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东尼·明格拉
安东尼·明格拉一生拍摄的电影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六、七部。但其中有三部就位列我最喜欢的电影名单，分别是《英国病人》《天才雷普利》和《冷山》。
如果非要用几个词去形容他的作品，我觉得是：准确，细腻，优雅。
他电影中的人物刻画是准确的。这种准确体现在每个角色即使是小配角，说的台词，穿的衣服，行为逻辑都是对的。怎么来描述这种对呢？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境下就该这么穿，这么说，这么做。很多不入流的电视剧，之所以不入流，就是明明演的是个霸道总裁，但是思维模式绝不是一个总裁的思维模式。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错位的假。在电影中，还原现实生活的真，是很难的，尽管大部分时候看上去都是容易的。
《天才雷普利》剧照
他电影中展现的情感是细腻丰富的。有些男性导演擅长刻画男性心理，一到女人的角色就明显的弱了。很多女性甚至是以花瓶或者符号的形式存在。但明格拉的电影中，这种细腻而丰富的内心描写可以横贯不同的性别甚至不同的阶层。一个创作者去描写自己所处阶层的人总是容易的，一旦离开了熟悉的世界，就难免显得隔阂。但是明格拉又做到了。
明格拉电影的优雅体现在叙事的节奏中。他的电影一般都比较长，但并不让人觉得无趣，相反，是在一种不紧不慢，舒缓优雅的氛围中，环环紧扣。他有一种极其难得的耐心和自信，就像那种资质顶尖的情人，并不急于把自己的好马上展露给所有人。你得跟着他的节奏慢慢去了解，最终才能为之惊叹。
明格拉不是那种顶尖的大师级导演，因为能够配得上这样地位的创作者，作品里面需要具备一种先见性，具备超越这个时代继而引领这个时代的能力。每个艺术领域，这样的人物都屈指可数。但明格拉无疑是这个时代一流的导演，他的综合审美能力极佳，并有一个敏锐的观察者的视角，洞察这个时代的情感，欲望，美好和丑恶，然后将之精准的表现出来。如果你要全面了解那个时代的氛围，趋势，喜恶，那么没有比他的电影更合适的了。
《英国病人》海报
1996年，明格拉执导的《英国病人》获得11项奥斯卡奖提名，最终获得9项大奖，其中包括最佳影片奖和最佳导演奖。人生有这么一部作品在世上，那就够了。
《天才雷普利》的艺术成就和获奖情况都没有《英国病人》那么辉煌，但它还是好的，能够完整的体现明格拉优秀的审美和深厚的导演功力。
02
雷普利与爵士乐
雷普利出身卑微，是普林斯顿大学里的一个钢琴调音师。天赋异禀，善于模仿，伪造。因为一次偶然，他被叫去给船王的PARTY弹奏钢琴。因为借来的普林斯顿校服，船王以为雷普利是自己儿子迪基的校友。于是付了他酬金，让雷普利去意大利某个海边小镇，把自己那个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儿子带回纽约。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导演通过一个谋杀，悬疑，爱情故事，不动声色的将雷普利和迪基这样两个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所代表的两个世界完整的展现出来。
《天才雷普利》剧照
首先来表现这种差异性的是不同人的音乐品味，可以这么说，音乐在这部电影里起到了无可替代的叙事功能。
迪基是船王唯一的孩子，风流倜傥，热衷花天酒地的生活，同时也是一个狂热的爵士乐爱好者。但雷普利喜欢的是古典音乐，擅长钢琴。为了获得迪基的信任，雷普利突击训练自己的爵士审美。其中有一首爵士歌曲《My Funny Valentine》，翻译成中文就是“我风趣的情人”。雷普利听着听着，不屑的说
“见鬼，我都搞不清楚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其实是意味深长的一句台词，首先雷普利并不喜欢爵士。如果了解爵士乐的历史，就可以知道，那是起源于美国黑人的一种节奏布鲁斯。很长时间内都在黑人之间流行，爵士乐得到主流和白人世界的认可是有一个过程的。这种对爵士乐的轻慢，隐隐是有种族和阶层优越感在里面的。同时，通过后面的剧情，我们也知道雷普利是一个双性恋，因此，结合这个歌名和雷普利的这句话，那就是一个很明白的暗示。
《天才雷普利》剧照
电影里面，除了雷普利，还有一个明显表达对爵士乐厌弃的是船王本人，也就是迪基的父亲，一个美国白人亿万富翁。电影开始，船王和他的太太请了歌唱家来助兴，唱的是歌剧。伴奏的是钢琴。这当然是有深意的，那是代表白人精英的古典审美趣味，也象征着权威，秩序，稳定感。爵士乐在船王口中，就是靡靡之音。他无法理解并且认同自己的儿子醉心于这种来自更低阶层的不入流的音乐。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细节和隐含信息。这种审美差异代表了这对父子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也说明父子间的隔阂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为后面的悲剧结局打下了伏笔。
船王派对上的这首歌，名字叫《Lullaby for Cain》翻译成中文就是《该隐的摇篮曲》。那是圣经里面的一个故事，讲的是该隐弑兄的故事。这也是一个暗示，暗示雷普利最后将迪基杀害。
为了赢得迪基的心，雷普利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爵士乐迷，来到了意大利。在迪基要赶他回纽约的时候，他无意间从包包里掉出了查理帕克的唱片。但凡知道一点爵士的人，都知道查理帕克的地位。他有一张很有名的唱片叫做《鸟儿与晕眩》（Bird And Diz）。Bird就是帕克自己。迪基将自己意大利的游艇命名为Bird.雷普利也是处心积虑的投其所好了。果然，因为共同的爵士乐偶像，迪基让雷普利留在意大利，陪他一起吃喝玩乐。而这种朝夕相处的日子，也让雷普利开始觊觎迪基的富二代生活。
迪基和他的富二代朋友弗雷迪醉心于地下黑人爵士酒吧，热衷于在里面喝酒调情。
《天才雷普利》剧照
故事到这里，每个人物的音乐审美已经代表了一种性格一个世界。迪基就是典型的富二代。他天生不背负沉重的生活重压，也不热衷那些庄重深沉的事物，轻松又可以允许他放浪的地下爵士酒吧才是心头好。他和雷普利是不一样的，雷普利出身底层，但却有着不属于那个阶层的野心和热望，他的音乐品味已经说明了一切。
雷普利将迪基杀害，冒充迪基在他的公寓。最先嗅出其中破绽的还是迪基的狐朋狗友弗雷迪。因为雷普利装修的房子和迪基的品味截然不同。房间里面放上了钢琴，并且有古希腊的雕塑。弗雷迪看了这些东西，说：“那不是迪基的审美，怎么说呢，太小资了。”因为钢琴和雕塑，都属于古典审美的范畴，包括整个房间，都是一种洛可可式的矫情风格。那不是富家子迪基的审美。
联想到电影的开头，迪基在意大利的住所完全不是那样的。它是更接近自然的，有着与花园通透链接的阳台。房间里无一处昂贵的装饰。
雷普利为了隐藏罪恶，用那尊象征古希腊文明的雕塑将弗雷迪杀害了。
《天才雷普利》剧照
电影中，真正爱上雷普利的是另外一个富二代叫皮特。他和雷普利初次相遇是在意大利歌剧院的一场演奏会上。皮特是里面性格最为完美的男人，他和迪基不一样，他更加温暖，善良，并且对不同阶层的人有真正包容。他和雷普利在音乐上有着更相似的审美，都偏向于古典音乐。
电影中，皮特有一处弹钢琴的场景，是在意大利的教堂，一群孩子围着他唱着宗教音乐，类似赞美诗。阴暗如雷普利，也被这个景象震住了。我相信那一刻，他是爱皮特的，那是唯一救赎的力量和可能。
最后，雷普利为了隐瞒自己的罪恶，选择了在船舱杀死了皮特。音乐响起来，那首歌的歌名叫《You Don’t Know What Love Is》。你不知道什么是爱。对雷普利来说，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天才雷普利》剧照
明格拉的这部电影真是美不胜收，即使音乐本身，也串起了一个逻辑完整的故事。村上春树也热爱爵士乐，也写爵士乐。但是在他的小说中，不管是最有名的《挪威的森林》还是其他，爵士乐都充满了堆砌的意味。
他一个亚洲人，尽管多么热爱爵士，但爵士仍然没有内化为他生命，他血液的一部分。因此始终是“隔”的。但是明格拉真好啊，古典，爵士，歌剧，宗教，所有的音乐在他的手下切换自如，而且又是那么自然和贴切，就像血液在身体里流淌一样。那是“不隔”的。
03
普林斯顿就是一团迷雾
明格拉将一个屌丝的心路历程描写的丝丝入口，但是对迪基这样的富二代，同样有着十分精准的描绘。
雷普利第一次去意大利海滩边找迪基，为了攀关系，说：我是普林斯顿毕业的。迪基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普林斯顿只是一团迷雾，美国只是一团迷雾。”多轻描淡写啊，那可是普林斯顿啊。就跟国内那些北大清华进修了两个月的人，逢人就要说自己是北大清华毕业的一样。真正拥有的人是不屑于显摆的。
《天才雷普利》剧照
另外，迪基在电影中大大部分穿着都是松垮的，旧旧的。他对迪基说：你没有带衬衣的话，可以穿我的。但是大部分都是旧的。包括他女朋友玛吉，在家的时候，也是一件半旧的毛衣搭在身上。日常的审美要义有时在旧不在新。林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看到的靠枕都是半新半旧的。那才是老钱和新钱的不同。但这不代表不讲究。迪基的首饰盒里放满了精美的袖口，玛吉在后面几次的出场，都是标准上流社会的打扮。他们的得体在于理解社交和日常之间的分寸，永远不会用力过猛。
《天才雷普利》剧照
不得不说，迪基这样的浪荡子有他非凡的审美品味。但是，他和皮特相比，仍然是不及的。那种不及并非审美的不及，而是心性的不及。
皮特是真正对不同阶层具有包容性的富二代，但是迪基不是的。尽管他也热爱黑人音乐，也跟意大利贫民少女调情，但是，那只表示他享受另外阶层的人带给他的愉悦和快感，但他绝不会为那种愉悦负责和买单。那就不是真正的包容和尊重。
意大利少女为他怀了孕，跟他要钱。但是他拒绝了。导致了少女自杀身亡。如果说雷普利这样的屌丝心狠手辣，为了地位不顾一切的杀人，那么迪基绝对不是什么正面的形象。
《天才雷普利》剧照
以迪基的财富，随便给一点钱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救人一命。但是财富阶层的冰冷有时候并不亚于屌丝的不择手段。迪基或许只是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他无法为自己的行为去负责。但是，吃喝玩乐的他最后却决定娶他的美国女友，同样无所事事，每天写着小说打发时间的玛吉。只能说，他们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阶层的人。只有他们之间，才有真正的安全感和信任。
所以，尽管雷普利迷恋迪基，但是迪基不会发自内心的在乎他尊重他。他的朋友弗雷迪也对雷普利充满了戒备和嘲笑。雷普利的杀心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起来了。
04
血缘和相同的价值观，那个更重要
电影的结局是黑色的，雷普利并没有被绳之以法。甚至他伪造了迪基自杀的信件，并让船王认为自己是迪基的至爱。船王将部分财产放在了雷普利的名下以安慰迪基的在天之灵。尽管玛吉朝着雷普利绝望的大喊：我知道是你干的，你就是凶手。但是船王对雷普利仍然深信不疑。
《天才雷普利》剧照
很多人说，这说明有时候父亲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但我觉得，是相同的价值观战胜了血缘，获得了最终的信任。
船王和雷普利有着相似的审美，这代表他们的经历中有相似的部分，也意味着他们天生更认同彼此。
船王和迪基虽然是父子，有着天生不可割断的连接，但是血缘并非是获取信任的捷径。船王对这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儿子充满了失望与不满，甚至暗暗希望自己的儿子应该像雷普利那样懂事听话。
《天才雷普利》剧照
这才是雷普利真正能逃脱法律制裁的原因。他心思固然缜密，手段固然高超，但只要船王对他有一点点的怀疑，以船王家族的财富，真相最终还是会水落石出。
只是，每种巨额财富后面都有隐藏着罪恶。罪恶有着相似的气息，一种罪恶原谅了另外一种罪恶。这才造成了这个荒诞的黑色结局。
电影的最后，迪基已死，船王从纽约来到意大利处理后事。有一个萨克斯手在露天演奏，吹着爵士乐，船王一脸烦躁地说：“真是受不了这音乐，我宁愿花一百美金让他闭嘴。”那一分钟，我觉得深深的悲哀，哪怕在这个时候，船王都不肯放下权威，秩序的执着，去聆听一下儿子喜欢的音乐和世界。那一分钟你也会了解，为什么迪基不愿意回纽约，而流连于意大利的小镇和地下爵士酒吧。那是反叛，也是他认为的自由。
End
作者：许晓岚，作家、导演，上海人。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纽约莎拉劳伦斯学院。曾任《新地产云南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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