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毅：母亲的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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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园

文/罗毅

1

女友第一次上我老家的时候，忐忑不安。临行前，女友妈妈说，你们那山沟沟，吃的睡的洗澡的，还有上厕所，方便不？言外之意，乡下家庭，会不会亏待我的宝贝女儿。我皱皱眉，用无声的笑，回答了后来的丈母娘。也不怪老人家有偏见。那个时候，城乡差别还未完全消灭，谁要说自己来自农村，总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尽管候任丈母娘心生担忧，但不得不承认，我的出生地，那长江边旧县城，一座起源于晋代的千年古镇，经风雨剥蚀，古城的颜色消解殆尽，早已沦落为毫不起眼的乡村小镇。好吧，与大都市比较，我的故乡就是乡下。回过头来说，乡下怎么啦，乡下人的生活习惯、文明程度或许是差了点，但没有乡下的“龌龊”，未必就有城市里的光鲜。进一步说，上数三代四代，有个几人，敢说不是农民出身？

我的母亲就来自农村。打12岁起，母亲就成了生产队的全劳力，上山砍柴，下田插秧，甚至男人干的农活也不在话下，如犁田耙地、打谷脱粒，难不倒勤快如一枚旋转陀螺的母亲。我愉快地告诉女友，我们家一定不会亏待你。去看看我们家的菜园子，你就知道我的老娘有多能干。

女友在我夸赞母亲的神侃中进了屋，果真被三间瓦屋门前的菜园吸引，让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筒子楼里的人儿开了眼界。菜园不大，二三分地，被母亲精耕细作，就有了白萝卜、红萝卜、菠菜、芫荽、芹菜、小葱、大蒜、胡萝卜。普通人家餐桌上的菜蔬，几乎都能在菜园中找到。菜园南端头，还种了一根四季常青的花椒树。女友进门当天，大雪纷飞。风雪一夜，把菜园覆盖。再过两天，母亲雪地里挖出来的菠菜包包白，在小火炉上炖着吃，在柴火灶上炒着吃，让我们唇齿留香，味津大开。顷刻间，城里人的矜持，被美味攻击，土崩瓦解。女友小声说，我将来也要种菜。

你种菜？我打趣，你们家那个筒子楼三居室，车个身子都难，哪有地方给你种菜？

女友气咻咻地说，阳台呗，你没见楼里那些退休的师傅阿姨，都在阳台上用旧脸盆、用塑料盒盒种菜？

我哈哈大笑，那是种菜吗？那是无聊，那是神兮，那是过家家。

八年后的正月十二，女友早已成为孩子他妈，我们又一次回到老家。那是让人悲痛欲绝的日子。家父突发心梗，撒手远行。我们披麻戴孝，哭天嚎地，跪守在黑漆棺木面前。门前母亲的菜园，被和尚、道士辟为简易道场。一地葱绿，在三天两夜锣鼓响器和众人纷乱的脚步里，化为齑粉。母亲失去了伴侣，我们永别了父亲。

三天后，母亲随我们离开家乡，凄惶惶抵达她眼中一片慌乱的城市。从此，那一方郁郁葱葱的菜园，再也无人侍候，与衰朽的平房老屋一起，渐成荒芜，空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2

母亲来到城里，住进了楼房，慢慢熟悉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市声喧嚣的生活。一月、二月，半年、一年，时间如流水东逝，带走了父亲远行的悲伤。我悄悄观察母亲的一举一动，终于没有出现让我担心的事情——几多来自乡村的老人家，在城里的儿女家中住上三五天，就吵着闹着要回家，多数的理由是水土不服、故土难离。而我的母亲，却能与儿媳、与孙子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呵呵，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很快建立起亲如母女血缘的婆媳关系，使得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我们，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但是，打小田地劳作的母亲，不会城里人普遍都会的娱乐，与打麻将、跳广场舞，完全绝缘，甚至妇道人家围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摆“龙门阵”，也难与母亲沾上边。母亲忙碌惯了，始终闲停不下来，手脚又利索，眼睛还明亮，家务事做完，她用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底楼的门房老张告诉我，你们两口子上班后，你的老妈独自从河道边、公园里，用一只破脸盆，端来了泥土，平铺在那公共阳台的角角里。燕子衔泥，聚少成多，渐渐铺成了四五平方米的一块菜地，准备栽菜菜呢。

又要种菜！母亲没有忘记种菜，无法放弃她种菜的“手艺”。果然，母亲买来了种子，撒下去、栽下去，一阵风吹过，一阵雨淋过、一两桶发酸的淘米水泼下去，菜地就渐渐染了绿，葱子，蒜苗，韭菜，豆角，芦荟，茄子，小白菜，还有红红绿绿的朝天椒，迎风生长，引来上班下班路过的邻居，竞相围观。

有一天，8楼的退休婆婆吴老师，趁露台上无人，眼疾手快，顺走了菜地里三五根小葱和两棵白萝卜。母亲在四楼的家中擦拭窗子玻璃，把公共阳台上发生的一切看得真切，母亲抿嘴一笑，并不声张，权且学了一回雷锋。她小声对我说，吴老师的老头过世了，儿女又不在身边，一个人，孤单。

我们那栋楼，修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没有电梯，住家户也没有独立阳台。一至三楼，辟为L型的门面和商场。三楼以上，分成四个单元。这样三楼楼顶，就成了进入各个单元的公共阳台。我们戏称为大家阳台。

在大家的阳台上种菜，在城市管理者眼中，当属另类。好在楼里的居民，大多数是一个系统的职工，而且年轻人居多，没有谁会计较阳台上有人种菜的事情。从地理位置来说，小区属于城乡结合部，管理还不到位，居委会的大爷大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在大家阳台上的种菜生活就延续了三五年。尽管没有像模像样地收获到劳动果实，但是，母亲有了精神寄托。立下阳台种菜愿望的妻子，也看到了母亲如何整理土地、如何播种施肥、如何菜园管护，算是为她“将来种菜”，打下了基础。

又过三年，乔迁新居，我们离开了那个没有电梯的小区。大家阳台上的菜园，很快被人铲除。一位进城当上包租公的棒棒老哥，把全家老小从乡下迁来，还把大家阳台“霸占”，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破铜烂铁，堆满了母亲曾经的菜地。

3

2019年初，我接到新的任命，到离家三百公里远的小城工作。母亲已经随我们居住了二十多年，固执地要随我一起到小城陪我。我知道，母亲是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到外地，她是想用她所剩不多的精力来照顾她的儿子。妻子幽幽地说，也好，妈妈舍不得你这个大孝子。今后只有我和儿子跑长途来看望你们了。我苦苦一笑，鼻子酸酸的，十指连心，谁要我们是母子呢。

来到小城后，住进了单位的周转房。周转房不知修建于何年何月，已然陈旧不堪。但那向阳的逼仄阳台，一下子吸引了母亲的目光。

侍候过旱地水田的母亲，即将进入耄耋之年。时光如雕刀，把母亲的腰身，雕刻得弯曲如弓。一双曾经强劲有力的腿，折成了罗圈。过去梳着两条油黑小辫的秀发，演绎成风中飘扬的皓首银丝。来到陌生的小城，母亲除了听听袖珍收音机，与千里之外老家的儿孙通通电话，便是在阳台上手脚不停地忙活。她找来三五个快递师傅用过的泡沫盒子，不知从哪里搬来两蛇皮口袋泥土，甚至去近旁的农贸市场转悠，买来炼油厂榨油后的油渣充当肥料，在阳台上重操旧业。与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啊，须臾离不开她的“专业”。

于是，周转房的阳台，成了母亲战斗的地方。填满土的泡沫盒子，在砖砌护栏上一字摆开，种子下土，阳光、肥料、水滴交融，泥土中就钻出了嫩绿的芽苗。生命力实在神奇、伟大，伟大得让人为它折服、向它致敬。

老家的弟弟、弟媳来小城看望母亲，捎来了一捆芹菜。老家的芹菜，品种优良，鲜嫩爽口，脆生生的甜甜味道，名闻遐迩。母亲见有一蔸芹菜的根须还齐全，便将其拿到阳台，栽入泡沫盒中土壤。时间一久，我已然忘却了那一簇远道而来的老家芹菜。母亲却有一天捧出了一包褐色如芝蔴颗粒的种子，说这是那蔸芹菜结下的籽呢。明年，我要让它们在阳台上生长起来。

当辛丑年的春风吹走庚子余寒的时候，阳台上蔫头耷脑的葱蒜秧子突然鲜亮起来，仿佛注射了强心针，叶片上竟然有了熠熠光亮。母亲种在泡沫盒子里的芹菜秧秧，三四天时间，就膨大起来，把30×15厘米的泡沫盒子，挤得满满。

瞧着芹菜嫩绿的叶、粗壮的茎、鲜嫩得滴出水来的样子，我惊叹，这哪里是凛冽冬日蔫头耷脑、了无生气的芹菜呢？那些天，我生怕寒风拂过，这老家泊来的精灵就从奄奄一息化为一蓬枯草。亲手栽培它的母亲见我忧心忡忡，自信地说，不怕得，它走了这么远的路，可耐活呢。

妻子来到小城休假，惊讶于阳台上的郁郁葱葱。品尝了母亲的芹菜炒肉丝，她愉快地说，好香好香，跟我们在老家吃的味道一模一样。将来，我一定要种菜。

望着即将退休的妻，我笑，三十多年前的话还没忘？将来已来，说干就干，现在就向母亲学习，去阳台种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