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锅惹祸，李公择赖账王舍人

龙山畅游，苏东坡诗篇咏济南

苏轼吃杂锅，李公择客栈赊账，此事传来，成为坊间趣闻。或许这故事太过有趣，受其影响，一些人就把杂锅戏称为“苏锅”，并逐渐被济南民众所接受。由于此菜泥软，以酥烂为特点，而“苏”“酥”同音，多少年以后，济南民众又逐渐把“苏锅”改称为“酥锅”。如今，酥锅已成济南地区大众化的寻常菜品，一年四季人皆喜食。而且，由于“酥”与肃静之“肃”同音，酥锅还被济南居民赋予了习俗性的内涵——每当春节，济南很多人家都要制作酥锅，除夕宴上更是少不了此菜，寓意“肃过”，期盼新的一年肃静度过，少有烦恼。

苏辙猜谜受窘，而后赋诗《北渚亭》。

几年以后。

熙宁十年（1077年）。

二月初一。

雪后初晴。

大明湖北渚亭之阴，那条东西伸延的道路，皑雪沉积。这条路是一条官路，逶迤东去，连接外阜，凡东出济南城，必走此路。

风吹，枝头雪落，阳光却暖。

这时候，两匹坐骑踏踏有声，从远处而来，在此伫停。马上之人乌帽儒巾，皆是学者打扮。

领先那人，抬头看看北渚亭，道：“这就是北渚亭。令弟一首《北渚亭》，诗好，也让此亭名声大作。只是雪后观瞻，虽别有风致，却显得寂寥。”

另外一人却道：“李公速行矣！饥肠辘辘，等着吃你杂锅呢！”

二人大笑，策马扬长而去……

两个时辰以后。

济南城东王舍人。

此时的王舍人，还是个非村似镇的地方，几条街道，几多   商铺，几家客栈，或许雪后天冷的缘故，行人稀少，显得冷清。

可是其中一家客栈，伴着酒菜香味，却传出了阵阵争执声。打眼看去，争执的一方是店家小二，而另一方，则是刚才提到的那两位乌帽儒巾骑马而行的学者。就见其中一位以手托腮，面露痛状，似乎是受了伤，另一位却是面带愠色，仿佛很不开心。

“你们……这不是耍赖吗？”店小二有些急，嗓门升高。

“小二，这如何是耍赖？”面带愠色者也提高了嗓门。

……

雪后春寒，远离齐州（济南）府城十几里，这家小小客栈里，两位学者人物竟然和店家小二产生了争执，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要知道，这二位可非一般人物：其中一位，乃时任齐州知州李公择，另一位则是大名鼎鼎、号称东坡居士的大学者苏轼。

春寒料峭，苏轼怎么到济南来了呢？

上回说过，苏轼之弟苏辙在济南任职时，北渚亭猜谜受窘，因而赋诗《北渚亭》。这首诗直抒胸臆，唱咏了西湖（大明湖）的美好景色。此时，苏轼正在杭州任知府。读完弟弟诗作，不禁心动，暗道：济南西湖景好，杭州也有个西湖，而且景色同样佳好，何不也赋诗一首咏之？遂以杭州西湖为景，赋《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一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苏辙，兄弟俩同吟“西湖”，各赋绝句，实乃中华文坛上的佳话。只是，此西湖非彼西湖也！

苏轼诗成，内心蓦然产生了到济南一游，与弟弟苏辙相见的愿望。苏轼苏辙，兄弟俩向来交好，如今天涯各方，南北两地做官，已经多年没见面了。

几年以后，苏轼此愿得以实现。熙宁九年(1077)初，已任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知州两年的苏轼，改任徐州。诸城至徐州，途径济南，苏轼终于有了抵济探亲的机会。

然而现实很无奈——当苏轼一路劳顿来到济南时，才知朝廷有召，苏辙赴京述职，已经离开济南多日了。远途而来，兄弟却不能相见，实属莫大遗憾。好在苏辙不在，好友李公择在。时任齐州知州的李公择，乃当朝著名诗人黄庭坚的舅父，也是一名誉名远扬的大学士，曾与苏轼同衙为官，交情笃厚。所以苏轼来济，苏辙不在，就由他出面接待。在李公择陪同下，苏轼登华山、游西湖、赏群泉，还在趵突泉畔泼墨，为槛泉亭作画并题留“枯木一枝”——此以后有叙。总之，友人相伴其乐融融，苏轼在济南过得十分惬意。

惬意之中，也有遗憾。那天，李公择陪同品茗，苏轼突然说道：“济南山好水美，泉甲天下，确实是个风景如画的城市。只是这里的吃食却是一般，油腻且咸，无甚可取之处。”

李公择听了一愣，随即笑道：“美食，济南也有，改天请公一尝，再断良窳不迟。”

苏轼也笑道：“如此甚好，东坡定当啖而饕餮，酣畅饱腹。”

是夜，雪花飘然而落，拂晓方停。

苏轼赖床不起，心想：一夜雪下，大地裹银，看来今天是不能出门了。

可是早饭刚毕，李公择就来了。李公择神神秘秘，进的门来就道：“东坡兄，走！跟我去一个地方，请你品尝一道纯粹的济南菜——杂锅。”

“杂锅？”苏轼有些懵。

“走吧，走吧！”李公择笑着催促。

二人骑马，李公择引路，一路踏雪，直奔王舍人。

路上，苏轼心里一直嘀咕，不知“杂锅”乃何等佳肴美味，能让李知州如此兴致，踏雪远行而食之。

苏轼不知，此番踏雪远行，吃杂锅次之，李公择的主要目的，是带苏轼到王舍人一游。

王舍人，距离济南内城十余里。

在济南，王舍人可是个家喻户晓的地方。古时，此处乃为咽喉之地，是进出济南东城的必经之路，每日商人、游客、官差驿使等途径此处，络绎不绝。或许正是此因，史上很早这里就出现了客栈、商铺等诸多为旅客服务的馆舍场所，成为一个似村非村、似镇非镇，商贸活动旺盛的地方。史载，战国时期齐国的管仲和鲍叔牙，就曾在此合伙做过买卖，后来这里还一度成为鲍叔牙的封地，“鲍山”——也就是鲍叔牙死后的葬墓，就在此地不远。只是这里虽然人来熙往贸易发达，很久以来却一直没有一个像样的称谓，而是叫“杂货店”。——这称谓着实有些不雅。问题是，这称谓虽则不雅，却世代延续，直到唐朝才有变化。唐贞观年间，中书舍人（官职）王玺告老还乡，在此处开了一家杂货店。或许曾为朝廷大员的王玺名声显赫，因而其所开店铺声名也彰，王家杂货店开业以来生意旺盛，买卖兴隆，一时远近闻名。而曾为朝廷大员的王玺，虽则挂冠为商，却是乐善好施，平易近人，极尽道德礼义。因而在他故去后，人们感念其德，就以官职称其生前住处。如此，原本干涩无味的“杂货店”之谓，渐被“王舍人”所取代，成为这里的正式名称。

当然，李公择踏雪远行，约苏轼到王舍人，不是为了参观王玺的故居，事实上，当时王家杂货店早已毁圮，不复存在。李公择携苏轼来王舍人，盖因想起了故友张掞。张掞生前与李公择、苏轼同朝为官，交情甚厚。张掞死后灵柩返乡，葬在王舍人。张掞的胞兄张揆也是当朝著名学士，也曾为官重职。一家出了两个朝廷大员，而且兄弟俩均是当朝公认的学士，何等了得！所以张氏兄弟死后，其故居就成了地方名舍，他们当年读书时的堂室，更成了文人学子们的景仰之处，经年累月，瞻仰参谒者络绎不绝。问题是，张氏故居虽然成为学子们景仰的胜地，却一直处于自然放任的状态，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堂，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李公择携苏轼来王舍人，就是为此而来。

李公择一直有愿，想给张氏故居提个牌匾，让其名正言顺。然而张掞兄弟皆当朝煊赫人物，给其题匾要有一定的资格，非国之大咖不可，而这样的大咖可遇难求，哪能随便找到。所以李公择一直愿不得遂。昨日，听苏轼说济南吃食油腻，无甚可取之处，李公择就琢磨，搞些什么济南特色菜品，让苏轼品尝，一饱口福。如此，李公择突然就想到王舍人——王舍人有家客栈，所供菜品中有一种叫“杂锅”的，味道极好，李公择曾经食之，一直不忘，以为此乃济南风味菜品中之翘楚。李公择就想，何不让苏轼一尝，一饱口福？想到这，李公择突然联想到了张掞，心念一动，禁不住笑了：携苏轼至王舍人，食杂锅，品小吃，然后顺便……嘿！这就叫一举两得。

李公择所谋，既让苏轼品尝了济南特色菜品，又圆了给张氏故居题词的夙愿，确实是一举两得。

李苏二人，策马来到王舍人，李公择带引，轻车熟路来到张氏故居，张家后人自然欢喜接待。此时，苏轼已然明白此行的目的，也不推脱，稍憩片刻，便自挥毫，写下了“读书堂”三个字。

此处赘言：后来，张家后人将苏轼题字刻碑，嵌于宅壁，再后来，此碑被移至历城县学文庙，作为镇庙之宝立于县庠桥门外，以激励后世学子读书精进。可惜，不知何时此碑遗矢，不知去向。不提。

接下来，就是吃杂锅了。

所谓杂锅，就是今天济南人常吃的酥锅，宋时还未有此谓而已。曾经，李公择途经王舍人，在客栈打尖吃过杂锅。这是一种将各种菜蔬肉食杂汇一起，大锅炖煮而成的菜品，李公择过口难忘，以为这道菜油而不腻，入口甘软，老幼宜食，实为济南地方菜中的上品。所以，欲请苏轼吃济南特色菜品，李公择首先就想到王舍人这家客栈的杂锅。只是他那里知道，这所谓的杂锅，不过是济南人常吃的一道菜，家家都会制作，各路饭店均有提供，并非这家客栈独有。

雪后人稀，客栈冷清，客人不多。二人进来，选张桌子坐下，李公择点菜，自然是杂锅为主，兼带其他菜品，并一壶烫酒。

果然，热酒一喝，杂锅入口，苏轼来了精神，连道：“好吃，好吃！不错，不错！……是为下酒好菜。”李公择听了，很是得意。

苏轼暗想：此肴好吃，料材却寻常，没有稀罕之物，不妨打探一下制作方法，以后让家厨也照样制作。就把店小二喊来问询。

店小二却是个饶舌的人，见苏轼询问，大是欢喜，便把自己所知，详详细细道来。说此菜制作其实简单，无非是把鸡、鸭、鱼、肉、肘骨并白菜、萝卜、莲藕等各类蔬菜依次摆铺锅中，加入糖、醋、酱油及各种香料，慢火煮炖几个时辰，然后……

店小二滔滔不绝，苏轼听得津津有味。这边李公择却脸色突变，神情忸怩，暗道一声：“糟糕！”原来，李公择突然想起，今天只顾策马来游，却是分文未带。作为堂堂齐州之尊，李公择平日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一切事宜均有下人打理应付，那曾轮到他自带钱财。所以，这次轻装便服与苏轼同行出游，李公择没带仆从，却也忘了带些银两。

这可如何是好？

李公择着急，暗想对策：赖账，显然不行；派人去取，来不及也无人可派；那么，就只能赊账了，或许可行。

想到这，李公择打断滔滔不绝的店小二，问道：“小二，贵店可否赊账？”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堂堂齐州府的知州大人，竟然被一顿饭钱搞乱了方寸。须知，即便赊账，你也等吃完了再说呀。

店小二被问楞，一时懵懂：“客官，您说啥赊账？”

“赊账，就是吃饭记账，以后付款。”李公择一本正经加以解释。

店小二连连摇头：“客官，本店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李公择道：“可是，我等来得匆忙，未带银两，如果是好？”

店小二听闻，两眼溜圆，瞪着李公择，心想眼前二位气度不凡，显然是有身份之人，如此之人吃饭却要赊账，怎么可能，开玩笑吧。于是嘻嘻笑道：“客官堂堂相貌，赫赫威严，一看就非常人，区区一顿饭钱，哪需赊账。倘若客官体谅，多赏几个也未尝不可，小的感激不尽。”

店小二一席话，让李公择面红耳赤，张嘴结舌不知如何应答。这情形，一边苏轼却未曾留意。苏轼哪知道，李公择突然提及“赊账”，乃因没钱心慌脱口而出，他还以为李公择兴之所至，戏谑店小二呢。恰在这时，“咯噔”一声，苏轼的牙齿被碎骨咯了一下，牙床生疼。苏轼就想：李知州兴致勃勃，戏谑小二取乐，不妨凑个乐趣。随即“哎呦”一声，以手掩腮，露出痛苦之状，道：“小二，你家菜品剔除不净，碎骨咯牙，如何是好？”

店小二心里那个气呀，心想：你这么大的人，吃东西不管不顾，骨头渣子嘴里塞，咯了牙怪谁呢？心里嘀咕，嘴上还得赔不是，“客官，小店服务不周，请二位大人海涵 。”

“此事，岂是一句海涵能了。”苏轼做出气恼之状，“店家有过，误伤客人，须以赊账抵偿。”

李公择明白苏轼是在配合自己，立马跟进，道：“是啊！客人受伤，店家有责，必须赊账。”

这下， 店小二急了：相貌堂堂的两位学者大人物，一唱一和，甚至挟伤要挟，就为了赊一顿饭钱，这是什么事呀。“你们……你们这不是耍赖吗？”一着急，店小二提高了嗓门。

“小二，这如何是赖账？”李公择面呈愠色，也提高了嗓门。

……

一个想赊账，一个不肯，堂堂知州李大人和店家小二杠上了。

按说，李公择只要亮明身份，别说赊账，白吃都行，知州来吃，这叫光临赏脸，店家定是受宠若惊，哪能要钱。可李大人要脸面，不想落个蹭吃的名声，故而演出了一幕赊账滑稽剧。

不过，杠局很快被打破。

争执声声，传出客栈，门外有人探望。这探望之人是张掞后人。苏轼为张宅题词“读书堂”，临别时，李公择嘱咐张家切勿声张，也勿跟随，自己这次来王舍人是便服私游，要的是清净，不想有人打扰。知州之言自然要遵从，但为了保险起见，张家还是派人暗暗跟随，想着二人一旦遇有情况，也好给予照应。果然，李公择吃饭没带钱，赊账不成，还与店家争执，处境尴尬。

张掞后人出面，问题解决。店家闻知眼前客人是堂堂知州李大人和举国闻名的大学士苏轼，惊得目瞪口呆，待听说两位此番是特意为吃杂锅而来，却又欣喜落狂：却原来，咱家杂锅连知州大人、苏轼大学士也喜欢吃啊！

苏轼吃杂锅，李公择客栈赊账，此事传来，成为坊间趣闻。或许这故事太过有趣，受其影响，一些人就把杂锅戏称为“苏锅”，并逐渐被济南民众所接受。由于此菜泥软，以酥烂为特点，而“苏”“酥”同音，多少年以后，济南民众又逐渐把“苏锅”改称为“酥锅”。如今，酥锅已成济南地区大众化的寻常菜品，一年四季人皆喜食。而且由于“酥”与肃静之“肃”同音，酥锅还被济南居民赋予了习俗性的内涵——每当春节，济南很多人家都要制作酥锅，除夕宴上更是少不了此菜，寓意“肃过”，期盼新的一年肃静度过，少有烦恼。

李苏二人得张掞后人帮助，从客栈脱身。二人对视，哑然一笑，均觉尴尬。李公择抬头观日，说：“时辰尚早，不妨继续行游。”苏轼应道：“走吧！”二人翻身上马，径自奔东而去。

雪后的济南东郊，地裹银装，一派素白，野间的树木已然吐翠，柳眼梅腮，春心萌发，更见归燕翩飞，莺鸣跳枝……

马蹄蹋蹋，疾行如飞，二人二骑，在此般春好中肆意驰骋。

突然，苏轼勒马停行。

“好美，济南雪后春！”苏轼一声感叹。

“好美，济南雪后春！”李公择幽幽跟搭，“可惜，少个美人点缀。”

“李公想起了霅（zha炸）溪女吗？”苏轼笑问。李公择曾任湖州知州，其境内霅溪出美女，故苏轼出言戏谑。

李公择笑了，鞭指四野，道：“此地龙山，景美如画，虽无美女点缀，却也春光大好，胜似仙境。”

确实，龙山景美，胜似仙境。只是此时李苏二人不会知道，他们眼下踏足的龙山，几百年后的1965年，出土了大量的黑陶、石器、骨器等新石器时期的文物，从此“龙山文化”震惊世界，而龙山这个地方也从此被世界所知晓。此乃后话，不提。只说随着李公择鞭指，苏轼极目旷野，陶醉其境。俄顷，幽然诗吟：“济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还作阳关肠断声。”

吟诗毕，二人击掌大笑。

《济南演义》章回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