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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打火机丨桑格格读王维丨桑格格

王维,雪溪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桑格格读王维读到了痴迷的程度,并且把这种痴迷的过程记录了下来。我看过很多人谈王维,都不如看桑格格谈王维这么有趣,这么受启发。这不是中文系教授的教案,也不是王维研究者的考据,而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欣赏乃至倾慕。读王维如此。读桑格格亦是如此。

—— 何小竹





言说

 桑格格读王维
 文丨桑格格





王维的《送从弟蕃游淮南》



王维真的是很复杂的人啊,而且是很分裂的人。

写《送从弟蕃游淮南》这首诗时,他33岁。

“读书复骑谢,带剑游淮阴。淮阴少年辈,千里远相寻。高义难自隐,明时宁陆沉。岛夷九州外,泉馆三山深。席帆聊问罪,卉服尽成擒。归来见天子,拜爵赐黄金。忽思鲈鱼鲙,复有沧洲心。天寒蒹葭渚,日落云梦林。江城下枫叶,淮上闻秋砧。送归青门外,车马去骎骎。惆怅新丰树,空余天际禽。”

这首诗前半截,写一位少年武将王蕃,大获战功。后半截写他面对天子赏赐,无心仕途,选择归隐淮南。这首诗的节奏很有点意思,值得细品。前半截的节奏铿锵雄壮,不在李白之下,极神似李白:“读书复骑谢,带剑游淮阴。淮阴少年辈,千里远相寻。”一直到“归来见天子,拜爵赐黄金。”读来都像是进行曲一样,充满昂扬之气。

从“忽思鲈鱼脍”这一句的“忽思”,内容和节奏急转直下,这个“忽思”特别像格林童话里那个“突然”——一个屠夫突然当上了国王。但是王维不是写童话的人,他心思缜密,再回去读,他在“进行曲”中埋了一句“明时宁陆沉”,陆沉是《庄子.则阳》里的典: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

陆沉,形容人中隐者,无水而沉。这个意象实在是妙啊。人群里的避水晶睛兽,管他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我自沉于内心简寂处。想一想,都仿佛有一颗清凉之丹从眉心往下。这一句是动里的静。

有了这一句铺垫,“忽思”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一颗“复有沧州心”,缓缓落下。沧州心,是指思乡之心,归隐之心。“天寒蒹葭渚,日落云梦林”,速度仿佛从180迈,踩了急刹车一样,漂移着到了80。天寒,日落,萧瑟而沉缓,漂亮的对仗担当起来这种紧急减速的能量。慢下来,就能看见“江城下枫叶”,江城,今日武汉。也能听见,“淮上闻秋砧”,听见秋天里淮上人家的捣衣声。这就非常王维了。就是大家熟悉的王维的那种洗练宁静。这是静中之动。

但是他马上又动起来,而且是非常贴身之感的动态:“送归青门外,车马去骎骎。”送这位归隐的朋友出长安门外,坐骑“骎骎”快跑,杂乱的马蹄声让王维的心有点乱啊。为什么呢?因为他被触动,内心复杂极了,他本性是羡慕的。面对如此能急流勇退的人,他能不能做到?他做不到。而且此刻他还想在官场有一番作为。

他可能当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这位去意已决的朋友。羡慕、惭愧、欲望交织。这些情绪中,他只能叹一口气,所以“惆怅新丰叔”,惆怅又忐忑,耿耿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和以前送朋友不同,以前是朋友走了,山河都悲泣似的。但是这一次是心事重重,远去的朋友,和他走的是两条路。而他走这条路,为时过早。他的路上,有没有同路的人相扶相知?并不乐观,要不然也没有《送崔兴宗》中这一句:“已恨亲皆远,谁怜友复稀。”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心。他要济世济人,然后拂衣去,要不然,肯作徒尔一男儿。(《不遇咏》,作于同年,733年。)

多么热血的王维,多么复杂而分裂的此时此刻。

你猜他接下来干什么去了?他整整衣冠,以华丽整肃的诗藻,向张九龄进了一首《上张令公》,几乎一句一典,炫技般的举荐自己:“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非常有自信,非常直接。“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王维那意思就是,您要用人吗,用我。

不知道为何,我看完这首类似于自荐书的诗,脑子里都是“中岁颇好道”以及“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看一个诗人的全本编年诗,就是知道了结局,再回头看他的这一生。多少画面是叠加的,多少图画是一笔笔画上的。惆怅啊,恨不得在某个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叫住他。

“空余天际禽”,但是,天空中只有飞鸟的踪迹。





王维,《观别者》,《淇上别赵仙舟》



最近朋友在写一个短篇,内核非常难驾驭,听他描述,赞叹,思路很奇。我写不了那么抽象的东西,在文字上,我是一个只能紧紧抓地的人。我必须亲历,所以狭窄到只能写“窝边草”,而无法描述“云中物”。但他今天新写的,我特别喜欢,因为多了几处闲笔,看似絮絮叨叨的无关主题,但极有生机,全部都是生活细节。这种细节是虚构不出来的。

他问我这么写行不行,我说太行了。这种意外长出来的枝蔓就说明你这篇文章活了,有自己内在的生命了,不是每一处都能按照你计划的来。千万不要轻易删除。而这文章的内核,就得靠这些真实的生活细节送抵,跟编辫子一样,三股,一股是内核,两股是真实细节(必须要两股,盖过一股),编在一起,不露不显。就像王维,他也是靠大量的细节,而且是他才看到的细节,成就浑然天成的质地。

比如《观别者》,这一篇是他看别人离别:

“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爱子游燕赵,高堂有老亲。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都门帐饮毕,从此谢宾亲。挥泪逐前侣,含凄动征轮。车从望不见,时时起行尘。余亦辞家久,看之泪满巾。”

说他是看别人离别吧,这里面又有他的虚构。虚构里有他自己的感受。他15岁离家,他家中老大,好几个弟妹,“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家里也困难,所以他知道“不行无可养”。这种事情,路过的人,哪里知道。

而“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读到这一句简直让人哽咽。切切,心切,急切,一遍一遍。千言万语,切切二字,嘈嘈切切,此处似乎都有了声音。这二字清浅,却传神,此处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不仅传神,而且还合理:和自家兄弟,自然是可以多说,反复说。而对邻人呢,就不能那么做,要多一层敬和乞求,只能:依依向四邻。切切是声音的话,依依则是动作——不停地向前来告别的邻居们作揖行礼,一揖到底,缓缓起,再作,再起。依依之态,更多在动作,不在嘱咐。而且是四邻,四方都拜。

说句题外话,“四方都拜”,在《西游记》里也有一处。话说唐僧要赶走孙悟空,悟空再三哀求无果,无奈,只得走。悟空说,师父,让我再拜你一拜。唐僧盛怒中,转身不受,悟空一拜,他就转身,再拜,再转身。好个悟空,他拔了一把汗毛,变了好多个自己,四方都有,唐僧转到哪方,他都再拜。这一处,真是难受。

王维诗中这位游子,也多么想让自己分身有术:“行去百忧新”,这一走,多少心忧之事,百忧百愁,而我都不在身边。

情不深,笔也到不了这里。这些都虚构不了。得亲历。所以不完全是王维有文学天赋,是因为他本情至深之人。情深到一定程度,深到可以盖住才华,所以清澈了。仿佛天生写就。明代唐汝询曾感叹:“浅浅说,曲尽别思,觉雕琢者徒苦。”是啊,雕琢者很苦的。没活到那个份儿上,硬写,苦哉。

另一处细节。见《淇上别赵仙舟》。

“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人。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这首诗有两处让人称道。“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这两句漂亮,奇特。从元代到清代,无数文人赞叹。但我还是更爱另一处:“解缆君已远,望君犹伫立。”

怕你走,你离开一寸远一寸。所以,就在解开缆绳的一瞬间,你居然都随着浪波远了一截。此时,我在岸,你在河。望君犹伫立,你望他犹伫立,你不也耿耿地站着吗。你们是对望着。

这两句不属于“文采”,属于无法虚构的细节。文采可以信手拈来,这种东西是实锤。你不那么想,你就不会这么做。你不这么做,就不会这么写。这种东西骗不了人。

王维恬淡虚无吗,那是他向往的。但是他很难做到。至少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做不到。“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这一句,真的现在只有孩子是这样的。赤子不掩饰,笑和哭,就在一逢一别。我也好想这样啊。我不敢。





王维的不遇,在富贵显达的边缘。



说王维不遇,有些人不太理解。大部分记得他出身名门,十五岁就诗名大震,十九岁进士擢第。虽遭遇安史之乱累及,居然只是官降一级,依然能得辋川别墅,终老山林。

看看他的出身名门。王维祖父辈,除爷爷王胄为协律郎之外,都官止于司马。父亲王处廉是汾州司马,大概就是从五品下到正六品上,类似于如今乡县小官僚。母亲博陵县君崔氏,县君是朝廷给官员妻子的尊称,虽是望族之后,但系远支。他母亲给他最大的影响,不是望族的庇荫,而是佛教背景。父亲过世后,母亲师从大照禅师,持戒安禅,志求寂静。

除了良好的教育和基因,他从父母那里没有得到什么通往仕途的捷径。反而有一堆弟妹要照顾,四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是老大。颇为艰难。少年王维肩负家族腾达的热望,一人勇闯京城。他的运气大概就在这个时期就用光了。

薛用弱的《集异记》记载少年王维是这样的:“维妙年洁白,丰姿都美,立于前行”,当时王公贵族不待之如师友,“无不拂席迎之”。其中最推崇者为岐王李范,玄宗的弟弟,引荐至公主府,王维“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钦瞩。”

他还会弹一手好琵琶,擅画。简直是社交新贵。被点为解头。他被人关注的是才艺,是美少男的外表,除此之外,并无政治根基。所以当个小官,除了更近距离目睹权利斗争和官场阴暗,说不上有什么实质上的安稳前途。所以很快就因为黄狮子案,被贬济州,才二十二岁。从这之后,王维开始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想抽身但又不甘心的一生,至终老。

王维慢慢意识到,在这种严酷的政治环境下,不依靠一个势力集团基本上是无法立足的。他也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的问题。所以也对李林甫集团尝试靠近。至少不对立。所以,他万般不愿意,也要阿谀讨好。也有想拍马屁,却拍到马蹄子上的事情。想王维这样的人物,真是锥心。怎么回事呢?

他拍李林甫秘书的马屁,被人家不咸不淡的怼回来。他第一首是这样的:

《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

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词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苑舍人叫苑咸,和王维相交的原因可能是他们都热衷佛教,有交流的共同话题。所以他猛夸苑咸“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赞扬他在佛典上的素养。“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这一句呢,意思是:我期待老朋友不断显达,我等也能沾点光呢。三事,是三公,最高级别的重臣。承明庐是,汉代宫中的值宿处。

苑咸怎么回答呢。看他这一首:

《酬王维》

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三点成伊犹有想,一观如幻自忘筌。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

唉。人家说,佛教典籍又不是我独创的,是天理,你王维兄不是早明白了么。如梦如幻的本质既然摆在这里,该忘了名利所得这种贪望啊。反正我要像罗汉那样超越名利的,要学习前汉的冯唐,到老也不做什么官。

这种不咸不淡,看似若无其事又保持距离的话,简直比直接拒绝王维还难受。什么是境界碾压。他本来就是腆着脸去凑的近乎,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还被这么讽刺揶揄一番。这个人在教王维要淡泊名利。

真的要气死了。王维自尊心大大受了刺激。马上又回怼。

《重酬苑郎中》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王维那真的也是刻薄。昨晚和朋友聊及刻薄,我说刻薄就是敏锐的少年时代,或者是敏锐的失控状态。王维是气极了,他说“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含香,类似于今天的口香糖,为了向上司汇报,想把口气弄弄清爽的意思。非常生动刻画了一个阿谀之人的形态。更厉害的是下一句“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王维说,我觉你很不幸啊,我同情你啊,不要去讨好丞相喔,人家大公无私,小心被扫出门。你是冯唐又如何,老态龙钟啦。

真的也是寸步不让。王维要碾压回来。苑咸还是不咸不淡的话,他已经是尖酸火辣。但是争这种气有什么意义呢,但也要想问王维。其实苑咸也只是一时显达,他很快就被砭官汉东郡参军。大家都是风雨飘摇之人。

王维怼人家干什么。也是少年意气。他气不过又写《不遇咏》,最后恨恨地说“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说君应知。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

嗯,对了,没有什么乌托邦,永远有不满永远是一个污糟糟的世界。做点什么,然后拂衣而去,就是好男儿。王维一直明白,从道理上的明白,到真实经历,他会越来越明白。





王维《送孙二》



从诗里看出书法的笔法。一个“连”,一个“团”。其实两个字说的就是内在那个节奏和整体气韵。这个东西,从外部是无法临摹的,从外面一眼也看不见骨骼。即便是有,不深,一出手,就见了底下的企图,也白搭。一般人看来,这首诗会偏于平淡。

《送孙二》

“郊外谁相送?夫君道术亲。书生邹鲁客,才子洛阳人。祖席依寒草,行车起暮尘。山川何寂寞,长望泪沾巾。”

这首诗叙事是完完全全的平铺直叙,但是不代表直白。路就是这条路。“郊外谁相送,夫君道术亲。”在郊外我送的是谁啊?这种问句,就是书法里一个轻点,下一句“夫君道术亲”马上就接着相对的另一点:是和我志同之好友。

好诗常常就是人的自言自语。书生邹鲁客,才子洛阳人。我是谁,你是谁。人物交待,一客,一人,书生对才子,邹鲁配洛阳。这是奶油蛋糕下面那个绵密的蛋糕体。垫得要软硬正好,具体事具体说,不走过场。要在书法里,这是一长一短的两横。一般才弱之人不敢说得那么充分,因为没什么好抒情的,要紧紧往下赶,赶去起范。

王维也要起范。这个范是在一个“寒”字:祖席依寒草。送别的祭酒席就在草上摆着,什么草呢,寒风中的草。萧瑟之意渐起,一个字,就是书法里的一个重些的点。也是画法里的渐变,不动声色接近他要晕染的画面——行车起暮尘。这一步就浓了。画面陡然有了动感,车子动了,人就走了,烟尘起来。起的还是暮尘,这是黄昏的时候。一寒,一暮。寒冷的黄昏,送走与我同心之人。在电影里,这里可是要大大配乐的。

王维不用配乐,但比配乐更有感染力。山川都寂寞了,这一笔相当奇妙,通感。细细密密,平平淡淡说着的事情,陡然山川变色。想来也是合理,送别就是这样,再说要走,还没走,那个人在眼前,还活生生的,离别就不像真的会到来一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转头,刚才还在眼前,突然就看不见了,而且越来越看不见,最后连暮尘都看不见。只留下山川和王维,王维悲,则山川也悲。

而山川何寂寞,一个何字,就是上半句的一撇,是个起势。长望泪沾巾,是最后一捺。

回头再看一遍,一句钩连一句,首尾相衔,一声未消,再起一声。团得巴巴适适。荡气回肠。








桑格格

作家、诗人,79年生于成都。曾出版小说《小时候》《黑花黄》《不留心,看不见》,曾生活于北京、上海、广州,现定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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