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一个人的彻底消失有多难，我无法估量，第一次有记忆地经历亲密之人的离世是我的爷爷。十几年过去了，我至今还在等待一个答案。等待的漫长旅途上，我有时会假想真的有轮回转世这种事。
如果有来世，我不知道自己的因缘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是否依然生而为人，被爱、欲、哀、乐反复碾压，疲于奔走，直到生命再度归于虚无的最末一瞬。假如可以预知的话，我会为变成一棵树而努力种下树的因缘，所以我常常练习模仿树的风格，淡然接受一切变化，俯仰天地之间，热爱四季，努力生长，安静倔强。
我也多次假想，已经逝去多年的爷爷也能变成一棵树，最好是一棵高寿的松树，在熟悉的故土上，某个静静的山岗上，依然热望着我们的生活，回应着我们这些近亲的怀念。他从来不曾真的消失，只是他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隐形地对立存在着，一切表达都变得静谧无声而已——我宁愿答案是这样。
当我相信的时候，我很想按照书中的指引去做：“去触碰，去看，去绕，种下一种因缘。”
中午，看最近特别火的一部影片《消失的爱人》，描绘黑洞式婚姻是如何吞食人的幸福快乐的。男女之间令人窒息的捆绑还不是完全绝望的黑，但，近乎一种魔性的灰。看的人也觉得十分憋屈，为什么不果断地寻求解脱呢，拖泥带水只会越陷越深，生不如死。那些还没有走进婚姻的人心里又该打鼓了，比黑社会还要可怕啊，超乎想象，暗黑异变的可能会击垮人性最良善的一面。结了婚的人则有齿寒之感，小心验证，祈祷一种光明的可能。
我总觉得不必过于悲观，套用莫泊桑的一句名言模式：其实，婚姻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我恰好就目睹过一份无限接近于“好”的婚姻，那样的细水长流、平实动人，六十载的相濡以沫，是我曾经对婚姻全部的幻想。
故事有关我的爷爷和奶奶。
战争年代背景下，爷爷奶奶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那时，奶奶是一个喜欢唱歌跳舞的活泼女子，爷爷则是单亲寒门家一介静默平凡的青年。嫁娶后，爷爷一生宠爱奶奶，把她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守护着，不管是年轻时，还是给我留下清晰记忆的年老时。在妈妈和婶婶们眼里，爷爷就是她们吐槽夫君的最佳参照对象，统统奇怪为什么他们的儿子没有一个像他们老子那样会做男人。爷爷去世后，奶奶每到年关都会反复念叨，触节生情，夜里灯下无人对语的凄凉，足以使她伤怀余生吧。
我还记得，爸爸说，奶奶年轻时身体不好，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是爷爷和孩子们分担，尽量让奶奶闲着养身，兄弟姐妹们上中学时早饭都是自己起来摸黑做。他们当然也会吵架，跟寻常夫妻一样，说到这些往事时，婶婶们就会八卦：那时候奶奶一翻脸就骑着驴回娘家了，孩子都不管，最后又是爷爷陪着笑脸把奶奶哄回来。爷爷说，他比奶奶大五岁，谦让着点是应该的，做男人就得气量大些。因此我觉得，爷爷做男人比做事业成功得多。
爷爷是我们当地的书记，一辈子风风雨雨，经历过战争和文革的惨烈岁月，也享受过温情脉脉的太平时光。听说他年轻时的纺织技术十分高超，自学识字，喜欢看书，当了几十年的无品芝麻官，在奶奶眼里，也许这些都是不会刻意拿来比较但客观存在的星星般的光环。退休以后，爷爷无法适应闲下来的生活，就带着奶奶住到了山上。我印象很深，几间瓦屋是他们的家，建在山脚下，临近一个湖，白天爷爷上山垦荒，奶奶就在家饲养好几种家禽。如今想象一下真有些“归园田居”的诗意，落到平凡日子里的一粥一饭，一期一会，朝朝暮暮朝朝的长情陪伴，融入骨血的亲密与珍惜，别人无法体会多少，于两个人之间却是再无遗憾的心灵契合。谁说奶奶骄矜不付出了，能重视爷爷的想法，寸步不离地追随身后，我觉得这是一个妻子最瑰丽的柔情。
后来因为过度劳累，爷爷的身体病痛不断，他们就从青山密林脚下搬回了原来的住家。爷爷喜欢听戏，也喜欢看书。有一次得知我手上有一本武侠演义小说，就借了去，那是我从爸爸的书箱里偷出来的，书名至今记得鲜明，叫《龙门奇侠》。爷爷不分昼夜看得入迷，看完一段就去墙角跟的爷爷堆里给大家说书。这样持续了一段日子，奶奶担心他的身体，让我以“这是同学的书，同学要我还回去”的借口给诓了回来。我还记得爷爷那时热切不舍的口吻，跟我说过好几次：回头方便时再帮我借一回。“借书”一说，奶奶和爸爸都不允许再有下文。到他离世后我才明白，我犯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无知地拍冷了一个老者燃烛般的热情，令他抱着遗憾从此长眠于冰冷之地。这个遗憾和他抛给我的死亡命题在之后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如影随形。
我不知如何去接纳一个人的死，接纳永恒的消失、生前的留痕、不能遗忘的追悔，如何去超度肉身的苦厄，超越生死无常。因为有执念，生前不曾感知的亲密，反而在他老人家离世后灵魂有了琐碎细密的回音，仿佛这就是注定的因果，在记忆的路口候着那时那刻蓦然回首的我。
他走的时候，爸爸整宿抱着他。他用最后一口气嘱托奶奶：不要太任性，跟他们几家好好相处，没有我依靠了，你得靠他们。
又对奶奶说：假如我能活着看到大孙女（也就是诓走书的我）毕业后找到工作，有了安稳的生活，那该有多好啊！
无数次耳边回荡着他的这句话，想起他劳累却不失光彩的一生，想起他和奶奶带着我们一群孙辈一边做细活儿一边对唱戏曲的情景，无数次在梦里看见他沉静的笑意，他就那么远远地端望着我，黑白色的面容，沧桑的眉眼。那个时候，我确信，他真的是我最亲近的人，在我的生命河流中悄悄遍布萍踪后，又在某一天杳然无踪的亲人。
此刻因一部影片想起他和奶奶的一生，确信和确幸都在升腾。苍茫茫的天涯路，争朝夕的长相守，夕阳已斜，倦鸟知归。我在岁月静好的当下回望他们漂泊过春去秋来的身影，我的哀愁慢慢消散，疑问慢慢消散。
只是我的奶奶，她晚年孤寂苍凉的精神丛林里，还有隐约的将来吗，还是她只剩满满的回忆，已不再惶恐明日能有几多。我总是无意识地夸大她的长恨：“繁星已经无用；熄掉每一点光，收起月亮，抹去骄阳，把海水抽干，把林木铲掉，从今世上再也没有美好。”以为美好相守的婚姻里，有一个人离去后，就该是这样的心境。
我知道爷爷种下的那些树木已经长成合抱之粗，被他的儿子们瓜分了，但无人常常提起他。我知道奶奶夜里总是睡不着觉。她就像《爱，回家》里那个独自生活在乡下的老太太，孤孤单单，晚景衬得她如一轮即将落山的夕阳。我为奶奶，也为自己困惑，到那个年纪，拿什么抵抗漫长岁月里的风雨裹挟呢？
为此，我想种下一棵树的因缘，盼望领悟到更多自然旷达的智见，平静过好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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