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情一诺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给我一只手，让我与你相牵。 给我一个借口，让我把你思念。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一句给足了自己理由。 一句承诺，忧伤成河。爱已天上人间，我却独自坚守，坚守着一份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只要坚守着那份承诺，爱就不会失落，不必计较，迢迢银汉，能否涉过，茫茫碧落，天人永隔。
容若的这首《减字木兰花》意境凄凉，读之令人顿感失落断肠。直抵心口的就是一个字：痛。
《减字木兰花》，是在原有《木兰花》词调上有所减省。《木兰花》原本唐教坊曲，西蜀韦庄首用作词牌，南唐冯延巳作《偷声木兰花》，至宋欧阳修首先填之，取名《减字木兰花》。词有减字与偷声，词的曲调虽有定格，但在歌唱之时，还可以对音节韵度，略有增减，使其美听。《添声杨柳枝》，《摊破浇溪沙》，这是增；《减字木兰花》，《偷声木兰花》，这是减，从音乐的角度来取名，增叫做添声，减叫做偷声。从歌词的角度来取名，增叫做添字，又称摊破，减叫做减字。一般而言，此调多抒发伤愁哀怨之情。容若此词，亦是如此。
孤灯明灭，烛花摇窗影，冷夜孤枕难将歇，欲睡却又醒，不思量，自难忘，思量更断肠。 开篇便是一个“烛花摇影”的凄迷景象。方千里曾作一阕《还京乐》，其中有“怅画烛摇影，易积银盘红泪”句。这是方千里在草长莺飞时节，于秦楼楚馆，见“画烛摇影”，引“红泪”惆怅，叹“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结句“纵有丹青笔，应难摹画憔悴”亦是与容若“一片伤心画不成”有通感而味道相契。然容若之别死别也，岂千里之生离可比。
烛花摇影惹红泪，香消被冷怎能睡？岂是不思量，便相忘？“不许孤眠不断肠”，词人多用反语，正是半生已分孤眠过，烛花摇影寒香夜，正是孤眠断肠时。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唐明皇在马嵬坡赐死杨贵妃后，思念不已，故派方士四处寻觅贵妃魂魄，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如此描述。容若作“茫茫碧落”语，可是要像那明皇去寻找芳魂？已然天上人间，依然痴情无限，渴望着与你重相聚，阴阳两隔，相聚是何年？手捧着再也拼不完整的记忆碎片，我仍坚信，纵便银汉两隔，有朝一日，从头再来，与你相见。多么美好的诺言。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这是怎样固执的承诺？这是人已逝情犹在的爱情誓言，能否实现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心去守候这份诺言。 容若为妻子卢氏所写词作颇多，卢氏生前，容若经常扈从皇帝出塞，与妻子离别常有，相思之作不断，卢氏走后，离别成了永别。暂时的离别还有相见的期盼，永远的离别只留下痛苦的思念。此恨何时已，绵绵无绝期，留在心中的是永远不化的遗憾。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爱情从来都是如此霸道，我们不知道它起于何处，落于何方，故而，对于那“一往而深”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点，每一滴，我们都会感到弥足珍贵，我们都会在心灵中一个难以触摸的角落将它们暗暗收藏。 “生者可以死”的爱情是奢求，但是，透过那些生死相许的爱情词章，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万物苍生，惟有爱情可以做到“死可以生”！
相识太长，相守太短。天涯人远，心伤魂断。空记省，痛余生。我只有用我的诺言去演绎死生相隔，“死可以生”的思念。 “天上人间情一诺”，直道人世间最深切的悲痛。那悲痛，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知道相爱，却不能再来。这是纳兰的悲痛，更是世人的悲痛。一直怀念从前，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悲痛，除了你谁人能懂？ 容若妻卢氏，“贞气天情，恭容礼典”，且“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虽不工诗文，但她用她的兰心蕙质读懂了纳兰的寂寞，读懂了“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孤傲，读懂了“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忧伤。只可惜，情深天妒，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一个“寒更雨歇，葬花天气”的日子，香消玉殒，卢氏带着那份“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的爱情誓言走了。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最深的痛不是人去不能忘，而是情在不能醒。于是，容若从此便坠入了“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的忧伤和悲痛之中，永不能醒，永不愿醒。 都说时间可以抚平创伤，时间可以让你遗忘。真的如此，世间可还有悲伤？其实，时间只是把所有的伤在心里的柔软处深深地隐藏，一旦触碰，曾经的痛与伤，血样流淌。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欧阳修看透了人间的聚散离合，死生契阔，故而可以潇洒地“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然而容若却是不管它“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总是昔日的恩爱缠绵，曾经的红颜，如昙花一现，花期未了，花已凋残，虽已是永隔天上人间，时间却隔不断爱与思念，他把自己交付给了聚散无情的时间，任时间去凭吊那遗失在旧日的眷恋。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世事轮回，无法改变。惟有用曾经的誓言去温暖心中无尽的思念。 寂寂秋夜，一灯一人一心香，一阕愁词一断肠。容若用一首首词去穿越时空，跨越心灵的距离，感受内心的荒芜与凄凉。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多么天真而美好的诺言。一旦跨越，身后沧海桑田，人世万物，盖莫能免。可不是谁都会相信那镜花水月般的诺言。一旦退缩，瞬时沦陷。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生死不渝的爱情誓言。
然而，现实残酷，情本多变，什么都可能上演。 当我们不再相信诺言，爱情可以用来遗忘，忠诚可以用来背叛。世事多变且凉薄，你执著，我未必放在心上。现实教会我们太多，我们到底还会不会承诺？ 世事繁华，转身沧海桑田。猜得着故事开头，却往往料不到最后结局，我们躲不开，尘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当深情且多情的杜牧在湖州乘一叶扁舟离去，对着那娉娉袅袅的少女留下了一句诺言：十年后定当来娶。时光流转如梭，十三年后，当他想起那遗失了很久的诺言，去履行那姗姗来迟的兑现，曾经的“豆蔻梢头二月初”，如今已经是“绿叶成阴子满枝。”
当女人遭遇爱情，谎言般的誓言她也看不穿，因为她把爱情当作了她的全部，她以为得到诺言便拥有了爱情。心花怒放而蠢蠢欲动时的男子，总会轻易许下诺言，却不知，那诺言之于女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占据了她整个心田，会成为心中她永久抹不去的胎记般的记忆，她会相信今生今世爱都不会改变。 “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身碎骨，誓不相舍，请以素缣，著之盟约。”当那唐大历十大才子之一的李益说出这铮铮誓言，霍小玉的心间宛若开出了灿烂的花朵，谎言般的誓言就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两载的缠绵短暂，当他应试得第，即将赴任，密密的离愁缠绕在她的心间。她知道，他不再属于她，再也无法与他终生相守。他再次抛出他的诺言：“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他继续用一个诺言掩盖另一个谎言，如此周转，最终诺言都成了谎言，永远也不能圆满。 黄衫客的故事我无须再讲， 当李益无可奈何地随黄衫客来到了小玉面前，得到的是冰冷的红颜和痴情女子的绝望慨言，“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最后她终于不再欺骗自己，揭开了誓言的面纱，还原了一个真实给自己。她终于明白，世间万象都是一段无法回首的爱情，爱情只不过是世间一段平凡的事情。可惜，当她终于懂得，生命已尘埃落定。
即使知道诺言美好面孔的另一面，有谁忍心把它戳穿。身在其中，终觉美好。当杨玉环命丧马嵬坡前，她耳边依然回响着“ 七月七日长生殿”的誓言，依然兑现着“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的心甘。不论怎样，爱情已无法挽留，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只有《长恨歌》里的那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在历史的上空飘荡。见了又怎样，曾经相信碧落相见的人，如今却是命归黄泉。
爱，有时需要放手，方知是否值得你一生拥有。只是，你离开，我衰败。你是否会有遗憾，像飞雪落入你的心间，倏然消失。偶尔从梦里醒来，还会因此落泪神伤。爱如果有那么多回头路可走，还有谁会晓得珍惜两个字怎么写？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愿望越是美好如花，凋谢起来就越显得残酷伤人。 誓言有多美好，结局便会有多凄凉！ 相思本是无凭语。如果爱，请深爱。只当一切是从头再来。不要等到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繁华如梦云烟散，阴阳两隔聚首难。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还是义山说的明了，如果痛苦，如果孤独，不妨义无返顾。如果你惆怅，如果你迷惘，只需任其流淌。痛苦着自己的痛苦，孤独着自己的孤独，把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海誓山盟的孤独一并带进坟墓，直至呼吸不再，心跳全无。 相思无据，恩爱难绝何处去，纵不思量，孤眠愁起亦断肠。银汉相隔，情若有声传碧落。试问苍穹，怎耐风波愿始从？ 爱，需要一个借口，让自己坚守。 [原载：新浪读书《误读<纳兰词>》]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1577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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