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与鱼缸
文/何晓 插图/刘锡澎
老于出事了。家里这个月原本就一团乱麻，他居然还有心思接手了一个小公司。同学的同学，酒桌上喝得高兴，一听人家要结束北漂回老家，动了恻隐之心：不就是几万块钱的事儿吗？况且我也正需要一个小公司搞新业务。借着酒劲儿，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办了。
我当时正跟我爸爸妈妈和我公公婆婆为孩子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他回来说这事儿，我没一句听进去，直到他找了家代理公司去办公司变更手续，才知道这个公司的坑有多深。然后，老于傻眼了，问我：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我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乱哄哄一个多月的家，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和老于是研究生同学，十一年前毕业留京工作、结婚，六年前在朝阳和通州交界处买了套三居室、生了儿子小鱼儿。我父母是关外老工业基地一家南迁科研单位的留守工程师，我公婆是南方一座四线小城里一所不入流大学的教授。我俩都是家中独苗，生孩子前，两边父母同时来京……
看起来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和谐大家庭啊。事实上，孩子出生后前两年的确如此，科学喂养就行，我给孩子买什么，他们给孩子用什么。但从孩子两岁多开始，家里的火药味就渐渐浓了：我父母是学工的，整天变着法子引导孩子玩乐高学心算；我公婆是学文的，各种启蒙读物摆得满屋都是，一睁眼，家里就开始“为你读诗”。就连周末出门，两边老人都能吵一架，这边要去人文景点，那边要去博物馆，还谁都不让谁，争吵起来，把孩子吓得哇哇哭。
今年五一节后，两边老人第一次达成共识：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得文理兼修、全面成长。
我终于出了一口长气，可老于却没心没肺地嘲笑：我之前怎么说的？放心把小鱼儿交给两边老人带，没问题。可你总瞎操心，整天担心这担心那。现在看到了吧？四位高知，以后上小学，什么培训班都不用报，家里全解决了。你愁什么？
我瞬间被怼得说不出来话，人家还振振有词：一个家庭，就是要有明确分工，教育孩子的事儿你能管得了吗？你有时间管吗？别啥都放不下，你啊，早点给小鱼儿生个弟弟妹妹，让两边老人各带一个，啥问题都解决了。
似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我早已没了和他争吵的心，只想趁着清净，好好休息两天。
果然，只清净了两天。第三天下班回到家，还没吃饭，我妈妈和我公公就一前一后给了我两本打印好的文件，一本是《小鱼儿五年教育规划》，另一本是《小鱼儿十年培养细则》，我翻开看了看目录，连钢琴、马术、油画、书法、英语、法语都有详细的学习进度安排！这哪是三天就能准备好的呀？怕是小鱼儿还没出生，这功课就开始做了。
那天晚上，老于有应酬，我跟闺蜜聊天说起家里围绕小鱼儿教育发生的这些事儿。原本只是单纯吐槽求安慰，却不想闺蜜给我一顿爆锤：老人没有义务带孙子，能来给儿子女儿帮忙，那是咱做子女的福分……随即，不知足、不感恩之类的大帽子伴着唾沫星子呼啸而来。气得我啥话不说，直接关了手机。
于是，接下来一个月，双边混战变成了三边混战，直到老于买了那个新公司、发现自己掉坑里、问我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立即收拾东西，从朝阳去海淀，在代理公司楼下的快捷酒店住下，和人家一起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三天后，也就是今天，我在酒店吃了早餐，正在街边等代理公司的人一起去银行，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爸爸的手机号码，接通却听到小鱼儿的哭腔：
“妈妈，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好害怕。”
我心里一紧，问：“宝宝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一棵大树，在沙漠里。我和爸爸妈妈在树荫里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来了，他们把我放进小鱼缸里，我就成了一条小金鱼……”小鱼儿说着，大哭起来，随即传来我婆婆的声音，“都怪你们昨天带他去海洋馆……”
不用问都能想到家里正在发生什么。
我站在街边，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大车小车，眼泪夺眶而出。抹一把泪，抬起头，正好看见马路对面一长溜大树。这一刻，莫名其妙地，我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一条找不到鱼缸找不到树荫的鱼……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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