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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百惠自传(一)原生之痛

私生女

我这个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出生的?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就像世界上普通母女那样,母亲对孩子说'你出生那个时候哇……”
我也不曾问过这样的话。

我是在医院里生的还是在公寓里生的?接生的是产婆还是医生?是难产还是顺产?有谁为我的出生而感到高兴,或是把我当成一个累赘?

还有,更重要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相识、恋爱和结合的?在生我的时候,他们没有为了不能报户口而感到犹豫吗?周围的反应怎样?母亲是相信了父亲的哪一句话、依靠了什么?母亲爱父亲吗?

这一切,我全都不知道。

 2岁时的百惠

我下定决心去问了母亲:

“我想写一些关于父亲的……”

“写父亲的什么呢?”

“我看到的各种各样的……”

“这个人,对你来说,和对妈妈来说是不同的啊。”

母亲用指头压住在无风的空间里漂浮的白色烟雾的源头,说:

“对你们来说,爸爸的印象不见得就那么坏吧?”

母亲没有看我。

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不过从母亲那经常低垂眼睑的侧脸上感觉到了一丝类似怯懦的表情。

我没话说了。除了沉默没有别的办法。我认为已经成为过去的父亲、只有当作憎恨对象的父亲,在母亲的心中依然闪烁着光彩,在女儿觉察不到的地方,似乎还跃动着女性的情感。

用“憎恨”或者“后悔”这样单纯的词显然无法道尽母亲的过往;经过多年光阴流逝,母亲灵魂深处的某些记忆仍未消亡。

面对着这一切,我动摇了。

3岁时与外公在一起

母亲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女人。不,准确地说,在某一瞬间里,也许是他唯一的女人。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不是所谓法律承认的夫妻关系。

父亲早已有了家庭,也有子女。听说他爱上母亲时,曾经对外公承诺:“我一定负完全的责任。”

可是,在户籍簿中,两个女儿的名字上面只有“认领”二字(指私生子)。关于这一切,母亲守口如瓶。

幼年的百惠与妹妹

我得知这些底细,是上高中以后的事。那时候,我已在演剧界工作。周刊杂志作为一个趣闻把我的户籍情况加了个标题《出生的秘密》登了出来。

即使被告知了事实真相,我也没感到吃惊,更没有改变对母亲的感情。对于自己当下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位从未让她的女儿们有过自卑感的坚强的母亲。读着这篇报道,我更感谢母亲。

百惠从艺后与妹妹在东京家中

可是,当这些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母亲来说,肯定是一次远远超出我想象的痛苦的折磨。

我们姐妹两人,必须经过“认领”手续,才能被法律承认和亲生父母的关系。经过父亲“认领”的私生子称为“庶子”。

百惠与母亲

可怕的大娘

没有谁教过我,可我就是这样称呼这个女人的。

那时,我们住在横滨的濑谷。一幢可以容纳四户人家的木结构公寓的二楼。因为那时妹妹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大概只五岁左右,我跟父亲出去散步。

父亲在家的时候,很喜欢牵着我的小手去散步。坡道—岔道口—火车站,我们走的差不多总是这样一条路线。

1973年14岁的百惠,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有一天,在散步归来的途中,经过树木繁茂的坡道,快要走到岔道口时,忽然从左面林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就是可怕的大娘。

这个女的冲着我父亲迎面走来。他们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话,我一点也没听见。在当时的我来说,即使听清楚了,恐怕也不会懂得这些话的意义的。

只是,在我这个小孩头顶上,两个大人互相交错的眼光是那么锐利,至今还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这个在我和父亲一起散步时偶然碰见的“可怕的大娘”,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一家三代女性

濑谷的这家公寓有一间供住户们轮流使用的公用浴室,它孤零零地建立在离公寓不远的地方。

有一次我正跟母亲洗澡,浴室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悄悄推开了。似乎是被一种古怪的力量推开的,使人感到恐惧。

我躲在妈妈背后窥探着。

又是这个可怕的大娘!

我讲不出她穿的西装是什么颜色和式样,只有那对大耳环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她连鞋也不脱,就想往里踩。

转瞬间,母亲抓起身旁一只水桶,从浴池里舀满一桶热水,使劲向站在门口的女人浇过去。

真可怕呀!我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帮着母亲用两只小手掬着热水向门口泼洒。

当时母亲那种激烈的情绪,并不单是对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的反抗,同时也是由于裸露的身体毫无防备地被人窥见所产生的厌恶感的爆发吧。

那向外直奔的女人的身影掠过窗外,丢下几句话刺痛了母亲的心。她的足音消失在黑暗里时,憔悴的母亲的双肩已浮动在热气迷蒙之中。

童年照片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我没有父亲

我没有父亲。

尽管他作为一个肉体存在于地球上,但我却否定这个人存在的事实。

他不是那种一到晚上便回的人,与其说是“回来”,还不如说是“来”更为合适。

“今天,爸爸会来吗?”

他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个黑色大皮包。在我幼年的回忆中,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画有迪斯尼图案的绿盘子,笑咪眯地递到我的脸旁,就象一个办完业务,抱个黑皮包到我家来访问和住下的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异常地疼爱我。

我说要什么东西,就去买来给我的是这个人;

我说想上哪儿去,就带着我去的也是这个人。

我总是盼望他来。他一来,我就高兴。那时候,我的确是喜欢他的。

可是,日复一日,我终于发现母亲不止一次受到这个人的欺骗。这个人花钱格外随便。当时我们的生活费用,都是靠母亲一个人搞些营生来维持的。

尽管这样,母亲还是相信这个人。 

有些事情是直到最近我才听人家说的:在我要进高中的时候,母亲必须为我准备一笔学费,她下定决心去向那个作为我父亲的人商量。

母亲心底里也感到有些不安,预先自己把钱筹足了,但她还是相信,到了最后的时刻那个人会把钱送来的。

1970年母亲入院治病。11岁的百惠独自照顾妹妹。每天晚上她都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声来替自己壮胆。

母亲总愿相信父亲对女儿的爱,同时也可能就是想以此来证实这个人对她自己的爱情吧。

可是,这个人却辜负了母亲的信赖。这样的一个人,对户籍簿上承认的后代毫不吝啬:自己的儿子结婚时,他张罗了几十万日元的费用。

“我倒没什么,但对孩子们的差别待遇是不能容忍的!”

据说母亲就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对父亲萌发了分离的念头。

母亲将悲伤藏在心底,依依不舍地,在我看来是慢得令人难耐地和他分开的。

小学5年级的百惠

那年春天,我即将进入中学,他到家里来得特别早。他叉开双腿站在我面前说:

“别以为进了中学就可以和男朋友勾肩搭背了,小心我宰了你!”

多么凶狠的口气!

那时候这个人的眼睛,不是一个面对着女儿的父亲的眼睛,而是凝视着归自己所有的女性时的野兽般的目光。

我厌恶这个人恐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进入高中时,母亲和妹妹决定从横须贺迁到东京来居住。

百惠和妹妹在东京的公寓里

有一天半夜里,我被邻室传来的电话铃声吵醒了。 

父亲病危。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手足失措。母亲已经转过身去,三下两下做好外出的准备。

“你穿好制服等着。”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出去了。

母亲出门后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就有电话来要我和妹妹一起去。我们按照她的话穿好制服,睡眼惺忪地赶往医院。

百惠出道后把母亲和妹妹接来东京

病房里空气非常紧张。

那个人躺在窗边的病床上。跟所有脑溢血病人所表现的症状那样,发出不知是打鼾还是呻吟的奇怪声响。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医生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左边,母亲脸色苍白,担心地注视着他。我听着他那仿佛来自地底下的鼾声,就有一种直感:“这个人不会死。”

在来到这儿之前,我一路上都在想:看到已经濒临死亡的这个人时,一定会惊慌吧;作为女儿,一定会大哭大喊,哀号着“您不能死啊,您不能死啊”。

可是,当我一脚跨进病房之后,我的脸颊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我唯一想到的是,不要让站在我背后的妹妹看到这个人的丑态。

我没有奔向病床去,只是远远地站着。公司里一位同我一起前去的人看到我这种情形时说:

“你太冷酷啦!”

我太冷酷了?

我刚一踏入演剧界,这个人的态度就突然改变了。

他仗恃我是他的孩子,到我所属的公司去借钱。他从我所属的公司邀请演员到他的工作单位演出,也不付款。

他利用父亲的地位,也不经我本人的同意,就和人家商谈我的转厂问题,并侵吞了转厂费。

一切都是用“山口百惠之父”这个他一生中第一次可以使用的头衔招摇撞骗的。

后来也许察觉到我们对他有疏远的意思,他在生病时住的医院里 搞了个随心所欲的记者招待会。

非但没有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作些反省,而是尽说些制片厂虐待了他的女儿啦,母亲不让他会见女儿啦之类的话,为的是夸耀他这个父亲的存在。

同一时期,他向母亲提出了法律要求:“把山口百惠的亲权交出来!

过去连承认认领关系都很勉强的人,今天哪有资格来谈“亲权”?

双亲之间隔着我展开了“亲权”的争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疲惫不堪的母亲的叹息。

有一天,母亲悄悄地来到我的屋子里说,父亲要求给他几百万日元,可是她又不忍把女儿的劳动所得用来收拾他们两人的残局。

我不等母亲的话说完,便急不可耐地断然地说:

“要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话,几百万也行,几千万也行,到哪里去借都行,给他就完啦!既然这个人要的就是钱!”

我自己也意识到,作为一个17岁的女孩子,我讲话的口气是很粗暴,可是无处发泄的满腔怒火实在抑制不住啊。

用金钱割断血缘。

不是说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而是我用自己的手割断了血缘。对于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感到后悔。

7岁的百惠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

我20岁那年的秋天,在大阪的舞台上,我公开了自己爱着的人的名字。于是,新闻报道中又一次大肆宣传起那个人的存在来了。

各种杂志异口同声地诉说他的悲惨境遇,我感觉到了骨子里对我这个获得成功而冷酷无情的女儿的攻击。

在登出来的照片中,那个人的样子是可怜的,坐在轮椅里,由于患病,脸容也变了。在黑白的图版上,象是有意识地在那个人的背后放着我的大型照片,还饰着我的签名。

可是,即使看到了这些,我也并不觉得有任何感伤。不但如此,他的话简直惹得我心底发火,说什么“恐怕不会跟三浦友和君结婚的吧。这孩子,是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地位的。”一派做父亲的口气!

他说我是“知道自己的地位”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起他吼叫“要是看到你挽着男人胳膊,小心我宰了你!”时那混浊的野兽般的目光,我简直想回答他:“像你这样的人也配谈我所爱的人,免开尊口!”

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一次我把这个人的一切都给自己心爱的人讲了。

“那么,说句过头的话,你爸爸要是去世了,那……”

我一咬牙,说:“他活着时我绝对不想见他。很可能,他死了我连葬仪也不会去参加。但是,过了若干年,等到我自己做了母亲,心情也平静下来的时候,去扫扫墓,那倒有可能……”

这个心情至今没有改变。 

就在最近,我在咖啡店里正要离席的时候,偶然向桌上的茶杯一望,不禁愣住了:杯底还留着一小口红茶,这是那个人的习惯。

“你总是把这最后一口茶留在杯子里,喝干净了不是很好吗?”

母亲这句带着责备而又有些大惊小怪的话,仿佛又在我耳边回响起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里,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那个人的女儿。

留在杯底的一滴液体,使我感觉它像是在我和那个人之间流动的缘分淡薄的血液。

我忽然想:如果我没有选择歌手这个职业,母亲也许仍然相信着这个人,恐怕我们就会以一个和睦的四口之家过着日子吧。

1973年刚刚出道的百惠

母亲是一条大河

楼下响起了母亲的笑声。

我的剧团同事们喜欢和我母亲一起喝酒,他们每个月总要到我家聚会一次。和这些心直口快的人们在一起喝酒,母亲大概也很高兴吧,说说笑笑,忘了夜色更深。

母亲早年就常喝酒。现在,她就是这么高兴地笑着,喝着。可是,在以往的年月里,她一定尝过我难以估量的种类无数的酒味。

在国外旅行时给母亲的信:

…… 

妈妈,您还记得吗?那时我三岁左右,和小朋友在家门口玩“过家家”的游戏,抢夺一把当菜刀用的剃刀。

一不小心我右眼角被划破了。说时迟那时快,您把大声哭泣着的我一把背在背上直奔医院。当时受伤的痛楚,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可至今我还记得您担心地注视着我时那种心灵上的痛楚。

妈妈,您可要保重身体啊。去年夏天,有一次您说身体不舒服。当天晚上您睡热的时候,我真担心您会不会就此长眠不醒了,所以还悄悄地来听您的鼾息哩。

您为了我们姐妹俩拼命工作,也太疲劳啦。

在我的记忆中,您总是背对着我们的。从清早到深夜,老是那样坐着干活儿。您的背影总是绷得笔直,虽然纤弱但却给我们一种坚定温暖的感觉。

只要见过您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吧:您披荆斩棘、亲手开凿出来的大河,在您身后静静地、漫不经心地流淌着。

无论风暴肆虐还是骄阳当空,这条大河从不停歇,一直奔涌向前。

我,作为一个女人,今后也要出嫁,早晚也要成为母亲,要自己亲手掌舵自己的航船。

长期以来生活在您温暖怀抱中的我,究竟能走多远呢?内心总会有些不安。 

但是,请放心吧,因为我是您的女儿,是一直生活在您身边,学着您的样子走过来的。

我将怀着作为您的女儿的骄傲心情而生活下去。

是您给了我生命,我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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