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去山间看梨花。
以为花事正好，一树梨花还像去年一样，少年的雪白，在山间等我。山路十八弯，风领着我，站在梨树下时，不见梨花，一树的青枝绿叶，已显怀揣风雨的老练和深邃。
春光太短，来不及赴一场梨花之约，转眼便是一别两宽，山高路远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梨树上，梨树投下的阴影罩着我，霎那间感到被时光追至一条幽深的小巷，老屋旧窗，春光和人一起老掉了。
桃花败了。杏花落了。梨花谢了。春深了，老了，不知不觉间，春光将从指缝间漏完，只剩最后一个节气——谷雨了。
古时《通纬·孝经援神契》中记载：“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
谷雨时节，杨花落尽子规啼。清净明洁的光阴，似是一场告别，与一场花事的告别。又似是一场重逢，与另一场花事的重逢。
你看，山间的桐花开了。一树一树紫色的花高挂在枝头，小喇叭一样，吹着绵绵袅袅的乡音，吹着细细的乡愁。
在乡下，桐花最寻常。田间地头，房前屋后，村口路旁，总会有一棵两棵的桐树，或规规矩矩地站着，或弯腰背着一树繁花。桐花开得热烈，却不像桃花樱花那样有勾人魂魄的宏大气场，是乡下人烟火日子里的小欢喜。
一朵桐花就是一件喜事。喜鹊在枝头叫，母鸡下了蛋，黄狗生了仔，东家盖房子，西家娶媳妇……小喜事大喜事都能让朴实的乡下人欢喜一阵，把一段暮春时光闹得热腾腾的。
一朵桐花，很轻易的就能翻出一段美好的记忆。
记得那时我家院墙外有一棵大桐树，开花时像一把紫色的大伞，总有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在桐树下玩。蝴蝶蜜蜂在树下飞来飞去，我们追着蝴蝶蜜蜂跑来跑去。
玩到兴起时，便会爬上树，骑在枝丫上，摘下一朵朵桐花，吸吮桐花根部甜甜的汁液。桐花被我们含在嘴里，我们在桐花间，也开成了一朵一朵桐花，又甜又美。
多少年了，那种清甜的味道总是在舌尖上缠过来，绕过去，驱不尽，挥不散。也试着在每个桐花盛开的时节，把一朵桐花放在嘴里吮吸，却总是品不出幼年时那种味道。
桐花如常，而时光，不再如常。
村口的芍药花正打着苞。
一地的花骨朵像嘟着的小嘴唇。它们咬紧一个粉红的秘密，不让鸟听，也不让风知道。秘密一天天长着，也许再有一场雨，它们就裂开嘴，把秘密说出去了。
我折了几枝，回来插在瓶子里，放在书柜上，清水养着。我等一个梦醒的清晨，或是一个暮春的黄昏，它们开口说出心中的秘密，只对我一个说。
我想那些秘密，一定是关于爱的，关于这个春天，或是关于一个人的。
谷雨时节，古人有“赏牡丹”的习俗。此时的牡丹，正是盛放之时。花中之王，自然开出无花可抵的王者之气。
去看万亩牡丹花海，花开似锦，团团簇簇，如红浪般席卷过来，那气场太强大，压住我，不能动弹。
这碗盛大的春色举在眼前，几人能端得住呢？终究是远远地观望，而不能一饮而尽了。
开在暮春的这些花，都有让人惊心的名字，桐花，芍药，牡丹，开过就让人记在心里了。
乡下的田野上，有一些花是叫不出名字的，它们在低处，贴紧泥土，花瓣细小，柔弱。它们没有姓氏名字，不顾及名利地位，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开在田埂上，沟渠旁，红的，黄的，紫的，一开就是一大片。
春光暗下去了，这些野花，用它们小小的花朵，把乡下最后的春色点亮。
很多时候，我们就像这些开在乡间的无名小花。春天里相遇一场，你不必叫出我的名字，只记得在暮春时节，你走在陌上，草色没过脚面，一朵小花拽住你的裤脚，你俯下身子看着她，她那么用心地开着，羞怯又洒脱，真诚又热烈，且有微微的香。
如此，就好。
时光不停地走着，花不停地开着，雨来了。
雨生百谷，泥土里谷物的种子正鼓足了劲，破土发芽。像我，在这个人间，在一个古朴的村庄里，用力地爱着，生活着。
最后一点春光在我手里，我看着它一点一点暗下去。像看着一个人的背影，从人海里走出来，转过街角，跨过长桥，沿着一条小路，远远的往青山那边去了。
沏上一杯姜糖茶，一个人坐在窗下。想着远方古村落里那个给我寄姜糖的女子，想着世间的一些美和好。那些与我在这个春天走散的人，那些穿骨而过的爱和恨，轻轻一掂，都放下吧。
姜糖茶，暖心暖胃，就着暮雨黄昏，我一口一口喝下去。
山间的桐花，一朵一朵开着，一朵一朵落着。
*作者︱景淑贞 美文共赏，愉悦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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