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佛罗里达州伯克莱屯，埃弗特网球学院的一个外围场，气温32℃，大阪直美正在为夏季硬地赛季做最后的一次训练准备。20岁的姑娘穿着紧身裤和背心，卷曲的金色头发从阿迪达斯的帽子后方露出，她正和教练巴金在底线用上旋球互抽。教练萨沙-巴金是拥有塞尔维亚血统的德国人，因做了八年小威的陪练而被人们熟知，后来还和两届澳网冠军阿扎伦卡合作过。大阪直美的母亲玉木（Tamaki）身着牛仔连衣裙，戴着墨镜坐在阴凉处，脚边是女儿的澳洲牧羊犬。出生在海地的父亲弗朗索瓦则在场边的草地上踱来踱去。弗朗索瓦沉默寡言，他从大阪直美三岁起就开始陪着女儿训练，至今还关注着她的每一次击球。
尽职尽责的双亲，有天赋的孩子，有节奏的击球，这样的景象每天都在世界各地的网球训练场和其他运动场上上演。然而稍有不同的是，这对父母看似不太可能地结合孕育出当今体坛最有看点的新星之一：一个在美国长大却代表日本的黑人混血运动员。对有些人来说，这象征着世界多元文化的未来。然而在崇尚民族文化的日本，拥有不同血统的大阪直美怎样才会被接受为“日本人”？
唯有成功。
两周前无人会把大阪直美与大满贯冠军联系这二者联系在一起，当她打进八强时，所有人就已经为她感到很骄傲了，最终，她竟然击败世界上最好的女子网球球员小威获得了冠军。20岁的她是目前top20中最年轻的选手，也是十多年来排名最高的日本球员。小威两年前就认定大阪直美“极具威胁”，今年3月，她连克时任世界第一和两位前世界第一，在印第安维尔斯的皇冠赛里收获个人首个巡回赛女单冠军。连续爆冷使得大阪直美的世界排名火速上升，2017年还排名第68位的她到了8月初已升至第17位。
日本的记者早已意识到了大阪直美的优秀：“大阪直美和以往任何一位日本选手都不同，她可能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大满贯单打冠军。”
大阪直美的成长本身就是与众不同的：出生在日本的她3岁时移居美国，所以日语讲的不太好。她的复杂恰好成为吸引诸多球迷和赞助商的原因。这位拥有强大正手进攻能力和每小时120英里发球时速的年轻姑娘，可能不仅仅是女子网球的新希望。她的经纪人杜古德说：“展望未来15年，我能预测到大阪直美职业生涯的光明前景，也许她能拿到大满贯冠军。我更希望的是她能改变人们对日本混血的看法，希望她能成为其他人的榜样，不仅仅是网球或者体育，而是社会各个领域的榜样。她可以成为变革的先锋。”
【二】
日本防范外国人的悠久历史可以追溯到16世纪30年代，岛屿构成的天然屏障让日本成为世界上种族差异最小的国家之一，当时德川幕府切断了群岛和外世界的联系。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排外主义延续到今天仍十分强烈，尤其是在像根室这样的地方，根室是玉木成长的沿海小镇，位于日本北部岛屿北海道的东部。玉木是在母亲把她送到札幌的高中后开阔眼界的。
上世纪90年代札幌涌现出第一波外国人，玉木结识了一位来自纽约的大学生。莱昂纳德-弗朗索瓦出生在海地，是整个北海道少之又少的黑人之一。两人开始约会，爱恋关系对女方父母保密了许多年。玉木说她20岁出头时父亲劝她去相亲，真相到那时才被揭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是个黑皮肤的老外。玉木的父亲怒火中烧，训斥她给家庭带来了耻辱。玉木和弗朗索瓦一同搬到了大阪，弗朗索瓦的日语精进了不少，两人都找到了工作。玉木和家人切断联系的生活持续了10多年。她和弗朗索瓦很快有了两个女儿，两人的出生日期相差18个月。
1999年的一个夜晚，孩子们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弗朗索瓦目光完全被法国网球公开赛的转播吸引了。当年来自美国的天才黑人姐妹，18和17岁的大小威联手拿到女双冠军。弗朗索瓦很少打网球，但威廉姆斯姐妹的父亲理查德-威廉姆斯几乎一点儿网球都不打。不打球的理查德-威廉姆斯把两个女儿教导成了冠军，他教她们如何大力发球，如何在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奋勇进攻。弗朗索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说：“蓝图已经钩织好了，我只得照着做。”
大阪直美对早年在日本的记忆非常模糊，她3岁时全家就移居到了美国，和她的海地祖父母一起住在长岛。在那里，他们可以去健身房和公共场地，弗朗索瓦开始认真的执行他的计划，他从书籍和DVD中学习，让女儿们每天都成百上千次的击球。
早期姐姐麻利是大家的关注点，童年的照片显示麻利和爸爸一起打球，而卷头发的直美则在一边拖着扫帚游荡。麻利运动能力和平衡能力惊人，她甚至可以驾驭独轮车，年幼时就展现出极佳的球感。旁边的直美不被看好，在爸爸教导姐姐麻利时，妹妹直美会被妈妈带到旁院。某种程度上，姐姐麻利为妹妹直美分担了压力，父母也在姐姐身上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为日后直美的成长铺路。
大阪直美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否喜欢击球，我只知道想要战胜姐姐。”两姐妹最开始互相竞争的时候，大阪直美总是0-6输掉。“对姐姐来说那不算是比赛，但对我来说每天都是竞争。每天我都会讲：明天我会打败你。”12年之后姐妹之间出现了清晰的分水岭。现今大阪直美带着大队人马在顶级巡回赛和大满贯赛场上亮相，姐姐麻利则通常独自前往小地方参加低级别的赛事。伤病放缓了麻利的脚步，现在她的世界排名只有350位。
对大阪直美来说，长岛上生活的五年唤起了她对不同文化的认知。她从小就被海地和日本文化共同包围。她的祖父母不讲英语，她听到的是海地克里奥尔语，空气中飘着的也是辛辣的海地炖菜香。母亲用日语和姐妹两个对话，会为她们准备海苔米饭团作为上学时带的加餐。国际日时，她们会换上和服。
【三】
2006年，大阪直美全家搬到佛罗里达南部，全天专注于网球。其他的孩子们白天乘坐校车去上学，她们姐妹两个则在公共场地上练球，晚上就在家里自学。姐妹两个的天赋和力量与日俱增，妈妈玉木决定带两人回日本省亲，当时她已经和日本的家里疏远了15年，这次省亲并不像玉木期待中的那样美好。外祖父母看重姐妹两人，却对她们在家自学和网球训练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网球只是一个爱好，不能当作职业。
回到佛罗里达，姑娘们跳过了寻常的青少年赛事，就像威廉姆斯姐妹们一样，直接在职业赛场上挑战年纪大的选手。两人的训练视频开始在教练和经纪人中流传，但是姐妹两个都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青少年排名和比赛经验，美国网协几乎没有什么兴趣帮助大阪姐妹发展，因为她们拥有美国和日本双重国籍，父亲弗朗索瓦做出了一个关键的决定：从麻利13岁开始，他的女儿们将为日本---两人10年前离开的国家效力。
“我爸当时觉得我们在妈妈身边长大，她有那么多日本亲戚……”大阪直美的话消失在唇齿间。虽然她在美国长大，周边都是典型的美国文化背景，但并不把自己认定为美国人。大阪直美的姐姐日语流利，她自己则不然。“我不清楚你们知道么，大部分日语我都能听懂，我想说的时候也会说一点。”她说自己太害羞，太过完美主义，所以没法在公开场合讲日语。新闻发布会上通常会出现这样的尴尬：日本记者用日语提问，大阪直美用英语回答。
其实姐妹两个亚洲的特性从一开始就被直接展现出来:她们没有沿用父姓，而是用了母亲的日本姓氏，这个姓氏又恰巧和姐妹俩出生的城市重合。如果她们一直生活在日本，这个姓氏的实用性就会在入学和租房时得以体现。然而随着姐妹俩在美国长大，这个姓氏不断的提醒着她们牢记自己是从哪里来，那个今后有一天会代表出战的祖国日本。
大阪直美通常带着耳机登上赛场。耳机里传出的歌声盖过现场日本球迷和记者为她到来的鼓掌，音乐是大阪直美用来屏蔽干扰、准备战斗和求得好运的工具。“我迷信，如果赢，我会一直听同一首歌，直到输球才会换。”
放下耳机，大阪直美向裁判和对手鞠躬致敬。这种典型的日式礼貌是大阪直美的习惯和日常举动，这和她场上展现出的暴力美学和脸上严肃的表情对比强烈。她有着日本式的腼腆，和美国式的坦诚，似乎只专注于成为下一个小威。她曾向外界表露出雄心壮志：“成为最好的，前无古人。”意识到不妥后解释：“不好意思，那是口袋妖怪的主题歌。但我想要成为最好的，竭尽所能。”
【四】
2015年一位半日本半非洲裔的美籍女子赢得了环球小姐日本区的比赛，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接受用混血来代表日本美女的脸。不过体育领域正好相反。从邻国中国刮起的网球旋风席卷到了日本，在李娜成为两届大满贯女单冠军之后，日本也迫切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女子网坛巨星。
一切都证明弗朗索瓦的决定有先见之明，为日本效力对大阪直美的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她得到了机会作为东道主选手参加日本举办的2020年东京奥运会。大阪直美的成功，还有她在推特上表达的对日本动漫和电影的热爱，迎合了日本球迷对一位本土女子网坛巨星的渴求，也受到日本媒体、大公司的追捧。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方便面公司之一，日清已和大阪直美签订了一份利益丰厚的合同；在日本转播网球的频道Wowow亦和大阪直美有合作；其他公司也跃跃欲试。今年年底大阪直美所获得的赞助可能实现喷井式的激增，因为她和阿迪达斯的合同即将到期，而此时也是2020年东京奥运会拉开序幕的时候。
如果大阪直美身披美国国旗比赛，那么这些机会就不大可能存在。日本公司没有理由向她示好，美国品牌也会率先考虑诸如斯蒂文斯、凯斯之类更加成熟、成绩更加突出的本土选手。作为日本的顶级球员，大阪直美备受日本大品牌的关注，他们给出的赞助费往往远超西方的同行。根据《福布斯》报道，至今还并未拿到过大满贯冠军的锦织圭去年收入达到3300万美元，超过了顶级巨星纳达尔和德约科维奇，仅有全球内吸粉能力惊人的常青树费德勒挣得比锦织圭多。
大阪直美的经纪人杜古德也表示：“锦织圭一直以来都是开拓者。他在日本和亚洲各地为网球造势。大阪直美则更加年轻，她多元文化的背景也许更具全球吸引力。”
网球界的许多人都质疑大阪直美为日本效力的决定完全出自商业考虑，毕竟锦织圭带来的效应显而易见。大阪直美的家人予以坚决否认，姐妹两个当时年纪还小，做出决定的时候又怎么会有那么长远的考虑。对于玉木和曾经长时间生活在日本的弗朗索瓦来说，即便他们对那里的回忆有愤怒也有遗憾，让女儿们代表日本比赛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因为她们都是在那里出生的。
【五】
大阪已经改变了北海道一个小镇对网球的态度。在2014年，当时年仅16岁的大阪爆冷击败2011年美网女单冠军斯托瑟，外祖父从媒体上得知到这个好消息，对大阪直美的网球梦想也从不理解转变成支持。他给外孙女发短信，打电话，还送了耳环，此前大阪直美告诉过外祖父几乎所有的顶尖球员都有耳洞。四月大阪直美在印第安维尔斯的皇冠赛中取得突破，外祖父亲自向媒体证实她的日本根源：“我在推特上看到有人问：她真的在日本有亲戚吗？所以我想我应该站出来了。”现在大阪直美的网球包上挂的是来自外祖父的最新礼物：一个风信子，一个在庙里开光过的丝缎福袋。
大阪直美可能将成为东京奥运会上最有知名度的东道主籍混血，但她绝非唯一一个:顶尖短跑选手布朗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来自加纳；身高2米03的篮球运动员八村垒，其父来自贝宁；网球双打专家麦克拉奇兰的父亲是新西兰人。就像共同社的记者说的那样：“10到20年前，日本可没有这么多的混血运动员，这个国家正在慢慢改变，变得更加国际化。老一辈不会转变自己的心态或者习惯，但年轻一代有着不同的看法。”
尽管如此，大阪直美也和其他日裔选手的格格不入十分扎眼。今年4月身高1米8的大阪直美代表日本出战联合会杯，和队中另外一位单打选手奈良久留美的身材相差一目了然，后者身高才只有1米55。23岁的日本选手日比野直职业生涯最高排名一度达到过56位，她非常感谢大阪直美给日本网坛带来的关注度，不过还是很难将其定义为真正的日本选手：“老实说，我们和她有些疏远，她外表上是如此的不同，成长在另外的环境里，也不太讲日语。这和锦织圭不同，锦织圭是个真正的日本选手。”
历史上仅有两位日本女子选手跻身过世界前10，她们分别是2004年达到过第8位的杉山爱和1995年曾排名第4的伊达公子。两人都是最大程度的发挥了娇小身材的潜力，更依赖于防守和网前的技巧，脚下轻盈，内心坚韧，但两人的力量不是强项，这与大阪直美完全不一样。
“大阪直美的一切都不符合日本模式，身体上她比其他日本选手要强壮很多。她看上去更像是小威，尽管内心很日本。”
大部分日本球迷的立场是鲜明的，他们支持大阪直美，只不过更喜欢从纯粹日本文化中脱颖而出的选手。
大阪直美一直以来都在平衡日本、美国和海地的文化中成长，她很清楚自己混杂的背景能赢来更多的粉丝：“也许正是因为人们不能确定我到底是谁，所以任何人都能为我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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