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鹊仓公列传》的主人公，是大家都熟悉名字的扁鹊秦越人，一位是大家可能比较陌生的仓公淳于意，两位都是名医。把两位名医放在一起写一篇合传，本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们读一读《史记》七十列传的这篇《扁鹊仓公列传》，却发现了两个很奇特的现象。第一是同样是医生，《扁鹊仓公列传》写扁鹊，故事不多，却扑朔迷离，像是小说；而仓公的事迹，却条理分明，很写实。第二是从《史记》七十列传的排次看，这篇《扁鹊仓公列传》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像是排错了。
要解释这两个现象，我们还得回到《扁鹊仓公列传》，看看太史公是如何写扁鹊，写仓公的。据《扁鹊仓公列传》说，扁鹊是勃海郡郑这个地方的人，姓秦氏，名越人。年轻时干的是宾馆经理的活儿。有一回，他接待了一位客人，叫长桑君。直觉告诉扁鹊，这位爷是个高人，所以招待方面就做得特别恭敬周到。长桑君呢，也知道扁鹊不是个普通人。这样不知不觉的，十多年过去了，那天长桑君就把扁鹊招呼过去，悄悄地跟他说：“我有个秘方。我现在年纪大了，想传给你，你可千万别泄露出去啊。”扁鹊自然承诺保密。于是这长桑君从怀里掏出一副药，交给扁鹊，说：“用上天雨露之水，把这药吞下去，三十天以后，你就知道结果了。”然后还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秘方医书，都送给了扁鹊。交待完了，这长桑君就没影了。
扁鹊按照他的说法，吃了药，过了三十天，竟然可以用肉眼看到墙壁另一边的人了。用这个办法给人看病，也是把病人的五脏六腑跟病痛症结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还是打了个给人诊脉的名号而已。接下来，《扁鹊仓公列传》的扁鹊传记部分，写了扁鹊给人看病的三个著名的故事。
第一个是晋昭公时候为昏迷的晋大夫赵简子治病，预告赵简子不出三天就能醒来，结果过了两天半，预言就应验了。
第二个让虢国太子起死回生。
第三个是听众朋友大概在教科书里都见过的扁鹊为讳疾忌医的齐桓侯治病，没成功，只能一逃了之。
这三个故事，据历代学者们研究，都是有问题的。第一个赵简子的故事，根本不是晋昭公的时候；第二个说扁鹊预言了赵简子之后，才碰上的虢国太子，而事实上虢国那个时候早就被灭了；第三个更神奇的是，齐国就没有过一个君王叫齐桓侯的，所以教科书里把他改为齐桓公了。不过要真是齐桓公，那齐桓公的生活年代，在公元前七世纪中叶，而赵简子的生活年代在公元前五世纪中叶，前后相差二百多年，这扁鹊活得可真够长的。
跟这三个发生时间让人怀疑的故事相关联的，还有扁鹊这一称号。据《扁鹊仓公列传》说，秦越人“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意思是秦医生有时在齐国行医，有时又在赵国行医。在赵国的时候，名号叫扁鹊。可见这“扁鹊”并不是秦医生的名字，而只是他的一个外号，还只是一个有特定区域范围的外号。
那么，扁鹊这个外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日本学者说，扁鹊就是砭石，一种用石头做的中国早期医疗器具；也有人考证，说扁鹊是汉语“病却”两字读音的谐音；最近还有学者发表文章，论证“扁鹊”一词来自印度—伊朗语，本义是就是医生。而在汉代的画像石里，已经把扁鹊画作一个有人的头，却是鸟的身体的怪物，拿着针灸给人治病。
2012年，在四川成都的老官山西汉墓葬里，出土了一批汉简医书。其中有一种，因为里面多次出现“敝昔”二字，被考古学家定名为《敝昔医论》。而这个“敝昔”（敝人的敝，昔日的昔），一般认为就是“扁鹊”的通假字，所以这部《敝昔医论》，也就是《扁鹊医论》。也是在老官山的汉墓里，还出土了一个约14厘米高的针灸木头人，这木头人的身上，用白色和红色画着经络线条和穴位，还刻了“心”“肺”“肾”等小字。中国中医科学研究院针灸研究所的黄龙祥研究员，就此写过一篇论文，题目叫《老官山出土西汉针灸木人考》，结合传世文献，从中医针灸学角度，证明这个针灸木人，是典型的扁鹊医派产物。老官山汉墓的墓葬年代，在汉朝的景帝、武帝时期，那正是司马迁父子的生活年代。老官山汉墓考古发现的医书和针灸木头人，按照考古学界和中医学界的看法，极有可能是扁鹊学派已经失传的经典和文物。从这一角度我们再读《史记》的这篇《扁鹊仓公列传》，可以了解，即使其中扁鹊的传记有神话的成分，但作为一个中医派别的扁鹊医学，是肯定存在过的。
相比起来，仓公的故事，就要实在得多。按照《扁鹊仓公列传》的记载，“仓公”复姓淳于，单名一个字，意（打主意的那个意），是山东临朐人。因为做过齐国的太仓长，也就是汉朝设在齐国的国家粮库主任，所以被称为“太仓公”，简称就是仓公。这位仓公除了守粮仓，也懂点医学。不过在吕太后八年，他拜同乡一位名叫阳庆的有爵位的老中医为师，在阳庆师傅的指导下，丢弃了自己原本的方子，得到了阳庆师傅秘传的方子，还得到了传说是黄帝和扁鹊的脉书。
这样接受阳庆指导三年，替人治病，在决定生死方面就多有应验。但是，这位淳于意医生自己有个毛病，喜欢“左右行游诸侯”，就是东逛逛，西逛逛，就喜欢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又不把自己的家当个家，有时也不替人治病，所以有不少病家都怨恨他。在《扁鹊仓公列传》仓公列传的后半部分，以问答的形式，详细记录了淳于意接受汉文帝的询问，回答自己行医的具体经过和成功治愈病人的经验。由于其中淳于意介绍自己行医经历的，跟上边的仓公传第一段比，内容上有不少重复，而之后记录的病案又非常详细，所以我们想，太史公写这些，一定有类似宫廷档案那样的文本为基础。
这当中最有意思的，是太史公不厌其烦抄录的淳于意亲身经历的二十五个典型的病案。这些病案大都发生在仓公曾经任职的齐国。病人则上起齐王，下至奴婢，还包括了齐王府的御医。涉及的病例，包括内科、小儿科、妇产科、内分泌科、心血管科、牙科等等。医疗过程以验脉为起始形式，治疗方法主要是开方药，也兼用针灸。由于每一种病都详细记录了病人的姓名、住址、病名、症候、脉象，还预先推断生死，扼要地叙述治疗经过，所以中医学界一般认为，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病案汇编，开创了中国医生为人治病记录病案的先河。
这二十五个病案中，第六和第二十三个病案里都出现了药丸，有学者认为，这是中国最早的丸方记载，比东汉时候张仲景写的医学名著《金匮要略》里的相关记载，要早二百多年。不仅如此，其中的第十二则病案，还提供了难得一见的汉朝社会史史料。这一则病案，讲的是淳于意受济北王的邀请，去给王府的女服务员们号脉，检查身体。检查到一位名叫竖的女服务员，发现她外表好好的，而脾胃已经受伤。淳于意就问济北王，您的这位女服务员有什么特殊才能啊，意思是怎么会伤及脾胃。济北王的回答，是“是好为方，多伎能，为所是案法新，往年市之民所，四百七十万，曹偶四人”。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这位服务员喜欢开医方，还多才多艺，因为她的方技才艺都是很新奇的，所以几年前我们在百姓家里买的时候，花了四百七十万，同一批买了四个。
汉简研究大家陈直先生发现了这条材料的重要之处，他在他写的《史记新证》一书里说，这几个女服务员，每人的平均价要一百十七万还多，跟居延汉简里记录的汉代通常的奴婢价格，大概每人二万相比，相差五十八倍，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人擅长方技。他还特地指出：“此段重要史料，一般学者所未注意及之。”人口贩卖，自然是古代陋习，不过这个例子，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西汉时期社会上对于包括医学在内的新兴方技才能的普遍重视。因此就要说到这篇《扁鹊仓公列传》的第二个奇特现象，它在《史记》七十列传的排次。我们翻开《史记》的列传部分，会发现这篇《扁鹊仓公列传》，是排在《田叔列传》之后，《吴王谱列传》之前的。田叔和吴王濞，都是汉朝人，而我们看《太史公自序》里本篇的提要，明显是以扁鹊为主角的。这样说来，这篇《扁鹊仓公列传》，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像是排错地方了。
清代及以前的不少学者，认为这篇《扁鹊仓公列传》不就是说方技吗，应该跟《龟策列传》《日者列传》等讲方技的汇传排在一起，司马迁肯定是排错了。《扁鹊仓公列传》扁鹊传部分的后半，出现了一段很值得玩味的太史公的插入语。这段插入语，开头说的是“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意思是如果圣人能够预先知道才稍微显露出来的一点疾病的苗头，让好的医生可以早一点动手医治，那么病就可以被制止，身体就可以存活。接着又说：“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 意思是病人所厌烦的，是毛病太多；而医生所为难的，是治疗的办法太少。最后还归纳了“病有六不治”，哪六不治呢？
第一病人蛮不讲理，第二看轻身子重视财物，第三衣食不当，第四阴阳互窜，气血不定，第五身体条件太差，已不能下药，第六相信巫术，不信医药，总结说：“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朱先生的推测，还有一连串的考据作为支撑。虽然其中尚有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它提示我们，读这篇《扁鹊仓公列传》，要注意太史公关注的宏观问题。从《史记》撰述的三大目标中名列第一的“究天人之际”看，关于天的学问，不用说，是太史公自家最擅长的；而对于人，则除了关注其社会性，还需要关注他的物理性，医学以及医生，正是在这样的视角下，成为比一般的懂方技者更受司马迁重视的特殊群体，而为他们写的列传，自然也不跟《龟策列传》《日者列传》一类普通的方技汇传放在一起。也只有从这样的视角，我们才能理解这一篇《扁鹊仓公列传》的仓公列传部分，汉文帝何以如此关注淳于医生的来路和他的治疗细节；也才能理解本篇最后的“太史公曰”里，司马迁何以又大发感慨。所谓“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意思就是女性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待在宫里就要被嫉妒；读书人无论是有贤德的还是没品的，进了朝廷就会被怀疑，还有所谓“美好者不祥之器”，这些或俗气或哲理，又近乎绝望的悲剧性话语背后，书写的，岂止是医生扁鹊和仓公个人的不幸遭遇？
更主要的，是这种能够读懂人身体的生老病死的学问，在脱离了巫术之后，就像是泄露了的天机，让另一部分人感到无边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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