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错误不能轻易被原谅

现代社会越来越主张宽容，因为现代社会越来越多元化，能够容纳不同的价值观。

美国的亨德里克.威廉.房龙写过一本书就叫做《宽容》，有的人并没有去看过这本书，就强烈的主张对任何事情都要宽容。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他不喜欢鲁迅，因为他不宽容。

他们两位老先生如果在世，怕是要被这些人直接气死。房龙的《宽容》一书，全书都在讲人类思想史，讲主流与异端之间的各种较量，他所主张的宽容是对异己之见的宽容，倡导的是思想自由，而不是没有原则的宽容。正如豆瓣读者的一句短评所说的那样:

我们需要宽容，不是宽容别人的伤害，而是宽容别人的不同。【注1】

一辈子没有宽容过谁的鲁迅在遗嘱里面说：

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这是什么，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谓的“双标”，对自己和对别人采用不同的道德标准，随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别人，而自己犯下的错误又要求被人宽容。这样的人大概和火车上的坐霸哥一个德行，所以鲁迅要求自己家人远离这样的人，这恐怕是正常人的正常之举吧。

所以，说实话，我们有必要重新界定一下，当我们在主张宽容的时候我们在主张什么。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同样，成年人的世界也有责任二字，对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现代法律体系普遍奉行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所谓的“自己责任原则”或者说“个人责任原则”，自己对自己在法律上的错误承担责任，而不是由他人来对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这其中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意涵：

其一，违法行为必须承担法律责任，除非具有免责事由；

其二，行为人承担的是法律责任，而不是道义责任，必须具有法律上的非难可能性；

其三，承担法律责任的责任人必须是违法行为人本人，而不是行为人以外的其他人，反对株连和连坐。

违法行为有轻重，因此责任也就有轻重，因此法律责任就有民事责任、行政责任和刑事责任之分，只有违法行为严重到一定程度，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同样，在刑事责任中，根据罪行轻重的不同，承担刑事责任的形式和程度也有所不同。

而所有的法律责任的承担，都是现代法治社会化解社会矛盾的一个重要方式，行为人的违法行为破坏了相应的社会关系，损害了相应的主体利益，通过承担法律责任，而弥补和修复被损害了的主体利益和被破坏了的社会关系。

在法律上犯错的人并非不能被原谅，而是不能轻易的被原谅，不能在不承担责任的情况下被原谅。人一定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才有讨论是否能够被原谅的资格。所以，我们在法律上主张宽容，不是一味的容忍与放纵，而是要明辨黑白是非，通过立法者给行为人划定明确的行为界限，在出现越界行为时，司法者要追究其事先通过法律所明示的确定的法律责任。

法者，定分止争也。【注2】立法不明确或者司法不严格，就会出现困扰。

刑事和解是近年来我们国家刑事司法实务界所兴起的一种刑事司法模式，这种司法模式不但得到了理论界的支持【注3】，而且获得了立法的认可，于2012年正式写入《刑事诉讼法》。足以说明，刑事和解是一项非常适合于我国当前刑事司法形势的一种司法模式，这种司法模式能够迅速的修复被损害的社会关系，能够最大限度的弥补被害人的损失，能够化解被告人和被害人之间的矛盾。

在刑事和解中，被告人不但通过承担刑事责任的方式获得被害人和社会对他的谅解，还通过过积极赔偿被害人的损失来获得被害人的谅解，可以说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来的。

但是，不是所有的刑事犯罪都能通过刑事和解的方式来获得宽容或者原谅的，《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七十七条就明确规定，刑事和解只能适用于：

（一）因民间纠纷引起，涉嫌刑法分则第四章、第五章规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刑罚的；
（二）除渎职犯罪以外的可能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的过失犯罪案件。

也就是说，只有渎职犯罪以外过失犯罪案件或者因民间纠纷引起的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和民主权利的犯罪、侵犯财产权利的犯罪才符合刑事和解的要求。

没错，写到这里，大家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就是“冰释前嫌”这个案件。

这个案件是一个强奸案件，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都是未成年人。我们讨论以下几个问题：该案能不能刑事和解？未成年人是否应该对犯罪行为承担刑事责任，如何承担？检察院的处理有没有问题，取保候审可不可以？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该案能不能刑事和解？

该案的案由是强奸罪，是属于刑法分则第四章规定的侵犯公民人身权利的犯罪，符合刑事诉讼法规定的罪名范围，但是该案显然不是因民间纠纷引起的案件，而且强奸罪基本犯的法定刑为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结果加重犯或情节加重犯的法定刑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三个条件中有两个条件不符合刑事和解所规定的范围，因此本案不能适用刑事和解程序。

第二个问题，未成年人是否应该对犯罪行为承担责任，如何承担？

在上文中我说过一句话，成年人的世界还有责任二字，这是否意味着未成年的世界里就没有责任？答案显然不是，首先从刑法上说，年满十六周岁的人就应当对所有的犯罪行为承担刑事责任了，年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应当对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等犯罪承担刑事责任。其次，从一般的伦理、教化等方面来说，对于未成年人即使其没有达到刑事责任年龄，也应当通过教育让其明白做错事就该承担责任的道理，只是因为其对社会事物的辨认能力有所欠缺，在法律责任的框架内其没有责任而已。但是，万不可稀里糊涂的轻易就原谅了未成年人所犯的错。成年人首先要告诉未成年人的就是明辨是非，如果没有一点是非观念的话，这样的未成年人成年后会是怎样的可怕结果。

未成年人如果达到了刑事责任年龄，就应该让其承担刑事责任。只是未成年人的心智尚不健全，对社会事物的理解能力也可能存在偏差，因此，我国的刑事司法政策一向是对犯罪的未成年人实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针，坚持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因此，刑法规定，对于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刑事诉讼法也专门规定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诉讼程序作为普通刑事诉讼程序的特别程序，在强制措施的采取上，也严格限制对未成年人适用逮捕措施。

第三个问题，检察院的处理有没有问题，取保候审可不可以？

检察院目前的处理就是促成了双方达成谅解，犯罪嫌疑人一方赔偿了被害人一方8万元，对犯罪嫌疑人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使该名未成年的初中生能够顺利开学。有没有问题呢？

首先，即使该案并不符合刑事和解的范围，但是检察院积极促成被害人一方与犯罪嫌疑人一方达成谅解，由犯罪嫌疑人一方赔偿被害人一方的做法也并无不可，凡是有被害人的刑事案件，检察机关积极促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一方向被害人一方进行赔偿，都是有力修复社会关系，弥补被害人损失的一个重要方式。但是，在有关文字的表述上，就不能说成这是刑事和解了，也不能用“冰释前嫌”之类的字眼，在强奸这一类型的案件中，即使对被害人进行了经济上的赔偿，即使让犯罪行为人坐牢，恐怕也不能这么迅速的轻易的就取得了被害人的原谅，更何谈“冰释前嫌”呢？有些错误不能轻易的被原谅。

其次，对该案犯罪嫌疑人进行羁押必要性审查，变更为取保候审的关键在于犯罪嫌疑人是否真诚悔罪，是否具有监护帮教条件，其本人是否具有社会危险性（参见本公众号上一期文章）。虽然刑事诉讼法规定了对未成年人要严格限制适用逮捕措施，但是对于罪行严重，不真诚悔罪，或者没有监护帮教条件，或者具有社会危险性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仍然是应该批捕的。根据本案的情况来看，该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是有悔罪表现的，而且具备监护帮教条件，不具有逃跑、自杀等社会危险性，因此符合取保候审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