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石榴—奶奶
王丽
在朝阳公园地铁站里，看到墙体广告上写满“16开了”，我瞬间便想到了“石榴”，然后自然就想起了我奶奶，以及石榴树旁矗立的老屋和奶奶栽种在轧水井旁的月季、院子里的菊花、大门外的木槿树。
1
奶奶是个爱花爱美爱干净的人。
从我记事起，就看到奶奶每天一丝不苟地梳头——她有一把黑色的窄窄的梳子，用梳子梳完后再用篦子梳一遍，然后挽起一个圆圆的发髻，并用几个黑色的老式的发卡卡牢。
儿时的我最喜欢帮奶奶梳头。她的头发很长，我喜欢每一梳从发根到发梢的那种连续顺畅的感觉。
2
奶奶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
奶奶从不浪费粮食，也不追求穿着，虽然她的衣服打有补丁，但总是那么整洁。奶奶的手很巧，至今我还记得她给我做的衣服，还有衣服上她手绣的花、小鸭子。
3
奶奶爱种花是我家方圆几里都知道的事情，每年种花的季节，就有很多人到我们家找奶奶要花的种子或移栽几株植物。
还记得那些年夏天放学之后，我和小伙伴们有的轧水、有的拎水，用装满水的洒水壶、小水桶、洗脸盆，和奶奶一起给花浇水的热闹情景。这情景丝毫不亚于打麦场上，人们热火朝天的奋战景象。
每当木槿花开的季节，我总能吃到奶奶或妈妈用木槿花做的馒头、花卷。
4
如今，奶奶已经离开我25年了，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也各奔东西，20多年里也难得见几面，其中还有一个在她20岁时遭遇车祸永远离开了我。
我多想有一双会绘画的手，把已经不复存在的、当年我家的院子给描画下来——土坯、坐西朝东的三间老屋，砖泥混造、坐南朝北的三间正房，坐东朝西的土坯厨房，厨房门口的轧水井，还有那些月季花、石榴树……
这是奶奶去世前我家院子里的布局。
5
我家是在奶奶去世后才买的黑白电视，在这之前父亲一直想买，可奶奶说电视会影响我和姐姐的学习，不准买。现在想来，在当时的农村里，电视还非常少见，人们都觉得电视是个好东西，从没想过电视会有什么危害，而奶奶就能这么想，实在是太伟大了！太有先见之明了！
据家族大人们说，我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辈。在我的记忆里，奶奶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奶奶信奉基督，所以我的心里也有基督，会在危急无助时刻内心默默祷告，会唱在教会学的赞美诗。记忆中有奶奶背着小小的我，在月亮下慢慢走着的镜头，有奶奶领着我去姑姑家住的那一段快乐时光，姑姑孝敬她的奶粉、藕粉总有我的份……
6
后来奶奶患了食道癌，先是在郑州住院，后来在县医院住院。每到周末，父母就把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带我去看奶奶。
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奶奶时，她瘦得皮包骨头，一看到我就抬起手。母亲见了，赶紧推我走上前。奶奶拉着我的手哭，我也哭，都没有说话，只是哭……
这似乎是我记忆中她的唯一一次哭泣。我想，那时她一定是明白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多么舍不得她最疼的孙女！
7
她去世时正值元宵节，那个春节全家都沉浸在悲伤中。病榻上的奶奶挺过了春节，却没挺过元宵节。
在奶奶生命的最后那晚，很多人都围着她，我和一个小伙伴，两个10岁的小女孩，坐在大门口过道的长凳上。我向小伙伴絮叨奶奶对我的好……
突然，在奶奶咽气的瞬间，我家厨房着了火，一群人又赶紧来救火。后来很多年，父亲和姑姑说起这个巧合都觉得是奶奶故意安排的。到如今我也不明白，这个“安排”是什么意思。
8
奶奶咽气的时刻我不在旁边，因为我在跟小伙伴絮叨我就要没有奶奶了。不记得是大人安排的还是我自己主动的，在奶奶盖棺前我去看了她。
奶奶一身白衣躺着，嘴里噙着一枚硬币。这个形象后来直接幻化成我的错觉，我说我看到奶奶站在堂屋门口杏树上方，身着白衣，对我笑呢。
对耶稣极度虔诚的姑姑非常相信我说的，她说我不到12岁，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她详细询问我看到的奶奶是什么样，然后坚信奶奶上了天堂。
还有其他人来问我看到奶奶的事。本来我是坚信的，问的人多了，我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撒谎。10岁的我，对奶奶苦苦思念的我，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了。
9
奶奶爱各种花，尤其爱菊花，当年我家的院子里有好几种颜色、好几种形状的菊花。
奶奶的一生就像她爱的菊花，淡雅高洁。她淡泊名利，与人为善，宽厚豁达，在我的家乡有着很好的声誉。谁家有了矛盾就找她调解，谁家出了难题会想到找她帮忙。她曾几次抓到光顾我家的小偷，却不声张，只是悄悄找来小偷的哥哥们（小偷是兄弟们中最小的，没有了父亲），她说那人还年轻，以后还要做人，应该引导改正，不能轻易毁了他的声誉。
奶奶去世时，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到灵前吊孝，远远地就跪下，哭着说奶奶曾经给予他们的帮助。我当时不懂，长大后听父亲讲奶奶那些助人为乐的事，才明白她的威望从何而来。
10
这25年里，我越来越少地梦到奶奶。每次去上坟，会回忆有她的时光，但并不难过。有时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情、狠心：奶奶那么爱我，但自她去世后我却似乎没有再为她哭过。
前几天，父亲打电话说，因为家乡的飞机场扩建，奶奶的坟要迁走腾地儿。我叮嘱一定要找个风水宝地再次安葬奶奶，定下来了要告诉我，就算我回不去，我也应该知道。
迁坟的消息使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安静地、长时间地想奶奶的过往。
在写下这些回忆的过程中，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原来，过往我没有太难过，可能是刻意回避，不愿意让最爱我的奶奶勾起我的美好回忆，继而带来失去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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