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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蕾:悲催的中年人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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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8 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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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三缺一

不得不说这是个大活儿。它由杨早、刘晓蕾、庄秋水×北京图书市集主办方良阅编辑部共同发起的名著共读活动(详情点击海报)。每月杨早、刘晓蕾、庄秋水三位会有一次通信,来聊聊重读六本名著的收获。





秋水、杨早好:

见信如面。

咱们的“名著三缺一”马上要开场了,我的第一封信却姗姗来迟。跟两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以书信体的方式开启读名著的马拉松,一定很有趣,写书信也会逼自己掏心掏肺说实话。

秋水在朋友圈里说咱仨整了个大活,干了个大事。这个大事的起因倒更像一时起意,那天你俩给我的新书《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慷慨站台,虽然第一次同框,事先也没有对台词,但现场话题非常开放,聊得花团锦簇。我们仨有不同的视角,既可缠绕交织,又能荡开无数涟漪,于是,《红楼梦》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宇宙,可以通向任何一个地方。

既然意犹未尽,那就干票大的,读六大名著。怎么读呢?首先咱不摆专业研究者的款儿,不掉书袋,不故作高深。其次把名著们拉下神坛,用现代人的视角去,让它们活过来。名著不能被仰视,否则会丧失温度。最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个人一定火花四溅,碰撞出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我读《红楼梦》比较早,当时还是小学五年级,偶然在家里找到一套有点残缺的人文社《红楼梦》。我只记得自己背下了《葬花吟》,去跟小伙伴炫耀,收获崇拜无数,果然读名著始于虚荣心,这么一算,确实有四十多年的名著阅读史了(笑)。

潇湘清韵 民国 杨柳青木板水印

秋水你上次问我们:《红楼梦》里,有哪个人物,你年轻时十分讨厌,现在却非常理解了?你回答是贾琏,我脱口而出:贾政。贾政热衷读书,曾被贾赦讥讽书呆子,却没参加科举(被皇上赏了一个“主事”)证明自己;眼睁睁看着家族走下坡路,唯一有希望的儿子宝玉却着实让人头疼;上有贾母这样的人精母亲,旁有苍白无趣的王夫人,哥哥贾赦又死活看自己不顺眼,赵姨娘处还可以休息,全家人却都看不起这个赵姨娘……多么悲催的中年人。

一旁的杨早悠悠地说:“你们油腻了。”年轻时,哪里想到自己的同情心会给予贾政、贾琏这样的人呢?人到中年,所见果然不同了。

贾政。一九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如果说《红楼梦》是国民经典,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阅读入口,《金瓶梅》就不一样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曾跟这本奇书近距离接触过——在一个老师的书柜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但没勇气摸摸。当我终于有机会拿到它的时候,却读不进去,繁体竖版也就罢了,关键是文字过于粗粝,难以下咽,不太对文艺青年的胃口。

什么时候真正读进《金瓶梅》呢?那要到三十多岁了。很多人都说“金”是“红”的老师,没有“金”就没有“红”,作为一个资深红迷,怎能不读一下呢?于是我拿到了一部台版的全本《绣像批评金瓶梅》(非《金瓶梅词话》,绣像和词话是两个不同的版本),不仅读下去了,而且十分惊艳,甚至有“比《红楼梦》还好”的感觉。如此心路历程,孙述宇、田晓菲和格非都有。据说有这样的说法:一个红迷的最终归宿是金迷。

不过,金红各有其妙,不可替代。《红楼梦》虽然频频向《金瓶梅》致敬,多“得《金瓶梅》壸奥”(脂评),但曹雪芹终究是一个文学天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爱《红楼梦》,也深爱《金瓶梅》,《红楼梦》写的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家族,“悲凉之雾遍披华林”(鲁迅言),但书中的人性总体而言是明亮温暖的,尤其是在大观园里。

然而《金瓶梅》的世界却是极冷的。在书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对他人有善意,个个都是“理性经济人”,小算盘打得十分精刮。李瓶儿死心塌地爱上西门庆,却不得好死,对爱情有点期待的潘金莲,更是一步步成了一个“恶女人”。《金瓶梅》的世界是荒寒的,并不适合人居住。但如果把这个世界里的“恶”归结为意外,是商品经济的产物,是欲望的过度被激发,我认为还是过于简单了。

金瓶梅 镜片。胡也佛 绘

这些“恶”其实就是内在于人性的部分,它若隐若现,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探出头来兴风作浪。“恶”其实很强大,善才是易碎的,过度依赖善而不承认恶,其实不够诚实。我有一个偏见:一旦有人只看见西门庆和潘金莲们的“恶”,我就不想跟ta继续谈论《金瓶梅》了。能从《金瓶梅》里看到自己也有幽暗的部分,看到自己的平庸,是需要勇气的。

我不讨厌西门庆,还有点喜欢潘金莲,甚至挺喜欢应伯爵的。很多人都说应伯爵是“丑恶的帮闲”,但我觉得他是可以做朋友的。你可能会说,应伯爵终归背叛西门庆了。没关系啊,本来就不应该要求朋友义薄云天、肝胆相照,终其一生我们可能都未必有这个福气,对此,现代人感触当更深。对人性没有过高的期待,能承认人性的深不可测,就能发现《金瓶梅》里的这些“恶人”,其实就是平常人。当然,这些人的欲望过于单一,还没有机会成为丰富的人。

至于《儒林外史》《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我正在重读,卡尔维诺说得对,经典就是那种你每次重读,就像在读新书一般。

这次重读果然有新得。先说《儒林外史》。王玉辉的女儿死了丈夫,要殉情,众人都阻拦,连公婆、小姑子都苦劝她别寻死,活着终归是好的,父亲王玉辉却表示鼓励。我们很容易给他贴一个标签:腐朽的卫道士。其实他更像我们身边的某类人:死心眼,认死理,一条路走到黑,没能力反思自己坚持的“理”到底对不对。看不清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悲剧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普遍的人生困境。

《儒林外史》插图。程十发 绘

鲁迅先生曾给《儒林外史》定了一个“讽刺小说”的调子。但爱讽刺的作家是上帝,是旁观者,往往心怀冰冷的优越感。吴敬梓倒不这样,虽然他的人生很曲折,年轻时肥马轻裘,因为乐善好施(不懂得拒绝),千金散尽,从世家子弟到普通人,见多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但他不冷酷,不愤世。

所以,咱们读名著的过程,也是一路在撕标签的过程。什么讽刺小说、主题意义、时代背景……这些学究式的标签,咱们通通不要,就是读人,读人情,读社会。

我正重读《西游记》,作者很有游戏精神(在传统中国还是很稀缺的),游戏里藏着的是世界观。杨早曾说《西游记》有很多读法,比如把取经当成唐僧带三娃的故事:老大孙悟空有本事不听话,老二八戒满怀小心思,老三沙僧直心眼子……一下子开启了日常家庭模式。

唐僧也可以是项目经理,带着手下完成西天取经的项目。也可以是成长小说,尤其是孙悟空,他一路打怪升级,也是一路在告别过去,一棍子把捣乱的六耳猕猴打死,他就再也回不去了,成了成年人孙悟空乃至斗战胜佛,这是一个不断被规训的过程,令人怅然。

西游记—打气 油画。支少卿 2007年作

至于《三国演义》,是上大学时读的,我实在不喜欢。历史演义类的小说,描述历史时,杂糅了市井和文人的双重趣味和想象——书里的市井恶趣味不少,周瑜极其嫉恨诸葛亮,最后竟然气死;诸葛亮骂死王朗,跟泼妇骂街似的……市井趣味渗透进历史,可能是对严肃历史的解构,但更像从前皇城根下晒太阳的老者,言必称宫里,以自己的经验来揣摩大人物们,说来说去都是阴谋论那一套。要知道,《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就是靠听戏台上的历史演义,干了不少脏活;至于文人趣味和想象,指的是一种非黑即白的善恶正义观,这些从来都没真正参与历史的传统文人,通过这样的观念改编历史,好听一点是赋予意义,可是不也是窄化历史吗?写战争像儿戏,大聪明制定计谋,所有人都傻乎乎地配合完成计谋……既不贴近历史,也不好玩,所以我一向不爱看这类书。

不过,写下这几句话后,我突然有点心虚: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吧?杨早说,《三国演义》是一部颠覆之书:一开始坚持的东西,都一个个被颠覆了。嗯,看来这是一个新入口,期待跟你们一起重读。

题材为《三国演义》内容的年画

关于《水浒传》,那可是一言难尽。我当年是读不进去的,书中的暴力和血腥场面属实太多了。李逵举着板斧,常常杀到兴起,杀人能让他有快感。武松滥杀无辜,杀了张都监一家十五口,其中有七个是女性,怎么能是英雄呢?为什么这样一本书成了名著并备受推崇?金圣叹说它是才子书,还夸李逵“天真烂漫”,说金圣叹是典型的文人心态:对暴力隔岸观花式地把玩,也不冤枉他。但《水浒传》被经典化的过程,背后显然有更深厚的文化心态和社会心理。

因为热爱《金瓶梅》的缘故,我又重读了《水浒传》,感觉就有点变了。你们肯定看过昆汀·塔伦蒂诺和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他们把暴力美学玩到了极致,暴力当然是可怕的,但从暴力中能窥见生存的偶然、荒诞。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有着跟生本能对立的死本能,破坏的欲望就属于死亡本能的一种。所以,暴力不只是批评的对象,也可以是研究的对象。

白发一雄《地退星翻江蜃》,1960

相信在“名著三缺一”里,这本书也会被扯开很多口子,联通更广大的世界。

读名著,需要怎样的视野?既然咱们的“名著三缺一”从《红楼梦》开始,我就先说说《红楼梦》吧。

关于《红楼梦》,可说是众声喧哗。从专家到草根,从庙堂到民间,从高大上的“红学”到各种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对它说三道四。有把《红楼梦》读成反清复明的、宫廷阴谋的,读者都成了文字特务,从每个字缝里找家仇国恨,反正就是不相信《红楼梦》是虚构小说。

说到这里,你们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人认为历史比虚构更有价值?我觉得,一方面是因为中国人普遍没有“务虚”的习惯;另一方面,历史已经成了信仰,一方面承担了末世审判的功能,比如“留取丹心照汗青”。从中国小说的源流来看,有学者说是来自唐传奇、宋元话本,也有学者说,小说一直被当成稗官野史、雕虫小技,就努力向《史记》靠拢,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虚构的,总是强调我真的见过、听过。

自从接触了短视频自媒体,我就大开眼界,有很多人说《红楼梦》是鬼故事,大观园是一片坟地,元春省亲为啥半夜回家?因为她早就死了,是鬼。薛宝钗的蘅芜苑为啥雪洞一般,因为她也是鬼,还有刘姥姥讲的雪下抽柴的女鬼,就是雪抱柴(薛宝钗)……这个就权当取乐吧,没什么好说的。

老刀牌香烟广告画《红楼梦宝钗扑蝶》,民国

读《红楼梦》历来都有“拥黛派”和“拥钗派”之争,一直到现在,这两派都争斗不止,谁也打不过谁。一次我和秋水聊,拥钗派认为宝钗早就觉悟了,看空一切,故而无欲无求,无可无不可,总是喜欢拔高宝钗。但转而一想,在拥钗派眼里,拥黛派是不是也一样呢?

纵观名著江湖,确实只有读《红楼梦》才有这种现象,为什么?一是读《红楼梦》,很容易产生代入感,就像鲁迅先生说的:“一不小心就附身于其中一个角色。”但代入感太强烈有风险——认为晴雯就是性格太差导致悲惨结局的,跟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到底有多大区别?真不好说。

押沙龙近期有篇《好姑娘薛宝钗》在朋友圈刷屏了。这篇文章的前提和立论,以及对《红楼梦》细节的把握,对人情世态、女性心理的理解,那可是处处有破绽。

他先是树了一个稻草人,把“拥林派”简化为一个从道德和人品方面痛骂薛宝钗的群体:“薛宝钗是绿茶,是伪君子。她表面上看着温柔无害,其实名利心极重,一开头是想当妃子,后来没成功,就一心想嫁给贾宝玉,'爬上宝二奶奶的宝座’。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会来月经的岳不群。”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因为他把不喜欢薛宝钗的言论极端化简单化了,就算文章最后成功反转,也没什么信息和价值的增益。

他认为薛姨妈和薛宝钗根本无心跟贾家联姻,因为人家宝姑娘听到“金玉姻缘”的说法,内心“没意思”。至于薛姨妈聊天时说:“不如就把你林妹妹定给宝玉,岂不四角俱全?”他认为这话“并非作伪,薛姨妈也没有作伪的本事,她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读《红楼梦》,可轻易就被作者瞒过了。薛姨妈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后,紫鹃赶紧说,既然姨太太有这个想法,不如去跟老太太、太太说说去?那么薛姨妈是怎么应对的?她话锋一转,说紫鹃你这是想找小女婿了……这就是打马虎眼,想蒙混过关,她压根不会跟老太太和太太提起。薛姨妈的心思,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都不可能明晃晃,一定得遮遮掩掩,这是日常生活的政治。

薛姨妈。一九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两个概念:“低语境文化”和“高语境文化”,以此来解释东方说话的艺术和人际关系的微妙。“低语境文化”的特点是偏重字面语言的逻辑性,说啥就是啥,没有“春秋大义”,不会“深文周纳”,不考虑说话者的地位、身份和动机。中国是典型的“高语境文化”,有的话不用明说,也不能明说;说出来的话,也并非字面意思,常有弦外之音。在高语境文化里,交流不只是靠语言,还有群体的文化默契。

一半采用语言,一半不采用语言来表达”,《红楼梦》显然深谙其趣。押沙龙就太实诚了,他不知道曹雪芹是个“狡猾”的作者——用文字构建了一部表层的《红楼梦》,把另一部《红楼梦》留给读者,期待我们用自己的经验、智识和想象力去填补去完成。

读《红楼梦》,其实每个人读的都是自己,都是在捍卫自己的选择和价值观。比如说到金钏跳井自杀,宝钗来安慰王夫人,押沙龙这样为宝钗辩护——但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薛宝钗的角度,她要安慰王夫人,又能怎么说呢?“哎呀,你这个人太毒了!怎么能赶走丫鬟呢?她的死都赖你!”可能这么说吗?

让人哑然失笑。除了指责王夫人,就是撒谎说金钏不是自杀,难道就没有其他选项?其实还可以有沉默选项,对吧?陷在“拥护”谁,讨厌谁,谁好,谁不好的旋涡里,其实把书给读窄了。

我也要警惕自己的任性和独断。

啊呀,该打住了。期待我们仨的现场对谈,也期待你俩的回信。

晓蕾

2022 年11 月18 日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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