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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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正琳 刘索拉

朱正琳：合上这本《迷恋?咒》（刘索拉长篇新作，作家2011年版），我的印象是：标准的现代身材！一页页读下来，没有一个地方让人觉得累，我读两遍都是这感觉，提神的好句出现频率极高。

先说书名。整本书中“迷恋”一词反复出现，是个关键词。自序中交代了它译自英文fascination,并指出它在古拉丁文中有被施了巫术（中了咒语）的意思，从而引出“迷恋咒”的连读。这一番解说至少对我很有帮助。从字面上看，汉语迷恋一词的源头并没有fascination一词那层古拉丁文的含义。

我们都或多或少有过你所说的“迷恋”的经验，“跟着了魔似的”迷上某个人、某种东西或某件事。当初我读你的《蓝调日记》时，就有一个想法：“这个索拉，胆子可真够大的！”一个基本上在中式传统教育下长大的女孩子，单身跑到美国，与生活方式那样不同的黑人音乐家们混在一起，无疑是一种冒险行为。我当然不能把你的这种行为解释为“为了艺术，勇敢前进”。我当时的判断是：你被蓝调给迷住了。换到现在我就可以说，你是中了“迷恋咒”了。我猜想，自打你第一次访美就中了咒，且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刘索拉：我的确是通过对不同音乐风格的迷恋才明白了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常常用的词：fascination。不是对仅仅一种音乐形式的迷恋，也不是对是否成为伟大的音乐家这个称号迷恋。迷恋者是完全不在意社会判断的。用我自己的经验来解释，比如：用古典音乐的技术写作，你会迷恋于那些精致的古代技术手法，那些古代的音乐规矩，如同领你入到一个皇宫，不知不觉，你按照路线竟然发现了非常优美的景致；用现代音乐的技术写作，你迷恋于逻辑思维的自由，所有的哲理都可以在自己的逻辑中找到存在的方式，不知不觉，你以为自己是思想家；用蓝调的方法演唱和生活，你永远处于优美的忧伤情绪中，你随便可以吟唱出最动人的旋律，不知不觉，周围所有一切的欢笑都变成泪水；用爵士乐的方法演奏或思维，你享受着种种跟着音乐飞翔的瞬间高潮，世间的所有束缚弹指顿逝，所有人间功利再不是最高境界；更别说进入到一个最“high”的音乐俱乐部中，灵魂登时出窍了。我想这都属于fascination的范畴。这种迷恋必须是忘我的，是和具体功利没什么关系的。

朱正琳：当迷恋的对象是人时，“迷恋咒”和爱情的区分何在？

刘索拉：有些爱情基于迷恋。但可能不容易坚持，因为太累了吧？只有双方够聪明，才能把这种游戏坚持下去。我个人认为，迷恋是危险的感情，但爱情不都是危险的感情。迷恋式的爱情在旁观者看来往往是荒谬和精彩的。比如卡门的故事，是迷恋的悲剧。沃伦斯基最初对安娜也是迷恋吧？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而倾倒（fascinated by a woman)，和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in love)，好像是不一样的吧？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不计后果的吧？
 

朱正琳：书名让“咒”字有了独立意义。

刘索拉：书名把“咒”强调了，强调了巫术。爱是被施了巫术，恨是去施巫术的前提。所以巫术有黑有白。迷恋是美好沉醉的自我紧箍咒，被人诅咒，就是地狱，非常可怕，可是我们在人生中难免要逛地狱。

我长期来感兴趣各国巫术的承传，因为音乐本身来自原始的巫术仪式。印度人用音乐让蛇跳舞，就是音乐巫能量的证实。或者说德国人美国人听华格纳的音乐打仗等等，也是由于某种音乐的麻醉效果。

下面是我在写书的过程中一段笔记，也许能帮我说得更清楚：

我们老喜欢说“真善美”。这已经在当下变成了可怕伪善的词。因为大家早就学会了包装“真善美”……婵就是一个彻底包装出来的人。就连她的悲伤外表，也是包装，时尚最适合用来包装悲哀。一个一丝不苟的美丽时尚产物，唱着死亡走进人的生活，给人们似乎最没有侵犯性的幻象，平衡的黑暗，静静的诱惑，貌似优雅，使人麻醉，实际上是多方位的算计，最后遍体鳞伤。

情感的正常循环必须有一个出口。音乐中的不谐和音其实是感情的出口，永远的平静协和可以给人的性格带来严重伤害。

人类太容易产生仇恨了，比如人类给自己的理想树得太多，不可能达到，从仇恨自己的无能到在追求中受到的伤害，开始仇恨别人的成就，要秘密解决心中不可言说的怨恨心情之强大，有时比智慧的能量更大。……

朱正琳：读你的这部小说，有点像是在看某种现代戏剧，场景被简约化。不过，出场人物五花八门的来历（从地域到文化到人种）也在反过来时时提醒观众：这里是纽约。出场的人物不多，但都是人精，这好像也是纽约特色。五花八门的来历会让有些读者期待你落笔于“文化冲突”，但那些人精上演的戏剧却丝毫不见这种冲突的踪影。戏剧似乎是直接在人与人（个人与个人）之间展开。人物彼此之间总是能够心领神会，且越微妙处越能心领神会。真让人叫绝！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戏剧展开的人物境遇有点“超文化”的意思。也许可以这样看，“文化冲突”通常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你的那些人物要是在一起过日子就很可能会遇到这个问题，但这整个故事却基本上发生在日常生活之外。也可以说，故事的发生缘起于主人翁音音对婚姻也即爱情生活日常化的犹疑，缘起于她想“用沉迷的迷恋之情来抵消对人生规则的厌恶”。

我还注意到，小说中很少有三人在一起的情节，“动作戏”也很少，绝大多数章节都是对白，穿插一些独白。说实话，我很欣赏那些有内涵、有层次、有人物性格的对白和独白。
刘索拉：我很重视对话，以前的小说也一贯如此。尤其是写城市人，对话最反映人内心，因为语言中就透着一个人的教养和文化背景，而不仅仅是动作。在文明社会中，因为有语言的区别，人一张嘴，就不能遮盖本质。

朱正琳：最近正在热播的一个电视剧里，有一位80年代的女大学生谈起了你的《你别无选择》，她把你归为先锋派小说家。想想也是，打那以后你的作品大概都被认为“很前卫”吧？这本《迷恋?咒》很可能也逃离不了这个标签。

刘索拉：“前卫”这个词在世界上已经被用了半个世纪了，你叫我这故事黑色喜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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