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沈阿姨
阳光真好。
觉得此地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阳光了。
沈阿姨更是这样吧。
她是我最好朋友的母亲，我们还是忘年交，相识近四十年了，我喜欢她，知道她也喜欢我，有一年，我们久别重逢她紧紧抱住我，在耳边轻声说：“我真想你！”
她卧床多年，最后这几个月在医院的病床上，不仅见不到阳光，还见不到亲人，那是怎样的折磨啊！
好些日子了，不敢想她。
太难过！
昨夜，冬梅发来消息：妈妈今天走了，我苦命的妈妈终于解脱了。
天哪！
泪水长流！
佛前点灯，念经回向，助她去往净土。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去更好的地方，她已经消除了累世的业障，一定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还是难过。
沈阿姨和我爸爸同岁，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成长于动荡的岁月，所以格外珍惜和平，处处与人为善。今年三月底，她的许多亲人从各地赶来，为沈阿姨庆祝九十岁生日，这时，她已卧床不起，话语艰难，只是拉着85岁胞妹的手不愿松开，用尽全力叫了一声“阿妹”，姐妹就此永别。
夏天，她的脚上烂了一个深洞，已经看到骨头了，家人无奈把她送进医院，经历过极其痛苦的治疗，惨不忍睹......
七月，到医院看望沈阿姨，轻轻拉过她的手，已经没有回应。
这几年，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艰难，从最初可以对话，到后来只能笔谈，再到后面用眼神交流，目光中还有温情和惦念，再后来，目光闪过时，已经漠然，似乎认得又不认得，最后，没有回应了。
她是我知道的老人里，病苦最深重的，虽有家人相伴，儿女尽孝，经济上也没有问题，可是，这老病的苦难依然无比深重，令人不忍目睹。
我和冬梅是高中同学，那时我已残疾穿上假肢，身心都处于极度的痛苦中。冬梅温柔善良随和亲切，性子慢，话不多，她的性情对于敏感自卑又偏执的我很适宜，慢慢成了朋友。后来才知道，她的母亲沈阿姨是上海人，做医生，当她得知女儿班上有一位残疾又坚强的同学，就鼓励冬梅和我交往，沈阿姨后来对我说：我要孩子们向你学习，尽可能的给予帮助，你的精神也一直鼓舞我们全家。
忘了怎么会有勇气去冬梅家，只记得第一次见到的沈阿姨温柔美丽，身材高挑，她的普通话有上海话的味道，却没有上海人的傲气，谦和极了。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非常高的鹰钩鼻子，是汉人里少有的，她一直微笑着，眼睛弯弯的，嘴角向上扬，更有说不出的美好，叫人见之忘俗。现在想来，她那时候才刚刚五十岁，尽管非常朴素，但藏不住她的美。不记得沈阿姨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一直鼓励我，此后四十年都是这样，每一次见面，都会给我鼓励，见过她，总是对自己更有信心，内心更有力量。
冬梅说过一些家事，只有片段，所以很多年，都不大清楚沈阿姨真实的人生故事。近年才了解多一点，沈阿姨从小就经过许多磨难，是个自尊自强的姑娘，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在夜校读完中学，考上同济医科大学，大学毕业就和夜校相识相爱的北京青年结了婚，那时候，冬梅爸爸闫伯伯刚从清华大学毕业，两个年轻人在北京安家，一个在水利部，一个在中国中医研究院，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很快，他们生了一儿一女，女儿还未满周岁，他们夫妇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西部，分别被下放去了甘肃和内蒙，从此，生活更加艰难......
后面的三个孩子全是夫妻两地分居期间生育的，夫妻一年只有春节团聚，沈阿姨怀孕生子全靠自己，那时候冬梅的姥姥和爷爷有时候来沈阿姨这里帮忙，而冬梅爸爸完全没有假期来照顾妻子儿女，他本身也是以事业为重的人，所以，沈阿姨一面做骨干医生，救治了许多病人，在那一方是有名的好医生，一面独自带大三个孩子，心里还牵挂着远在北京的儿女，心里有多苦，外人只能想象，无法了解。因为沈阿姨从来不说这些，她没有抱怨，只有抱歉，她后来常说：我不能干，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孩子们，对不起孩子们。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沈阿姨已是年迈老人，就劝她：“沈阿姨，您别自责了，不是您的错，是时代的错。”
直到八十年代，闫伯伯结束了西北工作，有机会回北京，也可以来宜昌管理葛洲坝，建设三峡大坝。闫伯伯为了他的事业选择了宜昌，放弃回北京，这成为儿女们的遗憾，因为北京的儿女多么希望和父母弟妹团圆，而冬梅他们多想回北京老家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啊。
沈阿姨也放下了她的事业，从一位优秀的眼科专家，变成一位厂医，实际上脱离了她的专业，只为了一家团圆。
后来，冬梅和我说起，妈妈本来也是事业心强的女性，可是为了家庭，为了成全闫伯伯的水电事业和建设三峡大坝的梦想，又一次做了牺牲。后来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就是沈阿姨同年毕业的同事，她们曾同时分配在中国中医研究院，2005年更名为中国中医科学院工作。沈阿姨得知老同事屠呦呦获奖的时候，才告诉女儿她们曾是同事，一起研究中医药......
沈阿姨有着无尽的遗憾，她从不怨别人，也不怨命运，只怨自己不能干。可我却觉得是命运弄人......
因此种种，我才有机会和冬梅做同学，认识他们一家人。
现在才知道，我与他们一家可不是一般的缘分哪，不知是几生几世的亲人呢。
后来，沈阿姨说过一件事，听了更敬佩她：那一年，冬梅才半岁，突然高烧住院，同病房另一个孩子和冬梅有同样的症状，当时医院只有三支特效药，打了特效药水小孩就能活下来，那个孩子的母亲当时跪下来求沈大夫，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生了13个孩子死了12个，只剩下这一个，我已经四十多岁，再也生不出孩子了，如果这孩子保不住，我也活不成了。”沈阿姨说，这位苦命的女人并不知道只有三针特效药，也不知道我的孩子也病了，同样需要这种药水，可我听了她的话，内心非常矛盾，把特效针给她的孩子，冬梅可能救不过来，不给她吧，良心上过不去。最后，我狠下心，把特效药给了她的孩子，只好给冬梅打另一种普通的药水，那个孩子得救了，没想到冬梅也活过来。沈阿姨最后说：“我差一点杀了冬梅啊，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我听了这些话，非常感动，也非常难过，沈阿姨是一个多好的人哪！她治病救人，甚至在女儿性命攸关之即做出了艰难却高尚的选择，尽管结果是好的，她却为此一直自责，多痛苦啊！
我当时劝她说：“沈阿姨，您没有做错任何事，冬梅也没有怪您，更何况您最终也治愈了女儿，她现在非常健康地活着。您的选择令人敬佩，您是一个真正的好医生，一位品德高尚的医生，也是一位爱孩子的好母亲，您不必自责了，因为您做了艰难的选择，最终结果也是最好的，两个孩子都救过来了，您没有过错，只有功劳。”
她听了我的话，摇头又点头。
记得沈阿姨曾说过，她这辈子最爱孩子，自己生育了五个孩子还觉得不够，太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了。她还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或者会选择儿科，要不就做幼儿园的老师，那就可以一直跟孩子们在一起，儿童纯真可爱，令人见之欢喜。
我想，深爱儿童的她有一颗纯净的心，儿童一般纯真的心，不染污浊的心。因此而美好，而深痛！
沈阿姨退休后，不大出门，她不扎堆儿，不跳广场舞，也不串门，天天在家里宅居，读书写日记做手工，沈阿姨心灵手巧，手工作品也很美，可冬梅担心妈妈太寂寞，总鼓励她出去转转，交一些社区的朋友，沈阿姨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始终没有参与这些社交活动。
后来，年事渐高，身体开始出状况，下楼也艰难，慢慢就更不出门了。
很多年里，每次去看沈阿姨都会抱一束鲜花，沈阿姨爱花，家里总有盛开的鲜花。她见了我抱花前去，总是说：不好意思，又叫你破费了，以后你人来了就好，不要花钱。
他们一家人对我的帮助哪里是几束花可以报答的？包括物质上的给予，冬梅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全是一样的慷慨，可就是一束花的钱沈阿姨都舍不得让我出。
就是这样的沈阿姨。
现在这个时代少见这样的人了吧，没有半点的俗气，她的教养和高贵是骨子里的。
告诉冷月姐我与冬梅一家的故事，沈阿姨待我的诚挚关怀，冷月姐说：她身上有人性中最好的部分，是一种大善，那种本性里的善，平等尊重的善，这样的品质是罕见而珍贵的。
是啊！这样的人也是罕见而珍贵的，沈阿姨这样的人。
冬梅心疼妈妈，说起妈妈一生的故事，就心痛不已，说：我妈妈太苦了，太难了，好心疼！
我总相信一切都有上天的美意，沈阿姨这样好的人，才养育出5个非常好的孩子，才有这样好的一家人。
生命没有结束，只有更新，我们不只有一世，死亡是脱掉旧皮囊，换一个新的更好的身体。
沈阿姨，我们在这一世道别，一定会在另一世重逢。那时候，您美丽的笑颜会更加灿烂，抛掉所有的痛与忧伤，会有一个更好的新生命。
沈慰玉，享年九十岁。
您一路走好，向着光明的地方去。
青春少女时代的沈阿姨
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年过八旬的沈阿姨
年近九旬的沈阿姨枕着大女儿童年照片的抱枕
90岁的沈阿姨和85岁的妹妹
积极响应国家号召首批下放大西北单位发笔记本留念
佛龛里为沈阿姨点灯，照亮她去极乐净土的路
有时候，
我们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深厚的爱，
就是道别和祝福，
一切的存在，
都有生命和上天更深的祝福，
只要带着浓浓的善意和关怀。
--海蓝博士
人在的时候，总以为有机会，其实人生就是减法，见一面就少一面。—— 北岛
ᴬˡˡ ᵗʰᵃᵗ ⁱˢ ˡᵒˢᵗ ʷⁱˡˡ ᶜᵒᵐᵉ ᵇᵃᶜᵏ ⁱⁿ ᵃⁿᵒᵗʰᵉʳ ʷᵃʸ.
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今天是沈阿姨的三七祭日，经冬梅应允，在这里发布小文怀念沈阿姨。
亲爱的沈阿姨，您的亲人和朋友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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