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群：根植在骨子里的教养。写给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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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植在骨子里的教养

——写给我的父亲母亲

文/施立群

我的父母读书都不多。

家母从戎前就读于上海第七中华职业学校，据说在那里读书的孩子多是家境贫寒者，家母的情况也不例外，那时已然家道中落。

家父在他的文章里写到过，他因为家中经济拮据而辍学。我曾问父亲：“你从水头小学毕业后在哪里读的中学？”他回答说：“中学的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从前我并不清楚文化的内涵，我一直是将其与学历紧密挂钩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梁晓声说的一句话，“文化是根植在骨子里的修养”，才觉得言之有理，才懂得学历与文化之间的不等式，才开始思索“教养”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才开始回望父母的来路，用心品读他们代表文化的教养。

印象中家父的谦恭与平和是一直存在并与日俱增着的。从前我几乎从未见过他在外面和谁红过脸，更不用说怼过谁。或许在他看来，对同志必须如春天般温暖吧，哪怕对方挂一副冰窖的嘴脸，哪怕无论如何都捂不热对方，他也在所不辞。

迈入老年后他的表现更胜一筹。干休所二十来岁的干部、战士倘若上门来或者在院子里与他相遇，他总是向对方表现出极大的友好，听从他们的意见，服从他们的安排，配合他们的工作，且所有的一切言行都发自于内心，无怨无悔，因为他们都是“组织上”的化身。

在家里，他也绝未轻易向子女发过火，其中也包括我这叛逆之徒。当然，他只是谦，却不卑，腰板还是挺直的。家父尽管曾被家母数落说“也有贪念，从所部办公室里拿回过几张公家的打印纸”，他却是没有贪过啥也留不住啥的。

家母说，家父不识货，把家里从前有的名人字画全部捐出去或者送了人，那些破破烂烂的旧挂历倒是都留了下来。家母倒也不生气，随便伊，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家父一直在向往和追寻着他心目中的诗和远方。除了吃饭时希望能吃到鱼之外，再无更多的奢求。到老后，他的口头禅就是“我不需要”：给他买衣服他说不需要，给他买保健品他说不需要，甚至他一百岁时我去帮他端洗脚水他也说不需要。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的级别应该可以有用药自由了吧？他索性和我急了，连声称：“我不需要那些，我不需要！”

家母到老都如孩童般存在着，到老了之后有时会有点任性，在家会耍点小脾气，多数斗嘴的对象只是家父。如有首诗所写的那样，“吵吵争争几十年，人人却说好姻缘”。

家母内心里透明、干净、正直、善良，满满的爱意。

在我的记忆里，她一辈子没撒过谎，更不肯去干那些蝇营狗苟的丢人事。家母也从不和他人争斗的，不似我睚眦必报，向来不愿受小人气。她即使在不堪回首的文蛤中遭遇无妄之灾，也没有说过一句违心话，始终干过一件昧心事，没害过一个人，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

家母一辈子没住过几次院，看病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便可以数得过来。倘若染了小疾，她总是差弟弟去药店买些药，而弟弟多半是记不得开票的，所以纯属自费。

我们子女谁都没揩油享用过家父家母特殊医疗保障的免费午餐。卫生所配给家父的药，家父也是断不会拿去给家母吃的。记得有一次家母临时向家父借了一瓶血塞通吃，第二天就让我去买了一瓶还回去。她最爱说的话就是：“这辈子不欠任何人的”。她说到做到了。

去年夏天，浙江省老干部局下了文件，家母的医疗可以享受副省级待遇。这无疑是让我们沐浴深恩，然而，直到家母今年初离世，她都一直在享受平常人的平常待遇，临走时也是在八个人一间的ICU里，身上盖着破旧的被套……

我很伤心，但我也很为家母自豪，她才是一世清廉的典范。

细细想来，家中二老的言行应都来自于根植在骨子里的教养。但更让我从他们那里感受到教养二字的，是在他俩卧病之后。

家母的失智起于2019年初夏的那次感染。突如其来的高烧以及随后大剂量的抗生素输入，令她丧失了许多正常思维，以至于到最后忘记了亲人的模样和名姓。

但在卧床的两年半中，家母一直很乖、很安静，没有吵过闹过，也没有不配合。她从没有对家中的保姆发过难，即便保姆做得不尽如人意。所以家母离世后，保姆也曾哭过好几回。

家里来了客人，病榻上的家母总是很礼貌地以笑脸相迎，说着热情客气的话，对客人有问必答，虽说答得基本都不正确。

有几次她突发情况，我送她去医院检查治疗，其间医护人员无论抽血、输液还是做其他有痛苦的检查治疗，她都一声不吭。这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也许一点也不稀奇，可家母一个罹患痴呆症的病人，能做到这般，实属不易。

每到此时，我都会想起从前她告诉我的话：“咬紧牙关，不要让人瞧不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这方面，家父的表现就更不用说了。直到今天，家父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因此他所承受的精神折磨远比家母大了很多。

新冠疫情开始的那个月，家父也病倒了。因为梗塞压迫，他失语了；因为吞咽功能的缺失，他只能选择鼻饲；因为无法站立，他的举止完全不能自主。

家父的鼻饲管连续插了两年多了，他一直在坚持，一次也没有动手拔过。我之前见过不少脑梗病人，大部分都比较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有时是因为谵妄而恐惧惊叫，有时甚至无理取闹。在医院陪护中，我也亲耳听到过深夜隔壁病房里传出的刺耳哭喊声。

这一切，都没有在家父身上发生过。他也谵妄，谵妄时仍在克制，不使自己发出声音；他被吸痰时非常痛苦，但他终究没有失态。他可谓把“隐忍”二字发挥到了极致。每次我附耳聆他含糊不清的话音，反复解读他极不规范的唇语，最后得到的答案很多都是关乎他人、关乎他的梦想的内容。

直到今天，他都坚持每天让弟弟扶他做起来，哪怕只有半小时功夫。他还能主动要求看视频。弟弟说，家父有时甚至可以一次看完一整出京戏呢。前几天弟弟让我和家父视频，我看见他的右手一直伸在被子外面向我招着，招着……

有些时候人的风骨并不完全表现出肉眼可见的铮铮，她亦可以那般柔软，从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中缓缓流出，不经意地显现在人们面前。这大概就是易中天所述的那种最不可战胜的如水的力量吧。

有些时候，人努力活着比离去要难得多，并且他们求生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在这个世上喘气，而是想证明自己的毅力，证明自己的勇气。

老爸，我佩服你！

家父家母以他们自己的身体力行，让我领略到教养的可贵。我今生固然无法做到他们那样了，我也不去唱啥“光辉照儿永向前”，我只希望自己能从他们那里撷取哪怕是一丁点骨子里教养的精神力量，让我在余生继续做个无愧于人生的、有点高级感的人平凡人。

父亲，节日快乐平安🙏🙏🙏！怀念我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