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我的记性有多坏？无法度量。
年青的时候，我在家里算记忆力好的人。小时候在山东的生活只有我记得，那些个细节、故事和往事。姐姐一概不记得，弟妹们又小，只有我说起来津津有味。
还有，上学了，考试之前要背很多东西，就算临时抱佛脚，我也能记住不少内容，考试的成绩总是过得去。
所以，家里人一直说我记性好，我也以为自己是记性好的人。
后来在一些心理学相关的活动里，专业人士发现我的一个特点：屏蔽能力很强。也就是说，有一些伤害能够完全屏蔽掉，忘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发生。比如车祸，那么大的事情，我的记忆里完全不存在，甚至忘掉自己曾经去过那个地方。
这样大的创伤忘掉更好，也不觉得是个问题。
时光飞逝，我的生活总体说来算丰富多彩，经历过的跌宕起伏也不少，做了许多事，跨越时间空间，在不知不觉中人过中年，走向老境……
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离场，在回顾往事中蓦然发现：许多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我真的忘得干干净净了！如果不是因为文字或图片的记载，真的不记得发生过这些事，而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并非久远，这些人和事并非我愿意忘记，有一些甚至是我愿意深深记住的呀！怎么会这样？！
幸亏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幸亏我是最早使用电脑和上网的第一代网民，幸亏还有邮件的唱和与网络的记忆，否则，真的不知道我经历的事情比自己记得得还要多得多。
奶奶、爸爸一一离去，和他们共同生活的往事渐渐模糊，我以为这是生命自然而然的过程。
孙恂大姐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我们曾有过一些美好的时光，什么都可以说，静静坐在她的病床前默然，仿佛什么都说了似的。她离世后，如果不是小瑜姐要写孙大姐的书，如果不是她拉着我一起采访，如果我没有找到我们相识最初几年里留下的部分邮件，我真的忘记了，那些重要的对话，那些以文会友的相识相知，那些美好的爱愿，还有共同的梦想，我真的全忘了，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这太令人震惊和沮丧了。
亲爱的呆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与他共度的时光我一点也不愿意遗忘，我们的相识相知相爱相守，共同经历了那么丰富的生活，是他带给我温暖和光明，我是那么爱他，相信他的真与善。可是，重新翻开我们最初的对话，那些美妙到触目惊心的感受，仿佛第一次看到，我是如此惊讶。随意点开某一年的邮件，都会有令我极其惊讶的发现：我们真的曾经探讨过这样的话题么？交流早就如此深刻么？那时候就坦诚到这样的地步么？我们真是无话不说啊！
后来是真的忘了这些细节。只留下感觉：无论是否理解，都会相信他是对的。
回看我们曾经的对话，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相信他了：他是一个多么真实坦诚又深刻的人啊！
可是，那么多重要的时刻为什么会忘得如此彻底？这让人非常困惑不解。
前几年，有30年前的同学找到我，说起往事和同学，我竟然一个也不记得一点也不知道，非常意外。后来，找到合理解释：因为当时的我全身心在自己的痛苦里，没有关注到旁的人和事，所以没有留在记忆里。
前几天，一位二十多年前来往非常密切的女友通过网络和旧友找到我，我竟然也忘掉我们有多少年没见过？此后这些年是否有过联系？包括我们的婚姻对方是否了解？完全想不起来了！
这已经不是“正常”的经验里能理解的事了。
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部分与记忆有关的脑细胞已经坏掉？
我有用文字梳理思路表达所想的习惯，也有写作的习惯。但写的目的不是为了记录，许多写在纸上的文字都化在火里，写在电脑上的文字也有不少遗失，未曾留存。
偶尔找到数年前的文字，翻看之后都会惊诧：那些人和事，那些想法和交流，我完全忘掉了。仿佛是看别人的生活，每每还会被里面的人和事感动。
天哪！
奶奶百岁时头脑清晰，记忆力惊人，她给我讲的老故事与八十岁、六十岁时讲的一样，不多一个字，不少一个字。
我以为自己身上流着和奶奶一样的血，也会有一样的遗传。
而今，我刚刚年过半百，记忆之中已经遗失了多少不想忘掉的人和事？
原以为会有一天同时消失的，没想到会这样一块一块的渐渐消失。
如果有一天你打来电话，我想不起你是谁，想不起我们曾经共同经历的重要时光，请不要意外。
忘却终将来临。
忘却已经来临。
而我的遗忘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也许是脑细胞出了问题，那种彻底的遗忘是令人惊讶不已的。
我先在文字里惊叹一声吧。
（2016年8月25日文）
文章是2016年写的，现在我的遗忘更加严重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个事实都已经形成。
最终，所有的经历都会归于沉寂，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知有多少渺小的人来过，去了，没有留下点滴痕迹。
面对历史的巨大遗忘，个体的遗忘是必然的。
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你是哪位，请不必惊叹，遗忘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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