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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顿与陈世骧》之误

众声·回音

7月5日《上海书评》刊出一篇《阿克顿与陈世骧》(以下简称《阿》),文中绝大部分材料取自Harold Acton的两本回忆录《唯美者之忆》(Memoirs of an Aesthete,1948)和《唯美者续忆》(More Memoirs of an Aesthete,1970),但对原著的转述多有讹误,因此可能会产生一些误解。

无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报刊上,还是在卞之琳、萧乾、金克木等中国友人的回忆文章中,Harold Acton的中文名字都是艾克敦,不止是作者所称“赵毅衡译作‘艾克敦’”。艾克敦1932年春来华,到北平后很快结识了正在北大外文系任教的张歆海、韩湘眉夫妇。二人欲招揽其到北大,艾氏想继续游历中国而谢绝。1932年冬,艾克敦返回北平,后接受温源宁的邀请,1933年3月起到北大授课。这时他已接触过北平其他大学的一些教师,发现他们对教书既无兴趣又无责任心,对学生敷衍轻慢,无法满足学生对西方文化的求知欲。艾克敦虽对西方文化本身并不推崇,却“对中国人具有天生的同情和进一步了解的愿望,此外,也觉得自己有些东西要传授,有更多东西要学习”。《阿》文将他决定去教书的动机描述成“只为探索中国青年的心灵”,失之简单。

艾克敦无疑是位十分认真尽责的老师,回忆录中详细回顾了自己教书的内容和心得观感,对系中师生有许多记叙,是一篇极好的史料。《阿》作者说,“他在课堂内外仔细观察学生,喜欢看戏的人英语都说得字正腔圆,而文章写得好的书呆子几乎语无伦次”。但艾克敦此语并非对中国学生英文能力的总结,原本是说,艾克敦在英国文学课上讲到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和威彻利(William Wycherley)的喜剧时,让学生朗读,学生十分踊跃,效果奇佳。很多人具有表演天赋,而读得最好的是喜欢看中文戏剧的人,光是爱读书、能写文章(但不爱看戏)的学生读得几乎听不明白。

在叙述艾克敦与陈世骧相识经过时,《阿》文作者插叙一句 “阿克顿是著名的同性恋,据说最喜欢年轻的中国小伙,他在描写外国人在北京的小说《牡丹与野马》中写主角爱上中国男孩杨,对杨一见钟情”,不免突兀。《牡丹与马驹》(Peonies and Ponies,1941)的主人公菲利浦确有艾克敦本人的影子,但小说中的孤儿杨宝琴是菲利浦看戏时迷上的男旦,后收为养子,用心教导,无奈杨却对中国传统文化并无体认,一心向往西方文明(详见葛桂录《西方文明危机与东方文明的救助——论哈罗德·阿克顿小说里的中国题材》,载《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与陈世骧的形象并不相符。《阿》文称“暑期陈世骧与同学一起去拜访阿克顿,阿克顿建议陈回校与他同住,陈‘勇敢地’接受了邀请”。而据艾氏忆称,陈世骧与蒋炳贤(书中的Mr. Chiang)是班上同学中首先敢于同他打交道的,一起登门拜访,当时谈话还很拘束,没有深入交流。

就在艾克敦赴北大任教之时,时局已逐渐紧张。1933年3月,日军攻占热河,进一步逼向华北,在长城沿线展开激战,平津人心惶惶。艾氏曾在《为北大三十五周年干杯》(“Kan Pei On Peita’s Thirty-Fifth Anniversary”,载1933年12月17日校庆日出版的《北京大学卅五周年纪念刊》)中记叙了飞机在沙滩红楼上空盘旋,投放传单,师生在课堂上读莎士比亚的动人情景。5月下旬,华北当局正式允许平津国立学校教职员和学生自愿离校,各校实际上已经停课,包括陈世骧在内的大量学生返乡避难。陈世骧老家在河北滦县(书中写为“距天津三十英里的村庄”),也是受战事影响的地区。陈回乡后生活萧条,无书可读。7月初,艾克敦从蒋炳贤那里听说陈世骧“手头拮据”,便提出让陈返回北平住到自己家中,陈接受了艾氏的邀请。这在本质上是国难期间老师对困难学生的热心援助,不必过分解读,同学更不至于浅薄到“嫉妒得眼睛发绿”。

艾克敦生日当天,陈世骧和几位同学到艾氏家中聚会庆祝,陈吹奏长笛助兴。坐在中式庭园里,听到古意盎然的笛声,艾克敦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作为中国古典文化的迷恋者,他在那一刻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幻想中的那个世界。回忆录中借用华兹华斯《孤独的刈麦女》(“The Solitary Reaper”)来表达艾氏所感。诗人听不懂刈麦女的歌唱,却如闻天籁,生出无限遐思,内心感到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引文中虽有“抚慰疲惫的旅客”,但与普通思乡情绪无关,并非《阿》文作者理解的“旅居异乡的心境”。

《阿》文对艾克敦中文水平的描述有失准确。定居北平后,艾氏请了一位中国老师周一民(音)到家中教授,远离外界干扰认真学习,但效果并不太理想。那位老师不懂英文,教学方式是“他指着东西说出名字,我像鹦鹉一样跟着重复。故而我的词汇量所增无甚可喜(Thus my vocabulary expanded without much celebration.)”。汉语声调和同音字对艾氏而言也难于分辨。到了作者笔下,却变成了“他的中国老师非常有耐心,他自己‘鹦鹉学舌’,进步很快”。艾氏回忆录中引用过《红楼梦》的情节,不过没有证据表明他能读懂原著。此书早有多个英译选本问世,以他的兴趣和修养,熟知这部名著不足为奇。事实上,同洪涛生一样,艾氏自己翻译中国作品时也都是与精通中文的人合作,无法独立完成。除与陈世骧译出《中国现代诗选》外,他还与北大外文系另一位学生李宜燮合译了《如胶似漆:醒世故事四则》(Glue and Lacquer: Four Cautionary Tales,选自《醒世恒言》),并与他的老师周一民和汉学家阿灵顿(L. C. Arlington)分别合作译出了两部京戏唱本选集,但只有后一部得以出版(Famous Chinese Plays,1937),前一部书稿不幸毁于战火。

1948年2月,艾克敦陪同母亲到美国探望亲友,他在加州与陈世骧相聚,重拾译事。《阿》文将此概括为“正值陈与妻子姚锦新离婚不久,阿克顿提议合译《桃花扇》,因为翻译可能比创作更要求全神贯注,这反倒能给予陈慰藉,使他忘却烦恼”,是把翻译的动机狭隘化了。艾氏回忆录中并未提及陈离婚一事,只聚焦于时代背景。其时国民政府政治腐败,经济崩溃,失去民心,由抗战结束时的胜利者迅速走向败亡。陈世骧内心愤懑痛苦,在陆机身上找到共鸣,翻译《文赋》便是借此抒怀。他将英译本题为《文学作为对抗黑暗之光》(Literature as Light Against Darkness),对《文赋》的写作时间详加考订,表明陆机正处于政争汹涌,身不由己的时期,以求通过文学安顿心灵,重建秩序(详见陈国球《“抒情传统论”以前——陈世骧早期文学论初探》,载《淡江中文学报》第18期)。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陈世骧最终决定留在美国,传递中国文化之光。他与艾克敦合译以明清易代为背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桃花扇》,也同样具有现实观照(had a bearing on recent history)。选择《桃花扇》,当是出自陈世骧而非艾克敦的提议。

艾克敦回忆录中写到同陈世骧重逢时笔调平实、内容严肃,《阿》文却透出一种原著中没有的暧昧气氛。所谓“两人经常坐在校园草地上,有小鸟和松鼠在身边跑来跑去;或者去海边,看沙滩上海水冲上来许多海带同小水母”,实则是记叙他们合作翻译的情景。二人“常在伯克利校园中一处青草覆盖的山坡上工作”,到卡梅尔海边也并非悠闲观赏风景,而是“带着书坐在海滩上,身旁是被海水冲到岸边的抽象派雕塑般的浮木和长长的海藻、搁浅的水母”。作者还拈出两处彼此没有关联的“情”,置于一处,暗示二人旧情复燃,即陈世骧在翻译文赋时“按照阿克顿的意思,将‘情’字译为‘ordeal’(试炼 / 煎熬)。阿克顿说,‘离别削弱一般的情感,但是会给伟大的恋情火上浇油,犹如风吹灭蜡烛,却能助燃大火’(Absence weakens ordinary passions, but inflames great ones, as the wind extinguishes a candle, but fans a fire.),应是有过切身体会”。陈世骧译《文赋》字斟句酌,难解之处多次向艾克敦请教,采纳其意见。1948年《文赋》初版译本中阐述了十六处概念语汇的含义和译法说明,将“情”译为“ordeal”即为其中一例。此处出自《文赋》开篇的“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意为自己写文章时,更能体悟到他人创作的甘苦。陈将后两句译作“When I compose my own work, I am more keenly aware of the ordeal.”,指出“情”兼具主观经验与客观境况两种意义,“ordeal”(试炼)一词既有创作时尝试锤炼表达这层含义,又体现了写作者个人情绪上的感应。这个“情”与私情无关,而作者引用的那句英文中的“passions”(激情)也不应译为“恋情”。此语本出自十七世纪法国作家拉罗什福科公爵(Frankgois de La Rochefoucauld),艾克敦回忆录中只是转引。作者略去了艾氏书里打上的引号,后半句“-and absence had inflamed my passion for Italy.”(离别燃起了我对意大利的激情)也没有提,对读者不无误导。

艾克敦祖上为意大利贵族,母亲为美国大亨之女,家产丰厚,买下佛罗伦萨郊外一座十五世纪庄园(Villa La Pietra,在其身后捐赠给纽约大学),艾氏在那里度过童年。艾克敦与陈世骧合译《桃花扇》的同时,也在创作一部以那不勒斯为背景的小说。在美居留期间,喧嚣的现代工业社会令艾氏处处感觉格格不入,于是他开始怀念故乡,觉得佛罗伦萨还保存着传统之美,有“永远年轻的缪斯在等着自己”。1945年,艾克敦之弟猝然病逝,考虑到年迈的双亲无人照看,他不得不放弃战后回北平的计划。到旧金山后,艾氏从来拜访陈世骧的中国友人口中得知中国时局江河日下,意识到他再也无法回到曾在北平度过的繁华岁月。不久,他就返乡定居,致力于意大利历史研究,未及译完的《桃花扇》也从此搁置。

此外,《阿》文中提及的陈世骧与姚锦新离婚一节,也值得多说几句。1946年北大复校后,向陈世骧发出了西语系教授的聘书(《北京大学史料 第四卷 1946-1948》,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103页),但陈始终没有就任。姚锦新认为“在美国研究中文是没有出路的”,且思想左倾,希望早日回国,陈却一再拖延,令她大为失望,终于提出离婚,于1947年秋独自离美返国(李西安《学业的导师 为人的楷模——女音乐教育家姚锦新》,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2年第2期)。但二人感情破裂,在政治立场和人生走向的分歧之外,或许还别有原因。1997年起,陈世骧的好友夏志清在台湾《联合文学》上连载系列文章《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文中披露了一桩轶事:陈世骧“曾同美国名诗人Muriel Rukeyser(1913-1980)有一段情,且生有Michael一子,从母姓,由其母亲养大”,此子长相“酷似其父”(《张爱玲给我的信件》,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150页)。近年庄信正在《追忆陈世骧》(载2014年1月31日、2月1日台湾《中国时报》)一文中沿用此说,亦称“那孩子长得像煞陈先生”。

穆丽尔·鲁凯泽1935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便获得好评,此后不断创作,诗艺精进,是当时颇有影响的诗人。她于1944年搬到旧金山,1945年同一位画家结婚,旋即离异。1945年,陈世骧受聘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系任教,偕姚锦新迁居加州。1947年9月,也就是在陈世骧离异不久,鲁凯泽生下一子,取名William Laurie Rukeyser,随母姓。威廉是她的独生子,应是夏志清所指。她之后未再结婚,独自抚养儿子,从未对外透露其生父的身份(Jan Heller Levi, “Muriel Rukeyser”, The Oxford 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3,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511)。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鲁凯泽档案中,存有她与陈世骧1951至1963年间的通信(1951年鲁凯泽携子离开旧金山,到纽约定居),可见二人确有来往。

然而今年出版的美国诗人罗宾逊·杰弗斯夫妇的书信集第三卷中,编者注称鲁凯泽曾对家人密友透露,威廉的生父是罗宾逊之子唐南·杰弗斯(Donnan C. Jeffers),唐南本人却从未承认,其父母也不知情。据称,鲁凯泽怀孕后曾找唐南交涉,当时唐南已经结婚,拒绝对与鲁凯泽的孩子负责,并与她断绝来往。1947年9月,在威廉出世前数日,唐南的夫人(Leota Waggener)也生了一个儿子(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Robinson Jeffers, with Selected Letters of Una Jeffers, Vol. 3, 1940-1962, Ed. James Karm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450, p. 482, p. 669)。书信集的编者联系了杰弗斯家族的大量亲友(致谢中也有威廉·鲁凯泽之名),获得的信息当为可靠,不过鉴于鲁凯泽和唐南的血统,二人之子若真如夏志清所言生得一副华人相貌,未免诡异。 包探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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