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当清晨的地面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家家户户便忙于秋收了。对于种地谋生的乡亲们而言，秋收时节虽忙碌而欢欣。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生产队仍是社会组织的最基层单位，乡亲们出工、分粮都由生产队作安排。在山岭薄地上，最适宜种植的农作物是花生和地瓜，品质优良，视为当地特产。先说这花生（俗称果子），开春点播，深秋出产，放眼望去，遍布山野。按照惯常的做法，出花生时本队社员会根据个人体力自由组合，分工明确。壮劳力（多为男性社员）负责刨，使用轻便的板镢，镢起镢落，一镢一棵，整墩的刨出来；妇女和半大孩子负责抖干净沙土，把花生秧（带着果子）整齐的码放在田间，将掉落的花生捡进筐里。需要指出的是，现代著名作家许地仙先生有一篇文章收录在教材之中，他把花生称作“落花生”，且比喻人品；乡亲们却不把两者看成一回事，“落花生”（俗称落果子）专指成熟后脱离了花生秧、遗留在土地中的果子，这些果子个个饱满，一个也不舍得遗弃。如果遇上秋雨天，那可省事多了，只待地里泥土不再粘脚，便可直接用手拔，干净利落。沙土地里生长的花生，青秧白果，提溜嘟噜，提在手上顿生快感。拔过秧的田地必须用镢再捯饬一遍，防止落果子落在地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令人不解——靠近路边的花生秧，往往被过往的牛羊啃食，有的秧子只残留很少的一部分，但结的果子却比未啃食的更饱满。出产的花生连秧带果放在地里晾晒七八天，从不需有人看护。这些花生都归生产队所有（秋收完成后才会分花生），其间不许偷盗，有时确实有盗贼，却不是人而是田鼠。田鼠盗走大量的花生、黄豆，藏在鼠洞中冬天食用，因此挖田鼠洞便成为个别人的专利（有的人专好此道），除了挖出两袖筒——在袖口处打结、将袖筒暂做容器——的花生或黄豆之外，还可能捉到肥硕的田鼠。这些收获都归挖洞者所有，其他人不会干涉的。不过这件事情具有很大的风险，挖洞者必须善于观察，胆大心细，因为田鼠也会伤人，还可能有蛇藏于其中。如果没有成年人的协助，不会允许半大孩子们鲁莽行事。
出花生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下地劳动，间或将田中物产直接生食或者烧熟吃，实乃寻常之举。秋高气爽，此呼彼应，人欢鸟鸣，别有一番田园情趣。
山村深秋时节，最艰辛的农事莫过于刨地瓜、晒瓜干。
花生出产完毕，乡亲们便转向下一个战场——刨地瓜。男女老少扛着大镢、推着小车，一块瓜地接着一块瓜地刨，刨完北岭刨南岭，这一刨就得半月二十天。白天刨一整天的地瓜，连亩成片，红皮白皮、大瓜小瓜混杂着散布在地垄上；每天傍晚时分，生产队长和会计带着几名精干社员，抬着又粗又长的大杆秤，依此分成若干等重的瓜堆，每堆少则一二百斤多则四五百斤，我十分惊讶他们的估产能力，诺大的一片地瓜，究竟是怎么估算重量的？分堆工作完成后，按照家庭人口点堆数分产到户。我家有九口人，最多时一天分到四千多斤。这些地瓜必须当晚切晒完毕，不能过夜，因为翌日还要重复同样的农事。幸亏两位姐姐是干农活的好手，就地开工，每人将两把擦子（地瓜切片的专用工具）按在左右腋下，双手交替着擦，嚓嚓嚓、嚓嚓嚓……一个个大地瓜瞬间被切成均匀地薄片，极具节奏感。我哥俩年龄尚小，负责捡大个的地瓜递到姐姐手中，父亲挥动铁筢子就近搂平地面，将鲜瓜干用大筐运过去均匀散开，与母亲一起迅速地逐片摆放。天色黑了，家家户户点亮马灯，闪烁不定的灯火下到处是忙碌的身影。饥饿、寒冷、疲劳侵袭着每一个劳动者，有的孩子躺在粪篓（农民使用的一种长而深的条编容器）里睡着了，有的人擦伤了手指或手掌，简单包扎后继续干活。乡亲们以农民特有的勤劳与坚韧，坚持当日事当日毕，然后收拾好农具，捡净可食用的小地瓜及零碎根块（做猪饲料），身后留下了一片片用鲜瓜干装饰的灰白地块。
站在高处眺望，寂寥的夜空下，四周山野里闪烁着一簇簇灯光；陆续收工返家的乡亲们提着照明的马灯，沿途灯光点点，似火蛇流萤，清晰地勾勒出起伏曲折的山路线条。
远处传来小推车下坡时木辇橛（制动器）与胶轮剧烈摩擦发出的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尖利声响，仿佛是一曲曲高亢明亮的秋收欢歌。
夜深了，疲惫的乡亲们一觉睡去，待到早晨醒来，太阳东升，又是一片艳阳天。
2016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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