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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淮海路

    淮海路曾是上海名气最响的一条大马路。有人拿她跟南京路比,只说了两个字:洋气!不但两边人行道上栽满法国梧桐的马路洋气,两边的商店楼宇洋气,就连走在马路上的行人也洋气,其实说来简单,那淮海路周边的东湖路、陕西南路、茂名南路、瑞金南路……那一条马路上的花园洋房不是上海滩一等一的豪宅?哪一家花园洋房里走出来的少爷小姐不是吃火腿牛奶洋面包长大的?小时候耳边常常飘过一句话:“喔育!阿拉昨日刚刚去过万兴来!”万兴,淮海路上名气最大的一家食品商店。

    淮海路在本土长大的上海人眼里,确实是怎么也说不尽的。淮海路的欧风欧雨,淮海路的雍容华贵,淮海路的名门自重,淮海路凌驾于一干附庸风雅的土豪钱奴之上的贵族气度和孤高自傲,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怎么描写都仍觉少了几笔。徐讦写《风萧萧》,写得比巴黎还要巴黎,就因为他踌躇满怀,因为风衣展处,缕缕点点,尽显霞飞路(淮海路)绅士衣襟上的仕女粉黛,西班牙阁楼中的琴声涟涟。闻香识美,世界花都的不凡气质,他自信已拿捏得七八分准了。

    我比徐讦如何?天下徐讦能有几人?人须自知,写那徐讦没有,别人没有,只属于自己的独特感受,独特记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感受,自家屋后深井,水深自知。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那家白俄开的伏尔加西点小铺还在淮海路、茂名南路路口,原来老大昌西饼屋对面,记得小时候吃过她的面包蛋糕,纯俄式的,带着契珂夫樱桃园的气息。那店面内外氛围,竟与后来所见巴黎圣心教堂附近一家法式西饼屋十分相似,我就是在巴黎18区那家店里买的美味无双的法式拿破仑,一种无与伦比的美纳兹馅心。

    老大昌的鲜奶蛋糕、咖啡红茶超过凯司令、起士林和上海咖啡馆,一直稳居上海第一,与对马路的国泰电影院双珠联袂,相映成趣。大学时代的陈友勤学长告诉我,老大昌的招牌名点其实是焗面,远胜同时期的红房子、天鹅阁,他的话,我是相信的。当年红房子焗面在我眼里已是极品,后来踏上社会有了一份收入后总会想到去红房子,也曾与桑弧、于洋等文艺界人士邻桌,焗面总是首选。友勤父亲陈叙一先生,上海译制厂老厂长,一代翻译大家,家住陕南村,那种老克勒的饮食习惯可想而知。余生也迟,坐听倥偬往事,只能望洋兴叹。

    伏尔加消失后,哈尔滨的西点坐上了淮海路首把交椅,她的奶香味始终有种触鼻沁心的魅力,记得有年家住虹口区的大学室友李月恒,在校医务室开了去第五门诊部看病的假条,第一次骑车途经淮海路哈尔滨,一尝之下,发现店里所有食品都是平生之最美味,于是尽其所能,倾囊而出,把各种西点都选了一点,买了个大包小包满车,带回学校与众人分享,以后一有机会,他就想方设法去医务室开假条,一家哈尔滨食品店,竟眼睁睁让一个才艺双全、狷介孤傲的男生眷恋到这般田地,也是咄咄奇事!

    哈尔滨旁,是一家生意很好的点心店,大众点心店,顾名思义,对象定位都在里面了,那里的馄饨春卷,花色面点加小笼包,一直是老上海们耳传口碑、舌尖上的专享。这家点心店隔淮海路对马路,也是一家有特色的点心店,江汉小吃,据在淮海路居住三十年之久的朱立元兄说,这家店是上海唯一的一家湖北点心馆,那家湖北馆子的三鲜豆皮,糯米冬笋鲜肉馅,因为别致而难得一见,至今仍时时想起。江汉旁边,淮海路陕西南路转角处,是利闻无线电行,是当年无线电爱好者的摇篮。立元回忆,他从装矿石机时代开始就是这家店的常客。

    当年的哈尔滨和大众点心店中间,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淮海坊,淮海坊原名霞飞坊,她的出名,不仅是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中西合璧的新式里弄结构的建筑,筑彼佳屋,招凤引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淮海坊就成为名人集聚的地方。1937年到1955年,文豪巴金在此居住,《激流三部曲》的《春》和《秋》在这里问世。居住过淮海坊的名人还有竺可桢和徐悲鸿等,据称,在淮海坊居住过后大大小小的社会名流有百人之众。

    我对淮海坊记忆的开始,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有天经过淮海坊,看见这条大弄堂前贴满大字报,都是贴巴金的,巴金的名字被打上红色的叉叉,因为大字报上的字是墨汁写,是黑色的。巴金在大字报里被称作“黑老K”,这个有点上海滩阿飞流氓总头目味道的称呼,一顶帽子足以把人压死,但无论如何跟《家》、《春》、《秋》挂不上号,而且巴金也早已搬离此地,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疑问几乎困惑了我半生。

    为了满口腹之贪,我在之前常去淮海坊旁边的哈尔滨食品厂,那是一家生产销售奶香味十足西点的食品店,但淮海坊是一直在我的视觉盲点上的。也就是说,直到那批像食人肉乌鸦似的大字报出现以后,我才深深地记住了淮海坊的名字,记住了它和巴金的联系。

    淮海坊并非富豪们理想的住家,后来我有一个体育系的同学,因为加入我们的剧组而互相认识,他的外号叫“鸽棚”,起因是他在学校宿舍搭的蚊帐总是显得小而不合规格。有次他为剧组冲印一批照片,邀我去他在淮海坊的家,他在家里自己搞了个暗房,记得那个暗房,甚至“鸽棚”的家,给我的印象就是个鸽棚。当然,经过文革,上海再好的地段,再好的房子,也是72家房客,人满为患。野蛮占有加绝对平均主义,造成的后果必是不思进取,不事建设和一成不变,加上人的创造力的严重退化。如果不是后来的改革开放,这种现象只会不断加剧。

    淮海坊这一带的空气中总夹着一点食物的奶香味和普罗旺斯田野的花香味,丽日晴空的日子里,行经这里,总让人神情迷离,流连忘返。襄阳公园,美心饭店,老大昌西饼店,国泰电影院,锦江饭店,文化俱乐部,兰心剧场,茂名南路上的法国梧桐树,那都是如同阿拉丁喷泉、梦幻仙境般的名字。淮海路原名霞飞路,霞飞,一个法国人的名字。有个法国政论家曾说,在经济和军事实力上,我们无法跟美国抗衡,但我们可以凭借在文化上的优势扩张我们的影响。看来当年法国人就是刻意要把法国文化融注在这条上海马路上。无法否认,他们似乎真是做到了。淮海路确实跟塞纳河边上的那些街道马路很相像,美丽相像,人口的拥挤也相像。巴黎老城区至今严令不能重新改造,而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不断涌入,人口问题也成了巴黎尾大难调的社会问题,即便新城拉德芳斯的落成也无济于事,这是巴黎的难题,法国人的难题。

    跟淮海坊相仿的是坐落在南京西路的静安别墅,那也是一条美丽而有历史的弄堂,一条空气里永远飘荡着若隐若现的似兰似桂芬芳的海派新式里弄,我的一个中学好友就住在静安别墅3号3楼,凯司令工坊后门斜对面,脸朝南京西路南汇路,我甚至一直记得他家的电话号码:531774,还有走进底楼时就能闻见的缕缕炊香。静安别墅一直就像一条公用小马路,老上海们都懂得,可以从静安别墅借道直穿,拐到隔壁的陕西北路上,因为陕西北路是单行道,由北往南的自行车不准通行。

    隔着淮海路,利闻无线电行的面,是公泰水果店,店面很大,卖水果冷饮,小时候在隔壁市体育馆打完球,我们总会光顾这家店的冷饮柜台。隔着陕西南路,公泰对马路,依次是万兴食品商店,美心酒家和东方体育品商店。美心专营粤菜,与南京东路新雅饭店伯仲之间,论名气,排在南京西路珠江酒家之前。美心酒家与陕西北路威海路口的美新汤团店不是一家,上海话心、新不分,上海人细心,特别加上“大美心”、“小美新”以示区别。东方体育用品商店与南京东路连长记在上海双雄并列,小时候走过,总要在橱窗外盘桓半天,看球拍看海绵橡皮看球衣球裤看跑鞋,就像站在对马路市体育馆门外,趴着窗户看里边的卢湾区少体校乒乓队练球。前面提到,万兴是上海最负盛名的上只角食品店,要面子的上海女人炫耀自己送人的礼品,有时总不忘在最后拖上一句:迪格是勒淮海路万兴里厢买的!一句闲话关煞。

    万兴隔壁有条弄堂,兴业里,立元家就住在里面。弄堂口是一家美丰食品店,三开间,买南北货和水果。再往西,过钱塘大楼,一条室外的石头楼梯,有一栋二层楼新式里弄房子与石梯相通,底层是商铺,第一家是火腿咸肉庄德盛福,上这家店买火腿的顾客,基本上都是眼界很高的上海老克勒,两代以上吃货。火腿咸肉庄过去,是绸缎铺,绒线店,尽头处,高塔公寓前,是一家天津水饺店,到淮海路荡马路,走得饿了,想省点板板又不失身份的,这家水饺店是首选。

    万兴隔淮海路对马路,陕西路24路站头旁,是一家兼卖熟食的馄饨汤面店,野味香,经济实惠,味道也不差。转弯角子上那家工商银行今天还在,旁边,现在的徐汇区中心医院前,原来有一条上海的戏剧画廊,当期上演的戏剧,以话剧为主,话剧尤以人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一团、二团为主,丹尼、乔奇、江俊、嵇启明、严丽秋、陈奇、谢德辉、严浩、庄则敬、黄温如、武皓等,都是画面中人,这是上海西区一道独特风景线,是我青少年时期流连的地方。上海人艺和上海青话(上海青年话剧团)在上海话剧舞台各领风骚,论演艺风格,人艺沉稳细腻,得佐临心传;青话激情火爆,嫡出上海戏剧学院科班,但与阵容更为强健之北京人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相比,都稍逊一筹。从戏剧画廊向西,就是襄阳公园。襄阳公园隔着襄阳路对马路,有一个半岛型的凸出地块,与德大、红房子齐名的天鹅阁西菜社就在其中。再往西,过东湖路,是东湖宾馆,当年国字号人物在上海的下榻地,不对外开放。东湖宾馆隔淮海路对马路,就是琴声悠扬的上海音乐学院了。

    襄阳公园的风景,只有上海才有,那草地,那小径,那四季各色鲜花,法式梧桐,那闲逛、散步的,那喝茶、聊天的,那下棋、观棋的,那靠在长椅上看天看风景看东正教天蓝色蘑菇状教堂金顶的,从法国人和俄罗斯难民在这里异想天开地营造出东方巴黎风情开始,一拨一拨,一代一代,人头不断在换,风情不变,画面不变,感觉也没变。儿子刚刚满周岁那年,我把他带进生命中的第一个公园,襄阳公园,我心目中上海最美的公园之一。儿子很乖,头脸上包着那块浅粉红色纱巾,不吵不闹,只是小嘴在呼吸间把纱巾弄湿了一片,他那时还处懵懂,无法体会公园的不尽之美,城市和自然交融之美,倒是我执意要把自己的快乐感染到他。我们乘坐24路电车归去来辞,那电车咣啷咣啷的声音,在我耳边一直响了这么多年。

    后来,儿子一点点长大,带他去襄阳公园学步,他戴着那顶可爱的绒线法兰西帽,白色浅蓝色中嵌几粒小红花的那顶,上身那件绷着胖乎乎身体的棕红细条格子小西装是朋友送的,那条绣着中国园林山水画的绸缎小领带是在华侨商店特价专柜买的,底下,从里到外,衬衫、小棉毛衫裤、法兰绒豆沙色外裤,还有那双掉了漆皮的半高帮黑色老开皮鞋,都是捡了他表姐的旧。可能是因为缺钙,他步履蹒跚,脚步不稳,时时摔跤,但他出奇的兴奋,使劲地朝前飞奔,跌倒了爬起来再奔,法兰西帽掉落了,一头留得很长的软发随风飘拂,让人看了兴奋。就这样,那天,他在前面不停地跑,我在后面不停地追,一齐格格大笑,笑声飘扬在半空中,包含了生命中全部的快乐,一切辛苦,一切疲劳,全都在笑声中化为乌有。那天在襄阳公园为他拍的照片,坐在扶杆上的,奔跑中的,看人下棋的,用手指着低垂的葡萄藤蔓的,都是世上最美好的照片,值得回味一辈子的照片。

    写到这里,其实,淮海路还只是写了一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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