍峨崇峻,正在无声无息地倾坍下去。一座五角棱堡倒下去了,另一座又覆没在它的废墟上。旁边,一座高塔,渐形萎缩,终归渺然。旧景未去,新象复萌,空中又出现了山林岛屿、拱字圆顶。变幻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彩云,复又聚敛成为一只巨大的海船,高悬中天。倏尔,巨船变成一尊高大的女像;倏尔,美女化作驼首人身的妖魔;倏尔,一队荷枪实弹的兵士从妖魔身上践踏而过。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层层幻影究竟出自谁的手笔?它们聚而成形,散而无状,像无穷无尽的梦想,在金色的天空里飘逸,精美、澄澈……
这落霞的万般色彩,谁能在画布上使它们再现?!或者,至少谁能说出它们的名称?看吧,橙红渗透了深紫,转眼之间,又有一层浓碧抹上天际。而那些城堡、塔楼、山林状的层云,却又从急速西沉的太阳那里,承受着红、黄、棕的色泽……在这彩练舞空的壮丽景色面前,人人都会出神注目,游思远扬,如醉如痴,不肯抽身离去。一旦醒悟,终会长叹一声,感慨万端:唉,如果到处是这般景色,这般壮丽,这般宁静,该有多好!如果生活也能像这景色一样,该有多好!……是的,狂风暴雨,大喜大悲,决不应是自然和生活的本色,它们只是短暂的过渡和混乱,是新生的孕育,是幸福和安宁的先晚霞行将退尽,冥思遐想之间,天空又出现了新的景致:西方还是金黄和橙红辉映,东方却已出现万盏灯光,——繁星遍布,满天闪烁。南十字星座敦柔和顺地闪耀其间!暮昏低垂,先前的云景——山林岛屿、楼台亭树和仙人猛兽,已经消逝。星光明亮异常,似乎在充分运用日落和月升的间隙。星星愈来愈多,溢满整个夜空。还是那只描绘奇幻云景的巨手,又在匆忙地点燃各处的明星。空中,似在举行一场丰盛的夜宴!新的力量,新的思绪,新的柔情,涌进观察者的心间。又像昨夜一样,心在探求谜底,眼在阅读“天书”,神思又飞向了光焰闪烁的天外……
月亮出来了。它完全不像北国见到的那样暗淡、苍白、愁苦和模糊不清。它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放射着骄傲的亮光。它不像北国的月亮,已经被诗人们成千上万遍地赞颂过,因此,它像处女一样,洁无瑕疵!它不是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而是风华正茂、含苞待放的少女,是真正的狄雅娜。它的银光洒遍天空和海洋,它使群星黯然失色,它温柔而又庄严地守护着人间。您以为,这时的海洋已经沉入梦乡了吗?不对,涟漪中映出的光焰比繁星更明亮。看那船周吧,水光似火,波澜起伏中,月光如金如银,如燃烧的煤火。扑朔迷离,一场甜蜜的、充满创造力的梦啊!……再看那天空吧,老人座、天舟座、半人马座的双双巨星,闪着金色、赤红色和绿宝石色的光焰。但是,南十字座的四颗巨星却能夺您所好,使您注目良久。它们晶莹、朴实,似乎在用聪颖的目光注视着您。南十字座……您是否有过下述经历(您是诗人,当然有过)?人们多次盛赞某女人的娇艳妩媚,及至您真正见了这位美女之后,却又不免感到失望。“她有什么绝色姿容?”您心里纳闷,眼睛却在不住地瞟那女人,“朴实、温顺,相貌平庸……”您就这样看啊看啊,忽然,您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南十字座也和这种女人一样。头几次见它,您会自问:它有何不凡之处?可是久而久之,您就变了。夜晚一到,您第一个要看的,就是南十字座,然后才是其他,最后,您的目光还会回到南十字座上,久久地不肯移开。
炎热的白昼结束了,继之而来的是馥郁温暖的长夜,繁星闪烁,水光如银,气氛安逸。啊,上帝!可惜了,这些月夜。既无夜曲,又无低吟,更无哝哝的情谈和夜营的歌唱!只有一只趱行的海船,偶尔可以听到啪啪的帆声和船头溅水的浪声。此外,只是一片庄重而又美好的沉寂!
夏日的芬芳
【前苏联】尼·斯米尔诺夫
别墅阳台上的蔷薇和茉莉花丛日渐舒展茂盛,一到开花季节它们一天比一天美丽,茉莉枝头仿佛披上了挂霜的水晶,蔷薇则缀满了渔漂似的绿衣红蕊的精致花蕾,这些“渔漂”渐渐伸展,狭长而卷曲的叶片舒张开来,接着花萼绽开了,缀满茉莉枝梢的细碎“霜花”一下化成黄蕊的小铃铛。
对着阳台的窗户彻夜敞着,我觉得,我朦胧中不仅听到了夜莺的婉啭啼鸣,还有蔷薇和茉莉开放时的沙沙声响。
一天夜里,掠过一阵雷雨。雨后花园里吹来如此丰厚的暖意和浓烈的芳香,几乎令人眩晕了。
翌日清晨,阳光明丽,天空澄澈,滴着雨珠的茉莉和蔷薇美不可言。
阳光仿佛在蔷薇上泼洒着红红的火焰,而荫影中的花朵微微泛蓝,宛若薄柔光滑的锦缎。
被带花纹的绿叶环绕的四瓣茉莉,闪烁着纯净的光辉。
花园里争奇斗艳,芬芳四溢,五彩斑斓的蝴蝶无声地在蔷薇丛中翩然飞舞,嗡嗡低唱的蜜蜂时不时伏在花朵上,燕子清脆地啁啾着,像箭似地忽前忽后地掠过,伏尔加河岸边的山上回荡着雄浑奔放的赞美祖国的歌声。
俄罗斯明媚的夏天来到了。
《白嘴鸦飞来了》
[原苏联]尼·斯米尔诺夫
我来到户外散步,太阳还未睡醒。突然间从公园里传来了白嘴鸦的啼叫。这些白嘴鸦昨夜方才飞归,今天清晨就迫不急待地宣布了春的来到。
一片片水洼冻结着薄冰,仿佛镀上了一层白银,一座座酣睡的房屋上垂挂着串串冰箸,宛如莹莹闪光的水晶。然而,风儿却已从南方带来了温暖和喧闹的气息。
雪地表面的冰凌还冻得相当结实,我蹬着滑雪板,带着悦耳的声音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奔驰。
我在树林茂盛的谷地里迎接了初升的红日,谷地中沟壑纵横,柳枝上缀满了柳絮。
啄木鸟儿竞相敲击着树干。风儿渐渐地加快了步履。我俯身摸了摸地上的雪,雪是软绵绵的,上面的冰凌已经化了。滑雪板只得提在手里。
茫茫的雪野反射着耀眼的白光。森林的远方雾气缭绕,泛着青色。白嘴鸦的齐鸣从市里传来,须臾间便汇入了低沉的轰鸣,在旷野上空萦绕回荡。在阳光下融化的积雪渐渐地下陷,路上形成了一条条小溪,向四处流淌。去年的野草在积雪融化的地方又露出了头,让人看了感动不已。积雪融化了的草地上落满了黑压压的一片白嘴鸦。离城市越近这种漆黑的、神态安详而又傲慢的鸟就越多。
郊外。一座小房舍旁,有两个上年纪的猎人在闲谈。
一个说:“每到这样的早晨,草鹬就在白桦树上叫个不停。”
“是搭窝的时候了。”另一个应声道。
是的,不久就会听到黑雷鸟在清晨时的喃喃细语和山雀在晚霞中的婉转歌唱——这一番思绪拨动了情感的弦,心中骤然激起一阵亢奋的跳荡,使我不得不停住脚步。我深深地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信步走进山峦起伏的公园,旋即又被一阵欣喜刹住了脚步:晴朗的天空下有一座发白的种楼高高耸立,它四周的水洼微漾涟漪,赤裸的白桦泛着银光,枝叉上的白嘴鸦悠闲地轻轻摇晃,放声鸣唱。
白嘴鸦飞来了!
晨
【俄】玛克西姆·高尔基
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看白天是怎样诞生的!太阳的第一道光线刚一闪现在天空,黑夜的阴影悄悄地往山谷和石缝中躲藏,藏在茂密的树叶里,藏在满是露水的花边一样的野草里,而山峰则爱抚地微笑着,好像在对柔弱的黑夜的暗影说:“别怕,这是太阳!”
海浪高高地昂起漂亮的白头,向太阳礼拜。就像宫廷的美女向国王朝拜一样,一边朝拜,一边歌唱:“向您致敬,世界的君主!”
仁慈的太阳笑着:这些海浪快活地转了一整夜,现在它们头发蓬乱,绿色的衣裳揉皱了,丝绒的拖地长裙在脚下绊来绊去。
“你们好!”太阳一边从海上升起一边说,“美人们,你们好!不过——够了,安静点儿吧!如果你们不停地跳得那么高,孩子们就不能游泳了!应该让世人都感到很好,对吧?”
绿色的蜥蜴从石缝中爬出来,眨着惺忪的睡眼互相说道:“今天要热啊!”
在炎热的天气里,苍蝇懒得飞,蜥蜴容易捉到它们吃,而吃肥大的苍蝇该多么惬意呀!蜥蜴是不要命的馋鬼。
沾满沉甸甸露珠的花朵摇摇摆摆,好像在引逗人似的说:“先生,请描写一下我们早晨载着露珠的美貌吧!请用语言给花儿们画一幅小小的肖像吧!试试看,这很容易,因为我们是非常普通……”
这些狡猾的小家伙!它们明明知道人不能用语言描绘出它们那招人喜欢的美貌来——它们在笑呢!
我尊敬地摘下帽子,对它们说:“你们太可爱了!谢谢你们给我的光荣,不过我今天没有时间。以后,也许……”
它们骄傲地笑了,把脸朝向太阳,太阳的光辉在露珠上闪烁着,花辦和叶子像钻石似的闪着光芒。
金色的蜜蜂和胡蜂已在花儿上边盘旋,它们一边盘旋,一边贪婪地采集着馥郁的花粉,而在温暖的空气中则充满着它们浑厚的歌声:赞美太阳——使生活变得快乐!赞美劳动——使大地变得美丽!
红胸脯的知更鸟醒了,它用纤细的两腿站着,摇摇摆摆,也在唱自己轻柔而快乐的歌——
鸟儿比人更懂得生活在世上是多么幸福!知更鸟总是首先出来迎接朝阳;在遥远而寒冷的俄罗斯,知更鸟被叫做“朝霞鸟”,因为这种鸟胸脯上的羽毛是朝霞色的。在灌木丛中,活泼的黄雀跳跃着,它们的颜色灰黄相间,像街上的孩子——也那么淘气,那么不停地喊叫着。
追捕昆虫的燕子和雨燕一掠而过,如黑色的箭支,发出愉快和幸福的声音——长一对轻快的翅膀多么好啊!
笠松的枝叶摇晃着,它们宛如一些大酒杯,注满了阳光就像注满了金色的醇酒一样。
以劳动为生的人们醒来了,他们终生美化世界,为世界创造财富,但却从生到死一直受穷受苦。
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问题,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当然,如果你想明白的话;而现在呢,你要学会热爱太阳,热爱一切快乐和力量的源泉,要快活,要善良,就像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善良的太阳一样。
人们醒了,他们向田野走去,向自己的劳动场所走去。太阳看着他们,微笑着:它最了解人们在大地上做了多少好事,它曾看到过从前的大地是一片荒凉,而如今则满是人们——人们祖祖辈辈创造的伟大劳动成果,除了那些严肃的、孩子们现在还不理解的事物主外,他们还创造了各种玩具和世上一切令人高兴的东西,如电影院。
啊,我们的先人劳动得多么出色!他们在我们周围所创造的一切伟大劳动成果是多么值得爱惜和尊重啊!孩子们,不妨想一想:人在大地上劳动的童话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童话呀!……
田埂上的玫瑰正在泛红,各处的花儿都在微笑,其中有许多正在凋谢,但它们仍然望着蓝天,望着金色的太阳,它们丝绒似的花瓣簌簌作响,散发出一种甜蜜的馨香,而在蔚蓝色的温暖的洋溢着芬芳的空气里,则轻轻地荡漾着柔情爱抚的歌声:
美终究是美,
即使是在它凋谢的时候;
我们的爱始终是爱,
即使是在我们要死的时候……
白天降临了!
你们好啊,孩子们,愿你们的一生里有无数个美好的白天
我写的这个东西枯燥吗?
真是毫无办法:人一过了四十岁,就变得有些枯燥了。
《秋天踏着车来了》
【前苏联】尼·斯米尔诺夫
这是一个疾风劲吹的日子,在黄昏前我漫步的田野上空,流云好像飞速翻动的书页匆匆飘过。但云缝中露出的蓝天却更加明亮,更加湛蓝。转眼间,蓝天被划成无数条明亮闪烁的小径从东向西蜿蜒而去,西边的天空泛起从未见过的各式各样的绚丽霞光……
风儿不断把云彩吹向西天,流云崩塌了,喷泻着火焰翻腾的岩浆,然后凝结成色彩斑斓的群山——鲜红色皇冠般的落日很快便垂到了它们的脊背上。在天空的另一边,树梢上现出了一弯新月,恰似一枝角笛,姗姗而来的夜晚吹响了它。
风转向了,它从南方吹来,然后向北方掠去,在那里归于沉寂。
风儿掠过的田野广袤无垠:俄罗斯一望无际。空气格外清新,弥漫着艾蒿的辛香和沼泽的气味,小路的拐弯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径直朝我而来,这是集体农庄的一位姑娘,身穿白色绒线衫和红裙子。及至和我并肩,她刹住车,柔声说道:有点秋天的味儿了……
说着,左手抛给我一个像大理石似的熟透的苹果,便又朝前骑去。
我恍若觉得,这踏着自行车跑来的正是秋天,它带着薄薄的霜花闪光的红叶。
【美】威廉·福克纳
在他的前方,在稍稍高出他头的上面,山清晰地映衬着蓝天。一阵飕飕的风拂过,宛如一泓清水,他似乎可以从路上抬起双脚,乘风游上并越过山去。风充满了他胸前的衬衫,拍打着他周身宽松的短外衣和裤子,搅乱了他那宁静的圆胖面孔上边没有梳理的头发。他瘦长的腿影滑稽地垂直起落,好像缺少前进的动力,好像他的身体被一个古怪的上帝催眠,进行着木偶式的操作,而时间和生命越过他逝去,把他抛在后面。最后,他的影子到达山顶,头朝前落在它上面。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对面的山谷,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显得青翠欲滴。一座白色教堂的尖顶依山耸立,犹如梦境一般,红色的、浅绿色的和橄榄色的屋顶,掩映在开花的橡树和榆树丛中。三株白杨的叶子在一堵阳光照射的灰墙上闪亮,墙边是白色和粉红色花朵盛开的梨树和苹果树;虽然山谷没有一丝风影,树枝却在四月的压迫下变得弯曲,树叶间浮荡着银色的雾。整个山谷伸展在他下面,他的影子宁静而巨大,伸出很远,跨过谷地。到处都有一缕青烟缭绕。村庄在夕阳下笼罩着一片寂静,似乎它已沉睡了一个世纪;欢乐和忧愁,希望和失望交集,等待着时间的终结。
从山顶眺望,山谷是一幅静止的树木和屋宇的镶嵌画。山顶上他看不到被春雨所湿润、布满牛马蹄痕的杂乱的一小块一小块荒地,看不到成堆的冬天灰烬和生锈的罐头盒,看不到贴满的色情画和广告的告示牌。没有争斗、虚荣心、野心、贪婪和宗教争论的一丝痕迹,他也看不到被烟草染污的法院布告栏。山谷中除了袅袅上升的青烟和白杨的颤抖外,没有任何活动,除了一个铁砧的有节奏的微弱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他脸上的平淡无奇开始转化为内心的冲动,心灵上的可怕的摸索。他的巨大阴影像一个特异的人映在教堂上,一瞬间他几乎抓住了一些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躲开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突破心灵屏障与他交流。在他身后是用他的双手干一天粗活,去与自然斗争,取得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是一种以他的身体和不少生存日子为代价取得的胜利;在他前面是一座村庄,他这个连领带也不系的临时工的家庭就在那里。此外,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天的艰苦劳动以得到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这样,他开始明白了自己命运的无关紧要,他的心今后不再为那些道德说教和原则所干扰,最后,他却被春天落日时分的一个山谷不可抗拒的魅力所打动。
太阳静静地西沉,山谷突然处于暗影之中,他一直在阳光下生活和劳动,现在太阳离开他,他那不安的心第一次宁静下来。在黄昏中,这儿的林间女神和农牧神可能在冰冷的星星下,尖声吹奏风笛,用钹发出颤声和嘶嘶声,造成一片喧嚷……在他身后是满天火红的落霞,在他前面是映衬在变幻的天空中的山谷。他站在一端地平线上,凝视着另一端地平线,那里是无穷无尽的苦役而又使人不能安寝的尘世;他心事浩渺,有一段时间他忘掉了一切……现在他必须回家去了,他于是缓步下山。
湖光水色
【美】亨利·大卫·梭罗
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美国作家、哲学家,著名散文集《华尔登湖》和论文《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利》(又译为《消极抵抗》、《论公民的不服从》)的作者。
以景物论,华尔登似仍嫌一般,虽说风光秀丽,但却远远不够宏伟,尤其对于不常来此或不曾卜居湖滨的人,未必能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这里的湖水却是如此深邃而纯净,故也颇值一记。
这一泓湖水澄澈碧绿,湖身长半哩,周围一又四分之三哩,面积六十一亩半;湖居一松栎林中,为一长流泉所潴成,无明显出入口,故水量的盈虚多系于当地的云雨与蒸发。沿湖多山,其势若自水面陡起,故于三四分之一哩之地面,山丘已高拔至四十至八十余口尺,至于东与东南面,甚至高达百口尺与百五口尺不等。而那里概为林地。
我们康谷一带河湖水色至少不下两种:一为远观之色,一为近视(尤其是身旁近处)之色。前者似更多取决于光线的明暗,每每因天气而不同。天气晴和的夏日,稍远处的水即呈蓝色,尤其当水面激荡的时候;如观看的距离稍远,则一例为蔚蓝,并无区别。遇风雨晦冥的天气,水面则略呈青灰色。据说海的颜色更加变幻无定,往往一日为蓝,另一日则又为绿,尽管周围的天色并无明显变化。我注意过这里的河水,当雪满山原的时候,不论冰和水都青翠如绿草一般。
有人以为蓝色乃是“纯净的水的颜色,不论是固体液体”。但是如果我们从船边近处俯视,这些水却又呈现出多种多样的色泽。华尔登湖就是一时一个样子,一会儿是蓝,一会儿又成了绿,即使观看的角度不变。
居处于下界与穹苍之间,天光山色都不免要映入湖中。登山俯视,湖面即呈高空的天青色;但自近处观之,近岸泥沙可见处的水面却微近橙黄,渐至湖上,复为嫩绿,如此依次转浓,迨至湖心深处,则又浑然一色暗碧。然而在某种明暗之下,即使山顶处所见的近岸一带也可能是色泽光艳,溅溅新绿。有人认为这乃是林峦翠微的一种反照;但可怪的铁路的沙基之侧也是同一颜色,另外初春树叶未密之前也是这样,故我以为这可能是天空缥青与岸沙的橙黄互映交融所致。这里的鸢尾即是这类绿色。
另外还有一些地方,入春以后,湖上的冰为来自湖底的日照的热量乃至沿岸的地气所暖,开始渐渐融化,于是在湖中尚未解冻处出现一道涓涓细流,而那细流也呈这种色泽。与此地的一切水流相同,每当有风而晴朗的天气,因而波面最能以一定角度反映天空的色泽(或者因为波面能充分摄取各种光线),这时自离湖稍远处观之,湖面所呈现的一派湛蓝甚至会较天空本身的颜色更深一层;而这时,由于身在湖上,而且为了研究反光,不能不天空水面两头瞅着,这时我确曾在那里窥见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的浅蓝——水中灯下变幻不定的绢丝或刀锋剑端上青光或者近之——较之天空还要缥青,这样整个波面也到处是一边淡蓝,一边深青,交相辉映,蔚成奇景,但是相比之下,后者几乎近于混浊。实际上,那淡蓝弱是一种透着微绿的琉璃翠;回忆起来,只有一次冬日黄昏在林际上空处偶然见过。但是把这水盛入杯中,面光而视,却正如一杯空气那样,完全没有任何颜色。我们都知道,一只较大的玻璃盘往往即呈现浅绿,而其原因据玻璃匠人说则在它的“个头”,如体积稍小,便又不见颜色。至于华尔登湖的水要多到什么程度才出这种色泽,我却不曾作过试验。
此地的河湖如从上直视时,一般常作黑色或深蓝色,而且与多数湖泊相同,往往给在其中洗浴者的身上带来一种淡黄光泽;但由于华尔登的湖水竟像水晶般的那么澄澈,因而在这里洗浴者的身上往往呈现出一种雪花石膏似的苍白,再加上浸泡在水中时人的身体不免有点膨胀与变形,看起来极不自然,不过那效果之微妙奇特,恐怕唯有米凯罗安琪洛之辈的绘画大师才能追摹得来了。
荷塘月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周,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宁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州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北京清华园
秋夜
鲁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眨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去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1924年9月15日
雪
鲁迅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适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的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赞颂秋的文字的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的不多,也不想开出帐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并于秋的歌颂和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和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也是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泰山日出
徐志摩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埃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
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
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注:
海句力士---Hercules 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是主神宙斯的儿子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徐志摩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辗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妙似的垂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献,是他爱取自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飚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叫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飚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春底林野
许地山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露得迟。那里底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蜂,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焰底威吓。
岩下底荫处和山溪底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它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莺。都鼓起它们底舌簧。轻风把它们底声音挤成一片,分送培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底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的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底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嗄,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底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地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底左手盘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底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底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冬天之美
【法】乔治·桑
我从来就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做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媚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像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太阳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炫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把严寒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般的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张秋红 译)
【法】圣琼·佩斯
于是降雪了,阵阵消隐的初雪,落溅在梦幻与现实织成的巨幅布帛;有记性的人们忘却了种种苦楚,我们双鬓惟有床单的清香。这是大清早,盐灰的曙色笼罩,约莫早于六时光景,犹如客次于一个临时的港口,一处恩赐的避难所,在这里,散满着串串静谧的伟大颂歌。
这一通宵,不知不觉,鹅毛雪片纷扬不息,那座座的摩天大厦——被萤火虫剔透的浮石,高高地托起无数心灵的遗痕与重荷,不停地增长,而且将所负的重载卓尔忘怀。惟有那些昆虫,略知个中底细,不过它们的记性恍惚,讲述的又很怪诞。心灵对这些非凡事物所起的影响,我们也无从知晓。
谁也不曾诧异,谁也不曾察觉,这绒丝般的时刻,这轻脆,细琐之极的东西首次掠过,触及那高丛的石面,好象睫毛一眨。在青铜的覆盖和铬钢的射角上,在哑然的瓷砾的厚大的玻璃瓦上,在黑大理石的骑雕和白金属的马刺上,都一一落上了阵雪,没有任何人惊动,也没人玷污,这气息初凝的水汽。
恰似一柄刚出鞘的宝剑乍现的一颤……雪在下,看呀,我们来说说它的奇妙吧!静悄的黎明周身丰羽,象只传奇的巨枭,一任精气吹拂,鼓起它那白大色丽菊的形体。奇景和欢乐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涌来。让我们朝那露天茶座的门面一一致候吧,恰是旧年夏天,那位建筑师就在那儿指给我们看过夜鹰下的好些卵。
【法】弗朗梭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
密西西比河两岸风光旖旎。西岸,草原一望无际,绿色的波浪逶迤而去,在天际同蓝天连成一片。三四千头一群的野牛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漫游。有时,一头年迈的野牛劈开波涛,游到河心小岛上,卧在高深的草丛里。看它头上有两弯新月,看它沾满淤泥的飘拂的长髯,你可能把它当成河神。它踌躇满志,望着那壮阔的河流和繁茂而荒野的两岸。
以上是西岸的情景。东岸的风光不同,同西岸形成令人赞叹的对比。河边、山巅、岩石上、幽谷里,各种颜色、各种芳香的树木杂处一堂,茁壮生长;它们高耸入云,为目力所不及。野葡萄、喇叭花、苦苹果在树下交错,在树枝上攀缘,一直爬到顶梢。它们从槭树延伸到鹅掌楸,从鹅掌楸延伸到蜀葵,形成无数洞穴、无数拱顶、无数柱廊,那些在树间攀缘的藤蔓常常迷失方向,它们越过小溪,在水面搭起花轿。木兰树在丛莽之中挺拔而起,耸立着它静止不动的锥形圆顶;它树顶开放的硕大的白花,俯瞰着整个丛林;除了在它身边摇着绿扇的棕榈,没有任何树木可以同它媲美。
被创世主安排在这个偏远的丛莽中的无数动物给这个世界带来魅力和生气。在小径尽头,有几只因为吃饱了葡萄而醉态可掬的熊,它们在小榆树的枝丫上蹒跚;鹿群在湖中沐浴;黑松鼠在茂密的树中嬉戏;麻雀般大小的弗吉尼亚鸽从树上飞下来,在长满红草莓的草地上踯躅;黄嘴的绿鹦鹉、映照成红色的绿啄木鸟和火焰般的红雀在柏树顶上飞来飞去;蜂鸟在佛罗里达茉莉上熠熠发光,而捕鸟为食的毒蛇倒桂在树枝交织而成的穹顶上,像藤蔓一样摇来摆去,同时发出阵阵嘶鸣。
如果说河对岸的草原上万籁无声,河这边却是一片骚动和聒噪:鸟喙啄击橡树干的笃笃声,野兽穿越丛林的沙沙声,动物吞噬食物或咬碎果核的咂咂声;潺潺的流水、啁啾的小鸟、低哞的野牛和咕咕叫的斑鸠——荒野的世界充满一种亲切而粗犷的和谐。可是,如果一阵微风吹进这深邃的丛林,摇动这些飘浮的物体,使白色、蓝色、绿色、玫瑰色的生物混杂交错,使所有的色调融合为一体,使所有的声音汇成合唱,那是多么奇伟的声音,多么壮观的景象!可是,对于没有亲临其境的人,这一切我是无从描绘的。
【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一道道房门关上了。我推开大门那沉重的门扉。它抵抗着我的推力。从前,母亲每天黎明把门打开,让清新的空气进入屋内,并在阴暗的四壁内把它囚禁到傍晚;那推门的吱嘎声常常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往前走了几步,我停下来,我倾听着。九月的草儿不再颤动了。我仿佛听见葡萄架下有蟋蟀唱歌,但那也许只是我耳朵的嗡鸣和往昔的夏日在我记忆中的絮语。半轮残月挂在空中。月光是微弱的,但足以使其他星星黯然失色。她高悬在那儿,挑逗着大地。对月儿的魅力我变得冷漠了。她飘浮在太多的被忘却的蹩脚诗歌之上。月亮是音乐家和诗人的危险的启迪者,是浅薄的形象和乏味的激情的母亲,她给黑夜和星辰抹上了忧郁的色调。
星辰,并非因为我曾经在它们的荟萃中辨明了自己的方位。可是在这儿,有几颗星星被驯服了,并且脱离了广大的星群,仿佛它们熟悉我的声音,仿佛它们从草原深处应召跑来在我手心里啮食。我要根据我的祖屋的位置才能叫出它们的名字。虽然是为数不多的几颗:我已经忘记猎户座在天空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但金牛座在那儿,还有大角星。月亮妨碍我重新找到织女星。
我冷漠、洒脱,穿过我今世不会重演的那出戏的布景往前走去。我诅咒月亮,但我摈弃的是整个夜的奥秘。同黑暗串通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在这无边无涯的屏幕上,我不再有什么东西需要投射。青春不仅离开了我们,而且退出了这个世界。任何年轻的生命都是不自知的魔法师。当我们还有可能的时候,我们对黑夜施以魔法。她赐还我们的就是我们给予她的东西。
【法】加一西·科莱特
除了一小块地方,除了那棵银杏(我常常把它鳐鱼形的树叶赠给同学,他们拿去夹在地图册里),整个花园热气逼人,沐浴在略带红、紫的黄灿灿的阳光里。可是我不知道这红色的印象是来自我感情的满足,还是因为我眼花的缘故。金黃的沙砾反射的夏天,穿透我的大草帽的夏天,几乎没有黑夜的夏天……我母亲有感于我对黎明的深情,允许我去迎接它。她按照我的请求,三点半钟叫醒我;我两臂各挽一只篮子,朝河边狭长的沼地走去,去采摘草莓、黑茶麓子和长满须髯的醋栗。
此刻万物仍在混沌的、潮润的、隐隐约约的蓝色中沉睡,我踏着沙砾的小路行走,被自身重量羁绊的烟霞首先浸润我的双腿,然后是我的嘴唇、我的耳朵和全身最敏感的鼻孔……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意识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意识到我和早起晨风、第一只鸟儿,以及椭圆形的刚刚出现的太阳之间的默契。
我母亲叫我一声“美人,金宝贝”,然后放我走了;她望着她的作品——她把我当做她的“杰作”——跑开并且在山坡上消失。我当年也许是俊俏的;我母亲的评价和我当时的照片并非总是一致的……我那时之所以显得俊俏,那是因为我风华正茂,因为黎明,因为我碧绿的眼睛,我在晨风中飘拂的金发和我作为被唤醒的孩子同其他尚在酣睡的孩子相比的优越感。
我听见敲头遍弥撒钟就往回走。但在此之前我已经饱餐了野果,已经像独自出猎的猎犬在树林中兜了一个大圈,还品尝了我崇敬的两眼清泉。一股清冽的泉水铮铮淙淙,勃然冒出地面,并在四周形成一个小沙洲。这股泉水刚出世就丧失了勇气,重新钻入地下。另一股泉水几乎不露踪迹,像蛇一样掠过草地,在草地中央隐秘地迂回。惟有一簇簇开花的水仙证实它的存在。头一股泉水有橡树叶的味儿,另一股有铁和风信子茎的味儿。提起这些泉水,我希望我万事皆休的时候嘴里能够充满它们的芳香,并且含着这想像的清冽的泉水离去……
【法】阿尔蒂尔·兰波
黎明
我拥抱了这夏日的黎明。
宫殿前依然没有动静,寂然无声。池水安静地躺着。荫翳还留在林边的大道。我前行,惊醒那温馨而生动的气息,宝石般的花朵睁眼凝望,黑夜的轻翼悄然翔起。
幽静清新而朦胧。第一相遇:一朵鲜花向我道出了芳名。
我笑向那黄金色高悬的瀑布,她散发飘逸,飞越了松林,在那银白色的峰巅,我认出了她——女神。
于是,我撩开她一层又一层的面纱。林中的小经上,我舒展着臂膀。平原上,我把她告示给雄鸡,都市里,她逃匿在钟楼和穹隆之间,像乞丐奔波在大理石的站台,我奔跑着,把她一路追寻,大路上空,桂树跑着,我用她聚集的绡纱把她轻轻地围裹,我感到了她那无比丰满的玉体。黎明和孩子一起倒身在幽林之下。
醒来。已是中午。
花
从一级金色的阶梯的阶梯上——在丝带和青烟的燎绕中,在碧绿的天鹅绒和阳光下青铜般幽光闪闪的晶莹的水面之间——我看到了,在一块由金银、眼睛、香发精精心织成的绿茵上,万花吐蕊,争奇斗艳。
一片片黄金嵌在玛瑙上,桃花心木的圆柱,稳稳地高擎着一顶翡翠翠绿的穹隆。白色的花束,红宝石的纤细的嫩茎簇拥着水的玫瑰。
海与天,宛若睁着蓝眼,化作白雪之形的上帝把簇簇鲜嫩的玫瑰吸引到这大理石般和水面。
【法】皮奈尔·洛蒂
我们继续我们的旅行,通过林木葱茏和多荫的小道深入山谷。这是一条夹在悬崖峭壁之间的、在原始森林中的真正的小路。
走了一个小时,我们听到附近瀑布发出的沉闷而强大的声响。我们走到阴暗的峡谷的底部。法托纳的溪流在那里像一大捆银白色的麦子,从三百米高的地方陡然下落,坠入山下的空隙中。
深渊的底部的确是个美妙的去处。
奇树异草在阴影中交错混杂,湿淋淋的,浸泡在一场永不停止的滂沱大雨中。它们沿着黑色的悬崖峭壁,牢牢地攀附着藤类、乔木状蕨类、苔藓和美丽的细柄藤。瀑布直泻而下,坠落成碎片和粉末,那声势就像一场倾盆大雨,就像一大群头发乱蓬蓬的狂怒的人。
接着,它又在岩石裸露的水池里汇集起来,翻腾不已。它花了好多个世纪挖掘、磨光这些水池,然后形成河流,在草木苍翠的森林里,继续走它的路。
粉尘一样的水滴,像面纱那样散落在这整个自然界的上空,在上面,露出了天空和一半消失在阴暗的云雾里的大、小山头。天空好像是从井底看到的一样。
特别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在这僻静之处的那种永恒的喧嚣和骚动。这里有巨大的声响,但是却没有任何有生命的物体。这里只有无数世纪之前就存在着的那种没有活力的物质,它们一直遵循着世界混沌初开时的自然规律。
我们取道左边山羊走的小路。这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地上升。我们在密密层层的形成拱顶的叶丛下行走。一棵棵百年老树在我们周围竖直它们湿漉漉的、苍翠的、像粗大的大理石石柱那样光滑的树干。藤萝到处盘卷。乔木蕨类植物撑开宽阔的阳伞。这些植物长着锯齿,酷似精致的花边。我们继续向上走,发现蔷薇灌木丛和一堆堆杂乱的开花的蔷薇。各种各样的,彼此之间小有差别的孟加拉蔷薇繁花满枝,千姿百态,盛开在山间。在地面的苔藓上,铺着一张张用欧洲草莓织成的芬芳的地毯。这真像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花园……
沿路最使我入迷的,始终是那些蕨类植物。它们展开宽大的、有大量齿形边缘的、鲜艳无比的树叶。
我们整天继续攀登,走向小路不再延伸出去的荒凉地区。在我们前面,不时展现出深谷和参差不齐的黑色裂口。空气越来越清新。我们看到大朵大朵轮廓鲜明突出的云。它们有的似乎在我们头上,有的似乎在我们脚下,倚着小山沉睡。
【意】加布里埃尔·邓南遮
夜莺在歌唱。起初,歌声散发着悦耳的喜气洋洋的欢欣,犹如珍珠跌破玻璃琴键,在空气中弹出柔和的颤音。随后,一片沉寂。一声婉转的啼鸣升将起来,极其轻盈,摇曳不绝,仿佛是一片沉寂。这三种音调的旋律,渗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仿佛是由芦苇制作的纤细的长笛或牧童的风笛抒发出的声声轻柔的变奏,五回或六回重复着小小的企求。
第三次沉寂。歌声转化为哀歌,无精打采地展开,犹如一声叹息,显得缓和,犹如一声呻吟,显得软弱,传达了一名孤独的恋人的忧伤,一种凄清的愿望,一种徒然的期待;它发出了一声呼唤,最终的、突然的、尖利的呼唤,犹如一声悲凉的呐喊,然后消失了。
另一次沉寂,愈发抑郁的沉寂。于是听得一种新的声音,它仿佛不是发自那原先的喉管,它显得那么胆怯、谦卑、哀幽,它那么像初生的鸟儿的唧唧鸣叫,像麻雀的声声啁啾;然后,这真纯的乐音,以令人惊奇的反复变化,渐渐化为愈来愈急促的音符,它们在颤动的歌声的飞翔中闪烁,在清晰妙曼的歌吟中震荡,在无比大胆的回环中奔突,忽而跌落,忽而拔高,径直上升到高音之部。
歌者显然陶醉于自己的歌声。沉寂是如此的短暂,各种音符因而几乎未曾消失。歌者更把自己的陶醉倾注于充溢着激情和温柔、低回和浏亮、轻俏和沉重的始终多姿多彩的旋律;这旋律时而被纤弱的呻吟或悲戚的恳求,奔放的冲动或高音的召唤所打断。
花园仿佛也在洗耳恭听,天穹也向忧伤的树木俯下身子,而那位隐身的诗人,正从树的枝头,煽动诗的波浪。簇簇鲜花深深地、静悄悄地呼吸。西方地平线上凝聚着某种昏黄的光团;白昼的最后的回眸是忧伤的,几乎是凄切的。不过,一颗星星已然升起,那么鲜亮,颤悠悠,犹如一滴灿烂的露珠。
【英】罗杰·阿斯克姆
观风,一个人要用眼睛来看,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风的属性如此虛无而又缥缈;不过有一回我却得到这种亲身体验,那是四年前大雪飘落的时分。我骑马经过洼地上段通向市镇桥的大路,这条路过去是徒步旅行的人走出来的。两旁的田野一望无际,积雪盈尺;前一天夜间凝结起薄薄的霜冻,所以地面的积雪变硬结冰了。早晨阳光普照,灿烂明媚,朔风在空中呼啸,一年到了这个季候,已是凛冽侵骨了。马蹄阵阵踏过,大路上的积雪就松散开来,于是风吹雪飘,席卷而起,一片片滑落在田野里,彻夜霜寒地冻,田野也变硬结冰了,因此那一天风雪飞舞,我才有可能把风的属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怀着十分喜悦快乐的心情把它铭记在心,如今我更是记忆犹新。时而风吹过去不到咫尺之遥,极目远眺,可以看见风吹雪花所到之处;时而雪花一次就飘过半边田野。有时雪花柔缓泻落,不一会儿便会激扬飘舞,令人目不暇接。而此时的情景我也有所感知,风过如缕,而非弥漫天地。原来我竟看到离我二十来步的一股寒风迎面袭来,然后相距四十来步的雪花没有动静。但是,地面积雪越来越多之后,又有一缕雪花,就在同一时刻,同样地席卷而起,不过疏密相间。一缕雪花静止不动,另一缕则疾飞而过,时而越来越快,时而越来越慢,时而渐渐变大,时而渐渐变小,纵目望去尽入眼帘。飞雪不是劈面而来,而是忽而曲曲弯弯,忽而散漫交错,忽而团团旋转。有时积雪吹向空中,地面一无所遗,不过片刻又会笼盖大地,仿佛根本没有起风一般,旋即雪花又会飘扬飞舞。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两股飘然而来的雪花一起飞扬,一股由西向东,一股北来东去。借着飘雪,我看见两股风流,交叉重叠,就像是在两条大路上似的。再一次,我竟听见空气中风声吹过,地面一切毫无动静。当我骑到万籁俱寂之处,离我相隔不远的地方积雪竟是无比奇妙地向风披靡。这番体验使我更为赞叹风的属性,而不只是使我对风的知识有所了解;不过我也由此懂得了风中的人们打猎时失去距离不足为奇,因为风向变幻不定,视线便转向四面八方。
【英】查尔斯·狄更斯
那一天的天气寒冷潮湿,着实苦人;凄雾浓重,几欲成滴,树木在这个北国里还都枝柯赤裸,完全冬意。不论多会儿,只要车一停下来,我就侧耳静听,看是否能听到瀑布的吼声,同时还不断地往我认为一定是瀑布所在那方面死乞白赖地看;我所以知道瀑布就在那一方面,因为我看见河水滚滚朝着那儿流去;每一分钟都盼望会有飞溅的浪花出现。恰恰在我们停车以前几分钟内,我看见了两片嵯峨的白云,从地心深处巍巍而出,冉冉而上。当时所见,仅止于此。后来我们到底下了车了;于是我才头一回听到洪流的砰訇,同时觉得大地都在我脚下颤动。
崖岸陡峭,又因为有刚刚下过的雨和化了一半的冰,地上滑溜溜的,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下去的,不过我却一会儿就站在山根那儿,同两个英国军官(他们也正走过那儿,现在和我到了一块)攀登到一片嶙峋的乱石上了;那时澎渤大作,震耳欲聋,玉花飞溅,蒙目如眯,我全身濡湿,衣履俱透。原来我们正站在美国瀑布的下面。我只能看见巨瀑滔天,劈空而下,但是对于这片巨瀑的形状和地位,却毫无概念,只渺渺茫茫,感到泉飞水立,浩瀚汪洋而已。
我们坐在小渡船上,从紧在这两个大瀑布前面那条汹涌奔腾的河里过的时候,我才开始感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却有些目眩心摇,因而领会不到这副光景到底有多博大。一直到我来到平顶岩上看去的时候——哎呀天哪,那样一片飞立倒悬的晶莹碧波!——它的巍巍凛凛,浩潮峻伟,才在我眼前整个呈现。
于是我感到,我站的地方和造物者多么近了,那时候,那幅宏伟的景象,一时之间所给我的印象,同时也就是永远无尽所给我的印象——一瞬的感觉,而又是永久的感觉——是一片和平之感:是心的宁静,是灵的恬适,是对于死者淡泊安详的回忆,是对于永久的安息和永久的幸福恢廓的展望,不掺杂一丁点暗淡之情,不掺杂一丁点恐怖之心。尼亚加拉一下就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留下了一副美丽的形象;这副形象,一直永世不尽留在我的心头,永远不改变,永远不磨灭,一直到我的心房停止了搏动的时候。
我们在那个神工鬼斧、天魔帝力所创造出来的地方上待了十天,在那永久令人不忘的十天里,日常生活中的龃龉和烦恼,如何高我而去,越去越远啊!巨瀑的砰訇对于我如何振聋发聩啊!绝迹于尘世之上而却出现于晶莹垂波之中的,是何等的面目啊!在变幻无常、横亘半空的灿烂虹霓四围上下,天使的泪如何玉圆珠明,异彩缤纭,纷飞乱洒,纵翻横出啊!在这种眼泪里,天心帝意,又如何透露而出啊!
我一起始,就跑到了加拿大那一边儿,在那十天里就一直在那儿没动。我从来没再过过河;因为我知道,河那边也有人,而在这种地方,当然不能和不相干的闲杂人掺和。整天往来徘徊,从一切角度,来看这个垂瀑;站在马蹄铁大瀑布的边缘上,看着奔腾的水,在快到崖头的时候,力充劲足,然而却又好像在驰下崖头、投入深渊之前,先停顿一下似的;从河面上往上看巨涛下涌;攀上邻岭,从树杪间瞭望,看激湍盘旋而前,翻下万丈悬崖;站在下游三英里的巨石森岩下面,看着河水,波涌涡漩,砰訇应答,表面上看不出来它所以这样的原因,实在在河水深处,却受到巨瀑奔腾的骚扰;永远有尼亚加拉当前,看它受日光的蒸腾,受月华的迤逗,夕阳西下中一片红,暮色苍茫中一件灰;白天整天眼里看它,夜里枕上醒来耳里听它;这样的福就够我享的了。
我现在每到平静之时都要想:那片潮瀚汹涌的水,仍旧尽日横冲直滚,飞悬倒洒,砰訇漰渤,雷鸣山崩;那些虹霓仍旧在它下面一百英尺的空中弯亘横跨。太阳照在它上面的时候,它仍旧像玉液金波,晶莹明澈。天色暗淡的时候,它仍旧像玉霰琼雪,纷纷飞洒;像轻屑细末,从白垩质的悬崖峭壁上阵阵剥落;像如絮如绵的浓烟,从山腹幽岫里蒸腾喷涌。但是这个滔天的巨瀑,在它要往下流去的时候,永远老像要先死去一番似的,从它那深不可测、以水为国的坟里,永远有浪花和迷雾的鬼魂,其大无物可与伦比,其强永远不受降伏。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黑暗还复掩渊面的时候,在匝地的巨瀑——水——以前,另一个漫天的巨瀑——光——还没经上帝吩咐而一下弥漫宇宙的时候,就在这儿森然庄严地呈异显灵。
【英】理查德·杰弗理斯
我踏着芳馥的浅草向上走去。而随着每一步的攀登,我的心境的感受范围似乎也更加宽阔;随着每一口清醇气息的吸入,一个更加深沉的渴望正在不觉萌生。甚至连这里太阳的光线也更加炽烈而妍丽。待到我登上山顶,我早已把我的卑微处境与生活苦恼忘个干净。我感到我自己已经一切正常。山顶有堑壕一道,行至其地,我沿沟缓缓而行,稍事歇息。沟的西南边上,一处坡面坍陷,形成裂口。这里下临一带广阔沃野,其中盛植小麦,景色颇佳,周围青山环抱,宛如一古罗马圆形剧场。山间有通路隘口之类一道,折向山南,天际远处则为白云锁闭,不可复见。各处村屯农舍多为林木荫敝,故此地堪称绝幽。
我这里的确幽静异常,唯与阳光与大地为伍。我躺在草上,开始从灵魂深处与大地、阳光、空气以及那渺不可见的远海慢慢絮语。我想到大地的坚实——我甚至觉得它将我载负而起;并从身下如茵的绿榻那里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大地正在和我交语。我想到那流荡的空气——以及它的纯净,这正是它的美的所在:它抚摸着我,并把它自身的一部分也给了我。我又与大海谈话;——虽然它离我很远,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仍然看到了它缘岸近处的苍翠与远洋深处的蔚蓝;——我渴望获得它的力量、秘密与光荣。然后我又与太阳对语,渴望从它的辉煌与灿烂中,从它的坚忍不拔与不知疲倦的驰驱中,找到那和灵魂相仿佛的东西。我抬起头来仰对着顶上的蓝天,凝视着它的深邃,吸吮着它的绝妙的色泽和芳馥。天上的那些采撷不到的花里的浓郁蔚蓝把我的灵魂也吸引了去,使它在那里得到安息;因为纯净的色调能给灵魂带来静谧。凭着这一切我祈祷了:我的灵魂体验到了一种完全不可言诠的感情;相形之下,祈祷反而显得微不足道,至于语言更是这种感情的一个粗糙的标记,只可惜我除此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凭着碧蓝的天空,凭着那光透幽径的滚滚炎阳,一个新的缥缈的“以太”海洋正在一天天地展开在我的面前。凭着那环抱宇宙周流八垠的爽气清氛;凭着那喧嚣在岸边的大海——近处雪浪翻舞的碧海与远洋的深海;凭着载负着我的坚实的大地;再凭着芳馥的茴香,它们的小花我常抚摸;凭着芊芊芳草;凭着那经手一搓便顺指滑落的粉松白垩,我祈祷了。我搓搓土块、草叶与茴香,吸吸周流寰宇的澄鲜空气,想想大海与苍天,伸伸手臂来让阳光爱抚一番,并俯首在草上以示虔敬——我正是这样来祈祷的,这时我衷心盼望这样或许能接触到那个更较上帝为高的不可言说的世界。
尽管使我心神激越的许多感情那么浓烈,尽管我与大地、阳光、天空、星斗与海洋的一番歆合那么亲切——这种感情动人心魄的深切是任你怎么来写也写不出来的。我正是凭着这些来祈祷的,仿佛它们竟是一些乐器,一些键盘,通过它们而把我灵魂中的乐调嘹亮奏出,它们增大了我歌声的音量。那光华耀目的伟大太阳,茁壮而亲切的大地,和暖的晴空与澄鲜的空气,以及对大海的思慕——这一切无可言喻的美简直给我带来一种至乐与狂喜,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夏天的时候我常到田野里去。背靠着橡树庞大的躯干,这时身后粗糙的树皮与地衣隐隐可觉;我便在往下面绿色田野(靠近山坡林木处几作橙黄色)俯视的同时,开始思索我要进一步追求的灵魂生活。或者,坐卧在翠绿的冷杉之下昂首张望,看到天顶处的颜色更加湛蓝;这里羊齿遍地,野鸽咕咕,林木动处,槐树上的茸茸新叶清晰可辨。不论在躯干修直饱满的榆木荫下,还是在山楂矮木与榛树之旁,我自己都充满着一种追逐灵魂的本性的深刻渴求;希望从这一切绿色事物和从阳光之中获致那种连它们自己也完全懵懂的内在意义——以便我自己也能盛满光泽,恍如阳光下的林木那样。甚至连过路时稍稍摸摸树上长满地衣的皱皮和触触伸向路边的一个枝梢,也都仿佛具有代我自身祈祷的效验。
漫长的夏日天气把草地晒得暖洋洋的。我总是偃卧在比较偏僻的角落,全身躺直,以接受大地的爱抚。这里丰草高高过身,婆娑的树影戏舞在我的面颊之上。我时而眯缝着眼望望天空,禁不住那晃眼的阳光。蜜蜂常常从我头上嗡嗡而过,有时也飞过一只蝴蝶,空中则是一片营营,翠绿的莺鸟在篱边歌唱,当我这样逐渐进入到夏日的炽烈的生活之后——一种在我的周围熊熊燃烧着的生活,这时每片草叶仿佛都是一把火炬——我终于对大地自远古以来的全部漫长生活开始有所体会,而这时太阳正把我照得暖暄暄的。在远哉迢迢的古昔,南国沙碛上的西索斯托里斯便已对他自己与太阳有所认识……我的灵魂渴望能汲取到那曾经流贯于过去时代的灵魂生活,正像阳光曾经不绝地倾注在大地之上那样。另外正如流沙能够吸收热量,同样我能获致那种灵魂的精力。虽然表面如梦一般,我却尽情地吮吸着生命的气息;我对草叶、野花、山楂与树上的绿叶并未忘怀。我似乎恰恰是通过它来生活,仿佛它们一个个尽是我吸吮汁液的孔道。这时蚱蜢正在鸣叫跳跃,绿莺在歌唱、画眉在欢快鸣啭,整个空中生意盎然。此时我也被深深地投进生命之中,并与那全部生命一道祈祷着。
【挪威】亚历山大·基兰
世界上,最宏大的是海,最有耐心的也是海。海,象一只驯良的大象,把地球不足道的人驮在宽阔的背上,而浩瀚渊深的、绿绿苍苍的海水,却在吞噬大地上的一切灾难。如果说海是狡诈的,那可不正确,因为它从来不许诺什么。它那颗巨大的心,——在苦难深重的世界上,这是唯一健康的心,——既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任何留恋,总在平静而自由地跳动。
人们在海浪上航行的时候,大海唱着它那古老的歌儿。许多人根本不懂得这些歌儿,不过,对于听到这种歌声的人来说,感觉是各不相同的,因为大海对每一个迎面相逢的人,用的是各种特殊的语言。
对于正在捕捉螃蟹的赤足孩子,绿波闪闪的大海露出一副笑脸;在轮船前面,大海涌起蓝色的狂涛,把清凉的、咸味的飞沫抛上甲板;在海岸边,浓浊的灰色的巨浪碰得粉碎;人们困乏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岸旁灰白色的碎浪时,长条的浪花却象灿烂的彩虹,正在冲刷平坦的沙滩。在惊涛拍岸的隆隆声中,有一种神秘的意味,每一个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肯定地点一点头,似乎认为海是他的朋友——这位朋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然而谁也不明白,对于海边的居民来说,海究竟是什么,——他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一点,尽管在海的面前过了一辈子。海既是他们的人类社会,也是他们的顾问;海既是他们的朋友,又是他们的敌人;海既是他们的劳动场所,又是他们的坟墓。因此,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海的态度起了变化,他们的神色也跟着变化,——时而平静,时而惊慌,时而执拗。
可是,让这样一个海滨居民迁到山里或者异常美妙的峡谷里,给他最好的食物和十分柔软的卧铺——他是不肯尝这种食物,也不愿睡这种卧铺的。他会不由自主地从一座山岗攀上另一座山岗,直到很远很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一种熟悉的、蓝色的东西。那时候,他的心会愉快地跳动起来,他会盯住远处一条亮闪闪的蓝色带子,直到这条带子扩大成为碧蓝的海面。
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瑞典】古纳尔
我站在山顶上,向内陆眺望。我的脚下,树顶着被暮色重压的树冠做梦。森林中的空地荒凉地躺着。看不见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通往这里的路并不存在。那些并不怕人的月光下的森林动物,会在下面的森林里出现、消失……远处传来一声凄凉的狗叫声和远方鹿角的相互撞击声……是太阳在沉落……
四周的夜充满了幻景。在空中燃烧。我希望在这里久留,遥望那些我曾漫游过的蓝色的森林,从而忘记自己是谁。
我转向大海,看着太阳把我抛弃给暮色。如同藏在紫金色沙漠中的一颗金黄的谷粒,太阳在狭长、金黄的云堆中微微闪烁。我似乎听见一阵无边的音乐缓缓飘过,对于我一切都变得苦涩。目标依旧是那么遥远。
我僵直地慢慢向山走去,露珠已经飘洒在森林的空地上,在蜘蛛网上闪烁。当我走到树底下时,我的额头、眼睛和嘴被蜘蛛网粘住。人好像在睡梦中一般。树也着了魔,古怪的果子悄悄吊在树枝上,那些窥探我的眼睛,那些听见我到来的耳朵……
此刻,即使每一块石子都有着一种意义,恐惧在每一棵灌木中准备腾跃,但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衰老都将很快消失,被没收的欢乐,夭折的沉醉,没有意义的恐惧也不例外。当我准备忘掉一切并获得新生的时候,将有另一种不安变成我的不安——另一种安宁变成我的安宁:海和没有草木的地带。
那里,在森林边,大海在梦中朦胧地运动,如同人们用灯去照沉睡者的脸……
是星星一颗颗点燃……
【瑞士】罗伯特·瓦尔泽
昨夜,风是如此柔和,如此轻软。再没有小猫能像昨夜那般温存小心地偎依。一位妈妈就这样甜甜地亲热地爱抚她天真无邪的爱子。
我踏着熟悉的陡峭的小径上山。一路景色怡人,万籁俱静。树木纤细的枝桠与黑黝黝的形体耸入静悄悄的银灰的夜空。一股发出悦耳旋律的涓涓流淌的清泉,跳过各色各样的岩石,顺着山路潺潺地流入山下的森林。
森林是一个童话,我走在其间,仿佛童话世界的漫游者。无边的安谧与宁静,虽然见不到月亮。夜是无月的夜。但是星星却如和善的眼睛时时穿透森林,望穿仙境似的黑夜,为了赋予它以可人的灵性。悄悄的欢娱的思想跟我走过森林,四周漫布的魔力随着时间伴着我的足音增长。一切都像中了魔。
山脉犹如一个睡了有千百岁的巨大的乖孩子。夜如妇人温柔无比的双臂,越来越紧地将我拥抱。走近一片无树空地,便望见山下柔和奇妙的平地上城市隐约的屋宇和无数的灯光。这众多的灯火,优美地洒布在平原上,恰似浮游在安逸、天真和正直的海洋之中。
我伫立片刻,深谷与高山仿佛在微笑,在嬉戏,在倾诉着爱的絮语。然后,我举步前行,钻出树林,不久来到一处孤寂的农舍,大树遮蔽着它的屋顶,门前井中水声汩汩。夜的寂静,空气的安谧。幽暗可爱的空间的宁静。还有潺潺的井水,孤独高贵的农舍,充满古朴的真诚和真正的森林,农舍离得这样近,森林的边缘这样温暖,森林之中洋溢着皇族的高贵,这一切的一切令我止步,令我深思:我好像置身在高雅、温柔、广袤的王国。淡淡的红色染亮两扇窗。路上没有人。
我独自站在文字美丽的夜色中,站在美丽的黑暗之间。
【德】汉斯·台奥多尔·沃尔特森-施托姆
我们的海岸边以前曾长着好多高大的橡树林,树木茂密,一只小松鼠可以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连续几里地不着地面。传说当婚礼行列穿过树林时,新娘必须摘下头上的凤冠,可见枝丫垂得多么低了。盛夏,这高高的树木构成的大教堂终日蔽阴凉爽。那时还有野猪和猞猁在林中穿行。在那雄鹰目力可及的高处,阳光的大海在树梢上汹涌澎湃。
但这些树林早已被伐光了,只有人们偶尔从黑色的泥沼中或从浅滩的淤泥中挖出个把石化了的树根,它会让我们后人神思那一片树冠在与西北方向来的暴风激烈搏斗,发出惊心动魄的喧嚣。而我们今天站在海堤上,望着一片无树的平原,犹如望着永恒。当那位哈利希岛的女居民第一次从她的小岛来到这里时,她的话说得多么正确啊:“我的上帝,狄个(这个)世界嗄(这么)大;伊(它)要一直连牢(连着)荷兰了!”
海堤上的风多么令人神清气爽!家乡是我魂之所系;在什么地方又能像这儿一样尽情享受星期天的早晨呢!
在下面那新开发的沼泽地中,第一阵温暖的春雨巳将无边无垠的草地染绿;散布着的数不清的牛在吃草,连接着一个个“沼潭”的水沟宛如银色的带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吼叫声和撞击声在辽阔的原野深处飘荡,此起彼伏,此呼彼应,相偕成趣。而耕牛的那些长翅膀的朋友们——椋鸟——是多么活跃!喧闹的鸟群从低地升起,在我的面前掠过来掠过去,然后密密麻麻地落在堤顶,稍顷,便灵巧地啄食着,顺堤坡而下,向海边漫步而去。
然而,沿着下边那从城市流来、向大海注入的河流边,新的谷草编成的网闪闪发光,令人神往,这是为了阻挡海潮的啃啮而铺设的——河水雍容大方地流过这洁净的地毯——时值清晨,青春时代梦幻般的感觉再度征服了我,仿佛这个日子将给我带来难以言传的妩媚;每个人都有在心底欢迎幸福幽灵光临之时。
【日】宫城道雄
一位远走南洋的熟人,阔别十年之后突然来访。他说:“我常回日本,不过总是在夏天回来,没赶上过日本的冬天。这次回来幸好是冬天,很想好好领略一下日本冬天的风味。”而我拥有四季,并不感到对生活的厌倦。
首先,春天到来,熏风吹拂,浑身酥暖。每年一到春天,便有一只小鸟飞到我的住处来,明年还会以同样的声音鸣叫,来的时间也似乎相同。这样相遇三年,从声音的高低和音色来判断,是同一只鸟无疑。我根据这印象谱写出《春来到》一曲。心想,连鸟儿也每年过着同样的生活呀!
春天的早晨,它似乎在告诉人们要抓紧工作,令人内心充满希望。当朝晖射进自己的窗户时,就感到该做点什么工作了。
春天的中午过后,如果是风和日丽,闲适静谧的日子,当感到和煦的日光爬上自己的面颊时,便传来省线电车驶过的声音。这一切使人感到悠闲自在。连听到院内鸟儿振翅起飞或高声鸣叫,都令人陶醉。
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好像陡然忆起似地刮来一阵微风,庭园中的树叶和矮竹子叶摇曳不定,给人以舒畅之感。自古以来,每当月夜,人们往往思念故乡旧友以及遥远的往事。春闲之夜,来到昏沉欲睡的廊檐边,心头不禁涌现许多往事。
外面传来赏花的人们熙熙攘攘的声音时,而我独自蛰居家中潜心学习也是桩乐事。春夜外出散步更让人心旷神怡,我虽不能亲眼目睹朦胧的月光,但我的身子却感到了这一点。这样的夜晚也常想起往事。
春雨连绵之日,听着各种雨声作曲时,心神集中,完成得好,尤其在夜间,睡卧在被窝里,倾听着院中落雨声是很有趣的。这时心中意识到春雨在敲打着刚刚发芽抽叶的树木。
雨天外出,一边听着雨落在雨伞上的声响,一边朝前走,怡然自得。这时,穿鞋的足音,不如穿高木屐的声音悦耳。
由春入夏,雨前或气候突变时,不知怎的,市内电车和汽车声,在我听来宛如海啸。
夏天,大清早起虽也心情爽快,但究竟不如夜晚更好。蚊烟香的气味,扇团扇的声音,都让人喜爱。一到夏天,也许因为门窗敞开的关系,近邻变得更近,各种声响传进我的耳中,夏夜吹横笛的声音最为美妙,被蚊子咬虽可厌,可是两三个蚊子一起飞来,发出的嗡嗡声宛如筚篥,也叫人难舍。同时,静听着电风扇的哼叫声,仿佛远海落日,波浪起伏的声音。这时,就像孤独一人被抛弃在那里,一种莫名的寂寞、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所以我时常默默地倾听电扇的声音。
夏天,我也不太愿意去避暑。因为出门在外,不如在家方便。怕麻烦别人,所以我尽量不去。虽说如此,近两三年来,却也时而出去一游。从去年起,夏天到叶山的家去住。盛夏,海岸喧闹异常。我住的地方背后便是山,下面连着海,房子正好位于半山腰。大海的喧闹对我的影响倒不大。因为身在山坡之上,可以尽情享受山间风趣。
早晨,群鸟争鸣。我去到房后,侧耳聆听这鸟鸣之声。有的长鸣,有的声声短啼,有的宛似人类嘲笑别人时的笑声,而有的声音低而悠长,犹如在召唤别人。根据这些个观察,我心里常想,鸟类的世界里也有语言。刚才还成群结队猬集此处的鸟群,不久之后,好像全飞走了,周围一片寂静。到某个时间,它们又都回到原来的地方来了。
在山上,茅蜩这种蝉叫得很起劲。原以为它傍晚才叫,它却从早起就叫。当然它最喜欢在黄昏时叫,我不知道山上太阳偏移的情况,但在白昼也常听到它叫。茅蜩的叫声,照我的观察,声音高低只有两类,是固定不移的。这就是以相差半个音来鸣叫。用日本高调来说,一个以 do 音在叫,一个以 xi 音在叫。在哪儿听也是如此。在街里,只听一只叫固然也不错,以半音之差,百蝉齐鸣,其妙趣简直无法形容。听着听着,似乎被吸进了奇妙的音的世界。
躺在被窝里静听海滨机帆船起航出海,也是种乐趣。船渐渐离岸远去,以为船声大概听不见了,不料却还能听得见。自己的心仿佛也随船远去。我认为海滨的夏天同样是很好玩的。
盛夏时节,开始叫的是梨蜩,螟螟蝉和茅蜩一到寒蝉叫起,便知秋天临近了。
我儿时时常看到的是,一到初秋,空中打闪。听祖母说,这是稻谷丰收的预兆。其实,我就是从这闪电中体察到初秋的气氛的。
闪电的情趣我曾记下这样一点,一到立秋,奇怪的是,蟋蟀等似乎固定在同一时刻开始叫。在立秋这大前后,秋虫便陆续开始唧唧鸣叫。而且我经常最早听到的秋虫声是蟋蟀的叫声,其次是变色音蛩的叫声。有趣的是最初只有一只,顶多两只左右在叫,日子一长,叫的虫就多了起来。
一进入初秋,不知不觉地风也变了。八月过半,便感到空气澄澈,头脑清晰。我的曲子,一年当中,完成于秋天的最多。我总是吊起金属的风铃来,喜欢听风吹铃的响声。秋风吹得铃响,声音虽无变化,也让人感到莫名的寂寞,好像它与从前的响声不同。风力恰到好处时,铃声悲凉而清晰;狂风大 作时,挂着的长纸条皱皱巴巴发不出声来,即便有声,也是干巴巴的,让人想到已是晚秋了。还有秋天的阳光,照儿时留下的记忆,似乎带有黄色。
街里举行秋祭时,在大鼓,笛子等祭神的音乐伴奏下,抬着神舆走过的声音,凑近去听倒不如远远地听更有祭祀的情调。我喜欢祭祀的气氛,就我来讲,永远不希望废止这类活动。
到秋天,小鸟等也以和春大不同的声音在叫。老鹰沉静的叫声,给人以悠然之感。而且两只对叫比一只独鸣更有意思。也是听祖母说的,老鹰一叫,三天之内准下雨,是因为一下雨会冲走它父母的坟墓,所以它发出悲鸣。我至今还认为,一听见老鹰的叫声,不出三天就该下雨了。
秋夜,虽整夜聆听秋虫的声音,我也不感到厌倦。草云雀等不间歇地拉长声叫个不停。用短促的断音叫的是变色吟蛩,保持准确的拍节来叫的是蟋蟀。油葫芦的样子听说挺严肃,而声音其实比草云雀等还要平淡无奇,这倒也颇为有趣。油葫芦的叫声先高后低,我用音调笛子一比,最初是用比 xi 低半个音的声音叫起,然后变成比 1a 低半个音的了。这声音听起来清亮柔和。
瘠螽叫时,开始是咻的一声,停一下,然后嗺的一声,收住翅膀,那拍节很有趣儿。蝈蝈儿、金琵琶也很有意思。但不论怎么说,人们最珍爱的是金铃子,把它推上秋虫的王座是有道理的,它的叫声高雅,可说最能代表秋声。
听秋虫叫,有趣的是,不管什么虫子,只要是同类的虫子,叫声的高低 无大差别是很可怪的。即使有差别时,顶多不过半音。
谈到虫子,我想起一件事,内田百闲先生有一天下午提着虫笼子来到我家。内田先生对音的世界颇有研究。这天他带来的是草云雀,我说:“这草云雀我的院子里有。”第二天,他打发人送来了金琵琶。送来的时候,正赶上我练习弹筝很忙,所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四季的情趣来的。练筝结束,身子非常累,连话都懒得说,对于唱呀拉呀都感到厌烦,对弟子们也没好气儿。就在这时,金琵琶突然叫了起来。我就像听见了朋友安慰的话语一般,本来浑身累得软瘫瘫的,怎么都不得劲,这时仿佛全身的疲乏霍然消失,顿时身心轻松,非常快活。使我深感到朋友的可贵。那只金琵琶现在还活着,我走过走廊时,常常停下步来,倾听它的叫声。
秋月高悬的夜晚,我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它,并且心里立即想象出儿时看见过的月亮。
秋天的落叶声,给人以似凄凉又似怕人之感,颇像梅特林克的《盲人》 中的无形的东西,躺在被窝里听,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秋未,一场晚秋雨过后,虫声也有声无力时,便感到苍凉的冬意袭人。再过一阵子,虫声一下停止,就到枯叶飞舞之时了。初冬,遇上晴和天气,如同小阳春一般。
秋天的食物松荤上市时,最富于秋意。秋天吃用松蕈做的菜,非常可口。春天吃竹笋,初夏吃鲣鱼,实际上,人们往往因食物而忆起季节来。也会联想起往事。有个故事说:有个穷本匠,人们不敢随便给他小豆饭吃,如果在平常干活儿的日子给他小豆饭吃,他便撂下活计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这是因为祭祀之日必定吃小豆饭,他把这事牢记在心的缘故。
到了冬天,我便想起儿时看见过的青桔子,因为是刚摘下来的,皮硬,一摸疙疙疽疽的,同时气味也最强烈。这些,使我意识到初冬的来临。
入冬,把一直敞开着的拉门关闭起来,面向长火盆一坐,产生一种安适感。
冬夜,围着火盆,家人闲话;或跟彼此不客气的来客无休止地闲聊,不觉就是深夜,这也另有一番情趣。
吃食里,一家团圆吃肉素烧是件乐事。近来汽车多了,已享受不到了。从前我常送艺上门,夜间坐人力车回家,饿着肚子经过饭馆门前,眼睛虽看不见,但也能知道现在正走过什么饭馆的门前。不坐车步行时,各种饭菜的香味,更易钻进鼻孔。闻着鸡素烧的香味。西餐馆的气味、还有鳝鱼馆子的味儿,忍受着寒风吹扑面颊和脖颈,又冷又饿又累,不禁胸中涌起快些到家安享家庭温暖的念头。这时,回家便是个乐趣。
话头有些岔开了,我在汉城时,一个寒冷的黄昏,从北汉山刮来刺骨的寒风。我暖乎乎地坐在车上。那时父亲在釜山的衙门里做事,薪俸微薄。我忽然想到父亲现在干什么呢?想到父亲的处境,遂给他寄去了钱。这不算孝敬父母,只不过是在天寒时才想起来的。还有,听见枯树的声响,便会想起朋友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
我一到冬天,因惧怕寒冷,便懒散地躺在被窝里用四季的情趣功。这也不用点灯,仰面而卧,用手摸着读放在肚皮上的盲文书,或使用点字的工具书写。越到寒冷的深夜。越能沉下心去。一边听着拉门咔嗒咔嗒作响,一边作曲,格外舒畅。即便熬个通宵,也决不感到劳累,而且用脑子,不久身子也会热起来的。不作曲时,照这样子读书,也能安下心去,字句容易印入脑海。这是盲人所独有的世界,那乐趣是好眼睛的人想象不到的。我常在自己的头脑中进行合奏,想象着音的世界,很有意思。
某精神病科的博士给我讲过这样的事,即有所谓内声,如心里想着神谕之类时,就能听到那声音。当我们想象着某种音乐时,照样也能听见那音乐。当然它与精神病科所说的神谕不同,但却很相似。
我在四季当中,对冬雨不太喜欢。雪对谁来说都是好东西。大体上雪是不声不响的。但下大了时,也能接连不断听到细小的声响。雪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和雨不同,非常有趣。还有不是雪,而是霰敲打发硬的树叶,发出的声响也很有趣。
下雪的早晨,在寂静无声中积下厚厚的雪,听着行人从雪上走过的声音,宛如听船上在摇橹。我在雪天喜欢到外面去走走。雪花敲打着雨伞,和雨点不同,让人心情愉快。走着走着,发现个子在变高,还有人闪到路旁去,敲打塞进木履齿里的雪,极富于冬天的情趣。
雪后放晴,朝阳一照,雪开始融化,水滴落下发出各种声响。有的地方融化滴落得非常快,还有的地方竟以三连音滴落,而慢慢滴落的似乎是因为惧怕什么。我想象着在山里发生大雪崩时该是什么样子,于是想起波涛发出的哗哗声。树枝等也有沉甸甸地折落的时候。由于天气寒冷,白天化不尽,到了半夜,出乎意料,雪吧嗒一声落地,吓人一跳。
我一到冬天,最怕北风。凛冽的北风刮来,我的心情沉郁,身上也不得劲。在这样的日子,偏巧碰上有重要的演奏,便常因产生不出兴头而感为难。
还有,冬天邻近的山丘一下雪,我的住处即便不下,凭身上的冷感也能觉察到附近在下雪。妻子常常嘲弄我说:“一到冬天,不定什么地方在下雪呀!”其实下没下我都知道。
我最喜欢冬天刮南风。这种时候;心绪好,身子也舒展。总之,细细体味四季的气氛,有种用口形容不出的乐趣。
【日】德富芦花
撼枕的涛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随起身打开房门。此时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铫子的水明楼之上,楼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时过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涛声。遥望东方,沿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再上面是湛蓝的天空,挂着一弯金弓般的月亮,光洁清雅,仿佛在镇守东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灯塔上的旋转灯,在陆海之间不停地划出一轮轮白色的光环。
一会儿,晓风凛冽,掠过青黑色的大海。夜幕从东方次第揭开。微明的晨光,踏着青白的波涛由远而近。海浪拍击着黑色的矶岸,越来越清晰可辨。举目仰望,那晓月不知何时由一弯金弓化为一弯银弓,蒙蒙东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黄色。银白的浪花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灭。夜梦犹在海上徘徊,而东边的天空已睁开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这时,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渐渐泛白,东方天际越发呈现出黄色。晓月,灯塔自然地黯淡下来,最后再也寻不着了。此时,一队候鸟宛如太阳的使者掠过大海。万顷波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闹——无形之声充满四方。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眼看着东方迸射出金光。忽然,海边浮出了一点猩红,多么迅速,使人无暇想到这是日出。屏息注视,霎时,海神高擎手臂。只见红点出水,渐次化作金线,金梳,金蹄。随后,旋即一摇,摆脱了水面。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长蛇飞动,直奔眼底。面前的矶岸顿时卷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浪。
【日】德富芦花
秋冬之风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万里无云。伫立遥远伊豆山上的落日,使人难以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
太阳刚刚西斜时,富士、相豆的一带连山,轻烟迷蒙。太阳即所谓白日,银光灿灿,令人目眩。群山也眯细了眼睛。
太阳越发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次第变成紫色。
太阳更加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肤上染了一层金烟。
此时,站在海滨远望,落日流过海面,直达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尽皆放射出金光。逗子滨海一带的山峦、沙滩、人家、松林、行人,还有翻转的竹篓、散落的草屑,无不现出火红的颜色。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庄严至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的海滨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落日渐沉,接近伊豆山巅。相豆山忽而变成孔雀蓝,惟有富士山头于绛紫中依然闪着金光。
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一一倏忽化作乌有。
举目仰视,世界没有了太阳。光明消逝,海山苍茫,万物忧戚。
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伟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相模滩上空,明星荧荧。它们是太阳的遗孽,看起来仿佛在昭示着明天的日出。
【日】清少纳言
春天最美是黎明。东方一点儿一点儿泛着鱼肚色的天空,染上微微的红晕,飘着红紫红紫的彩云。
夏天最美是夜晚。明亮的月夜固然美,漆黑漆黑的暗夜,也有无数的萤火虫儿翩翩飞舞。即使是濛濛细雨的夜晚,也有一只两只萤火虫儿,闪着朦胧的微光在飞行,这情景着实迷人。
秋天最美是黄昏。夕阳照西山时,感人的是点点归鸦急急匆匆地朝窠里飞去。成群结队的大雁儿,在高空中比翼联飞,更是叫人感动。夕阳西沉,夜幕降临,那风声、虫鸣听起来也叫人心旷神怡。
冬天最美是早晨。落雪的早晨当然美,就是在遍地铺满白霜的早晨,在无雪无霜的凛冽的清晨,也要生起熊熊的炭火。手捧着暖和和的火盆穿过廊下时,那心情儿和这寒冷的冬晨多么和谐啊!只是到了中午,寒气渐退,火盆里的火炭儿,大多变成了一堆白灰,这未免令人有点扫兴儿。
一个树木的家庭
【法】于·列那尔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懂得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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