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树军
我的祖籍是白塔。据说白塔境内有一座古寺，寺中建有白塔，因此得名。自我记事的年代起，古寺与白塔就已经损毁，遗址淹没在高崖水库中，附近的老人还能够指出大致方位。新中国成立后，成立白塔人民公社，后改称白塔乡，隶属于临朐县；1996 年6 月，撤销白塔乡，设立白塔镇，连同辖区内的28 个行政村划归昌乐县；另有6 个行政村仍留在临朐县，并入了辛寨镇，我村就是其中之一。后有友人戏之：“此人临朐不要，昌乐不要！”我答曰：“老少爷们儿争脸，村民投票公决，俺是临朐人！”
说起这段往事，就不能不说一说高崖水库，因为白塔的去留都是由高崖水库的“水”引发的。高崖水库建在汶河上游、昌乐县高崖村以西的河谷之中，1957 年动工兴建，1960 年7 月大坝合龙，此后又经过多次扩建加固，形成今日之规模。其大坝北接鼠岭，南连龟山，地势高耸。泄洪闸面向东，水流沿汶河顺势而下，一泻百里，直通牟山水库。坝西则水面开阔，波光粼粼，四周山岭围拢似月，取名“仙月湖”；岸边修建园林绿地、曲径回廊，水波轻荡，群鸟翔集，是当地百姓和游客的休闲之处。库区水面伏卧于谷底河床之上，自大坝向上游的西南方向绵延数十里。每年汛期，山洪奔涌而至，库区的四沟八叉一片汪洋，大量的粮田被淹没绝产。此现象年复一年，概莫能外。高崖水库的建库宗旨首在灌溉，汛期蓄，旱季用。自投入使用以来，通过人工干渠自流灌溉，直达鄌郚镇以北以东的马宋、朱汉等7 个乡镇，灌溉面积达17 万亩，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但是自建库之始，就存在着一个尖锐的矛盾冲突——库区建在白塔地面上，受益者却是下游的昌乐人民。多蓄水自然就会多淹地，库区群众的损失谁来补偿？昌乐县不用管，临朐县管不了，库区群众的意见难以调和。因此，当地就有了一条不得已的规矩：昌乐用水，临朐吃鱼。此法在大集体年代还勉强行得通，土地承包以后就不灵光了。要彻底解决这个矛盾，必须统筹管理，这就是把白塔乡划归昌乐县的根本原因。
临朐人的口音与风俗习惯常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熟悉临朐地理的人都知道，那个地方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多见矮山高岭，深沟大峪。从我村西去十多里，有一道大致南北走向的高岭。此岭北起柳山镇境内的洪山岭，向南纵贯辛寨镇东部，穿插到蒋峪镇的东北部。在当地以此岭为界，分为岭东、岭西。岭东人说话声调平，吃甜煎饼（指原味煎饼）；岭西人说话声调上挑（称为“岭西腔”），吃酸煎饼。两地婚丧嫁娶的风俗也有诸多不同。正所谓“一岭分东西，十里不同俗”。
在20 世纪90 年代之前，煎饼是我们的主食。我们那里的山岭薄地出产杂粮，柴草丰茂。杂粮是制作煎饼的原料，柴草晒干后用作燃料。摊煎饼要经过杂粮碾碎、浸泡、磨糊、摊饼、叠饼等工序。将玉米粒、地瓜干等杂粮碾碎后加水泡透，用石磨磨成糊。推磨可是体力活，三四个成年人推着一盘偌大的石磨转动，天不亮就动工，有时一边推磨一边打瞌睡，每次推一两个钟头，直转得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岭东人吃的甜煎饼，是赶在磨糊发酵前尽快地完成摊饼，主妇们在烟熏火燎中长时间的劳作，每每弄得蓬头垢面、手软背疼。岭西人吃的酸煎饼，在制作流程和工艺上有所不同。主妇们起初摊的也是甜煎饼，与岭东人的做法并无二致，只是中途要停顿下来，故意留下一些磨糊。铁鏊子暂时不必收拾，隔一段时间还要继续使用。炎炎夏日，加上刚刚燃烧的柴草灰的烘烤，磨糊极易发酵，乳酸菌很快就会使之变酸冒泡。此时续柴生火，铁鏊子达到一定温度后，将鏊面上擦一层食用油，舀一勺变酸了的磨糊，用煎饼耙子（一种摊饼工具）快速刮圆，趁着未熟透，还要反复多刮几遍，直到饼薄如纸。刚揭下来的煎饼脆而易破，须小心地叠放在盖垫上，过一会儿溻软了，再逐个折叠起来，用干净的白包袱裹好，装进蒲囤里，可随食随取，即使在冬天也不需加热。只是酸煎饼非常筋道，嚼咬困难，外乡人不消吃上几口，便会两腮酸痛。更有趣的是，各家的主妇习惯于做做停停，一家人够吃三五顿的，便罢手了，待吃完后再摊制，如此的煎饼必然越来越酸了。这种做法是岭西人生活困难时期的饮食习惯，由于当年发霉的原料也不舍得丢弃，因此将黄曲霉素带入磨糊并在发酵过程中富集，导致了胃病、肝病的高发。现在仍然有人思恋过去的老味道，偶尔吃一点酸煎饼，不必担心，制作工艺已经改良，请放心地食用。
岭东人待客坚持两条原则：好食物留给客人吃，小孩子不准上酒桌。几乎家家如此。喝酒自然是喝临朐川香，62 度的白干，遇火即着, 辛辣如刀。逢年过节，招待客人的主菜中一定有炸鸡，鸡者“吉”也，即便在生活困难的岁月里也不可或缺，否则视为失礼。这道菜是将当地土鸡宰杀、洗净、连肉带骨剁成小块，放入少量食盐、葱姜、五香面腌制入味；将腌制好的鸡块滚上面粉，外层再裹上均匀的蛋液，放入油锅炸成金黄色，捞出来凉透备用；做菜时，把土豆或山药切成小块垫在锅底，上覆一定量的炸鸡块，添入清水漫过顶，盖上锅盖，用文火炖制，其间不可翻动；汤汁少而浓稠时停火，捞出鸡块装盘；在锅内余汁中加入香菜段，趁热翻炒调味，并均匀浇在盘中鸡块上。我揣测这种做法有三个好处：一是一次炸制，多次取用，方便快捷，节省做菜时间；二是炸好的鸡块不易变味，可长时间存放，保鲜；三是根据家庭经济情况，用量可控，一只鸡能招待多桌客人。当然，这道菜色味俱佳，满口溢香，老少喜食，才是被推崇的主要原因。我小的时候，每逢家中来了客人，到了吃饭时间，就会被母亲赶走，照例不准上桌。其实也走不远，大多是躲在灶间或家门口附近，母亲在做菜的时候总会留出一点儿，叫你过去悄悄地吃。那时候无论吃什么，都感觉分外香！那美好的记忆铭刻到骨子里，塑造了一代代的“临朐人”，秉持着朴实、敦厚、勤俭的家风，奋力前行。
2014 年11 月2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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