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独者会尊重孤独者，所以我尊重熊、鹰和蜜獾
我瞧不起群居的、食子的狮子
我属虎，有着一颗啸傲山林的野心
虎皮值钱，虎骨也值钱
若将我的骨头，扔给狗，狗是不敢吃的
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最近在向猫学习，如何人前撒娇
如何人间蜷缩成一团
——这是我去年写的《虎歌》。
2
经常写得灰头土脸，经常写得焦头烂额，有时候，甚至写出了穷途末路的感觉，但不能改变我对写诗的喜欢。诗歌可以让我在没有意思的世界上，另造出一个有情有义的世界，过一次自己想要的人生，其中的乐趣，是其它任何事情都无法代替的。除了上课或者出门，几乎每天都会写写改改。这次初一过完年，就一个人来张家界整理去年的作品。
粗略数了一数，今年竟然写了百首之多，包括长点的诗歌《巴颜喀拉雪山》《青黄》《诗歌课》《题刘云帆的画》（见上期的公众号《青黄》），以及《写给女儿刘如是》（见公众号《樵歌》），这是我写作生涯的纪录。依然控制不住汉语，依然有大量的垃圾，但感觉在往自我去，往自在处去，我觉得这是好事。
3
今年的最大收获是刘云帆。
短短一年间，由世人嫌弃的刺头，转变为招人喜欢的画家，
我觉得是堪比金沙江在石鼓大调头的奇迹。
4
虎年，是我的本命年。两度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次在青海看黄河，路窄，大货车弯道超大货车，我进入下坡弯道，才发现已经无路可走。靠着护栏，刹住摩托，看着大货车对着自己冲来，无法弃车，无法跳坎，只能听天由命，超车的大货车不减速反加速，在最后的关头，超过另一辆车，打得一点方向，堪堪擦着我的车龙头呼啸而过，想想，如果货车司机，稍加迟疑或者减速，我可能就血肉模糊了。还有一次就是前几天，腊月二十八，在乡间，被倒车的货车撞下十多米的高坎，滚木一样滚下来，电影里面一出现就会被自己嘲讽的巧合，在现实中被我遇上了。在下面最凶险的垂直部分，一根葛藤绊住了我的脚，没有摔下乱石滩。仅脚踝轻微扭伤，连医院都没有去。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和提醒，以后会更加谨慎，但我不会放弃长途骑行。
5
爱我所爱，恨我所恨。
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
是我珍惜生命的方式。
6
选了自己喜欢的69首诗，作为资料存放在这里备查备改。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短诗，34首，取名“绝句，或者小令”。第二部分长点的诗，35首，取名“长调，或者乐府”。向唐诗和宋词致敬。
第一部分：绝句，或者小令
夜宿大米界的小木屋
看多了星星，人就高傲起来
七八颗流星，一个愿望也不许
放它们白白地落进了鹤峰县
此时，我不羡慕任何人
我不羡慕任何事
我在山巅，守着一家珠宝店
野花辞
每年，那么多人死去，死了那么多年
大地早已变成了坟场
我们在坟场里
又说又笑，又跳又唱
大地上，那些用来祭奠的花
被我们摘下来，作为礼物，送给心爱的姑娘
柚子树
他把门口的樱花树
换成了柚子树
他不想再忍受
每年两度的悲伤
一次落花
一次落叶
有一次出门
他发现柚子树上
结了两个孩子
一个男孩
一个女孩
故人歌
幸好有那么多回忆，像野花一样，覆盖无尽的荒凉
走着走着，大西北就变成了大观园
想到那么多故人无法联系，那么多故人已经忘记
又有点后悔，早知人生这么短，认识那么多好人做什么
雪人谣
就是我们堆雪人的那场雪
压塌了她的房顶
我们堆的雪人
比她活得更久
蝉歌
每天见到的落日，都让你感恩不尽。究竟怕什么？
还是什么都怕？
当年谈梦想的人和谈的梦想，都已杳无音讯
只有衰老，秋天一样如期而至
究竟舍不得什么？还是什么都舍不得？
秋越深，蝉越急，夜里还要叫，叫着叫着就哭了起来
丰收谣
老太太在柚子树下骂，麻雀们在柚子树上骂
湘乡话听不懂，麻雀话也听不懂
按理说不会有任何效果
老太太前脚进屋，麻雀们后脚下来吃谷子
边吃边抬头看门口，然而，老太太并没有再出来
白鹭歌
你们认为空无一物的雪地上
其实，站着一只白鹭
你们认为一尘不染的白鹭身上
其实，落满了雪
瓷歌
擦灰尘的时候，不小心
把神龛上的观音打碎了
没想到沉默多年的观音
竟然暗藏着这么多的利刃
湘江水
水，从老远的湘江挑来，大娘浇得很慢，像在喂孩子
斜阳射过来的时候，一瓢瓢的，像在喂蜂蜜
夜幕降临了，又像在喂芝麻糊
那只丰满的月亮出来之后，一瓢瓢地，就像是在喂乳汁
北斗歌
太高了，牧民帐篷里的灯光和星光混在一起
于是，北斗七星，有了八颗
骑上摩托，打开车灯
继续往更高处走，很快，北斗七星有了九颗
阳光辞
有个地方，得了重症肝炎一样，焦燥，焦黄
那里的人们，痛恨阳光
青蛇不见了，河床是它蜕的皮
水库如同失去了眼珠的眼眶，凝视着你
连石头都想燃。有个地方，受到了诅咒一样
不长蔬菜，不长粮食，只长火
壮丽辞
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愚公移山，杞人忧天，我在写诗
火中取栗，水中捞月，我还在写诗
不去管福与祸、得与失，只去管，爱与痴
千夫指，我为之；不能为，也为之
我想把这一生写成一首长诗，一天加一句，一月加一节
想像昆仑山一样，保留自己的荒凉、乱石和雪
月亮歌
夜里，我是一弯月亮
雨里，我是一弯月亮
白雪茫茫的大地上
我是一弯漆黑的月亮
蚱蜢歌
男孩和女孩，捉到一只蚱蜢，大人们催叫做作业
孩子们很听话，放了蚱蜢
跳上同一根田埂，却跑向田埂的两端
道别，也不说一句
大人们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有的离别，是宇宙中相当于
恒星熄灭、黑洞形成的大事件
一生中，最长的惦念、最重的叹息，可能正在形成
雄鹰歌
鹰起，白云四散；鹰落，电杆有了苍松的庄严
鹰来，蓝天有了意义；鹰去，蓝天一片荒芜
加油，鸣笛，摩托车叫出了鹰的尖厉
路，惊慌逃蹿，钻入大漠
我来，人间有了意义；我去，人间将一片荒芜
山路谣
1
三个孩子，加上女人，像一串眼泪
缓缓地下去了，收也收不回
山路，是一条长长的泪痕
十多年过去了，弯弯曲曲地，还在
2
羊一季一季地长，人一季一季地老
一生放牧的，一生也被牧着
山路，是一条长长的鞭子
驱赶着，抽打着，所有路过的事物
灯
睡觉不喜欢关灯
知道自己
有可能
从梦中惊醒
有时候，出门
也不关灯
为了回来
可以看到
有光的窗子
牧牛的女人
女人挤牛奶，牦牛犊在旁边呆呆地看，它不在意
它有个强壮的母亲，有着喝不完的奶
女人将牛犊抱到帐篷另一边，牛犊挣扎不过
那是个比它的母亲还要强壮的女人
女人可以赶，但她喜欢抱
怀里抱样沉重的不听话的事物，能填补内心的空虚
青稞地
指着巴颜喀拉雪山，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脸红了
说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叫它神山
她把燕麦拔出来，丢在我脚边的大路上
我问她，那草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脸又红了
只知道，不是青稞的，他们都叫杂草
她把太阳花、波斯菊和勿忘我，也拔出来，丢在我脚边
樵歌
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站上石头
双手作喇叭状，喊了一声
她答应了，然后摇了摇树枝
——“在这里”
你假装没听到
又喊了三声
喜欢每声都有回应的感觉
喜欢红叶簌簌、黄叶纷纷的样子
青枫村的雨
村东喜事，村西丧事。先去村东祝贺，再去村西
在槐树下停了停
准备好安抚遗孀的说辞和现金
烟花不管悲喜，生子的在放，丧夫的也在放
人情不管悲喜，生子的两百，丧夫的也两百
苍天不管悲喜，给丧夫的以泪水，给生子的也以泪水
寒夜辞
雨，被冻住了，变成了雪，这我知道
难道雷声，也被冻住了
闪电快，提前来了，我看到了
但雷，去了哪里？为何迟迟不见到来
明明听见了跺雪，为何迟迟不见敲门
澜沧江小调
跟我骑车旅行
她也会野外睡
在澜沧江边
她睡得很香
但是要赶路了
离目的地还很远
拔了茎狗尾草
打算把她挠醒
想想
换成了野菊花
鲁家山绝句
拖着几十吨废铁的加长大货车，走出了五公里
母亲还没走出两百米
她躬着腰，低着头，每一步都很费力
拖着被夕阳加长的影子，仿佛拖着几十吨的废铁
天地谣
有一个牧人死了，为救三头牦牛，跌下了大河
云虽然那么多，老天并不曾落一滴雨
天上的云全部燃了，火势迅速蔓延
人间那么多收青稞的人，也没有一个抬一下头
藏羚羊（二）
藏羚羊和家羊一起吃草。傍晚，家羊们列队回羊圈
那只藏羚羊，则留在原地发呆
不是无家可归啊，它在欣赏落日
整个青藏高原，都是它的家。落日，是它家的吊灯
卖花声
想当一名城管，想用自己懦弱而多情的肉体
软化坚硬的制服
不掀摊，不扣秤，不打人，会通风报信
会把剩下的菜全买下来
辖区里，渐渐会有清明上河图的样子
卖菜的，会越来越多，叫卖声，会越来越大
有的，还卖起了花
蚊子谣
地球那端盘旋着轰炸机，地球这端盘旋着蚊子
痛恨这只蚊子，远远胜过
那架扔下温压弹的轰炸机
这是我们所有悲剧的根源
啪，啪，打自己的手也打自己的脸
我和蚊子艰苦战斗，仿佛一个人在给黑夜鼓掌
怒江歌
总以为，那一是条愤怒的江，在丙中洛愤怒
在马吉渡愤怒，在腾冲愤怒
横江的铁索，无人无风，也瑟瑟发抖
仿佛人间的不平，都在两岸了
仿佛人间的愤怒，都在水里了
多年之后，才懂得
那是这条唯一没有水电站的大江，一路在高歌
钢铁厂
食物进不来，钢在挨饿；绷带进不来，钢在流血
药物进不来，钢在抽搐；钢，在等待死神
进来的，是一个持枪的人
一梭子子弹全部打在钢上，发出了钢琴的脆响
小寒歌
全世界都说气候在变暖，为什么你觉得在变冷
天气预报那么准了，为什么你还在看云
手机那么方便，为什么还在写信
收信地址和收信人都没有了，为什么还在写
手长了冻疮，怎么写写什么都痛，为什么还要写
农耕文明的挽歌
柴油机代替了牛，经常看到男人推着机器
满头大汗地在水田里，转来转去
机器边吐着青烟，边吼个不停
以前骂牛打牛的男人，如今，一声也不吭
添灯辞
星光只提供不需要的影子，不提供急需的温暖
看多了星星的人，会怀念人间的灯火
骑车下来，为拥挤的天空减少一粒星星
为荒凉的人间，添上一盏灯火
另一端，你突然从梦中惊醒
披衣下床，打开向北的窗子，为人间再添一盏灯火
第二部分：长调，或者乐府
送别
去三江源，刚出城，便收到杨春泥的送别四十里
送到白岩寺，才回去上班
送别越来越稀有的时代，我却拥有很多
曾一次收到二棍和老左，合计六千里的送别
他们从太行山将我送到祁连山
打算送黄河到东海，因为疫情，只送出青海
我还存着几千里的送别，哪天送给哪个需要送别的人
龚曙光如是说
高山，是他们的要塞；寺庙，是他们的城堡
袈裟，是他们的铠甲
木鱼、铜钹、经幡、念珠，是他们的冷兵器
往往，脆弱的、不堪重负的人
才去深山，龚曙光如是说
勇于断舍离的，在家，就能出家
我就是那种脆弱不堪的人
我用远行的方式出家
天山的冰、昆仑的雪、葱岭的月，都是我的冷兵器
黎明辞
地平线像刀刃一样泛着冷光。目光，戛然而断
地平线是危险的，有个执意走向地平线的人
再也没有回来
她边挤奶，边望着牛肚下的地平线
天空，被地平线割出了的血
小心啊！你走上的草丘，可能是别人的地平线
爱情的故事
爱情和亲情
哪个更重？
觉得碍事
情夫要杀她儿子
21岁的儿子奋力挣扎
眼见按不住了
情夫叫她来帮忙
她毫不犹豫地
做出了选择
帮情夫按住了
自己的儿子
儿子看着她
流出了眼泪
叫了一声妈之后
放弃了挣扎
银杏谣
深秋，我的摩托车，一般会停在那棵银杏树下
骑上去，捏离合，点火，加油
发动机低沉、沧桑，如科恩的烟嗓
几根蛛丝，缠在后视镜与银杏树之间
仿佛有蜘蛛想锁车
熄火，下车，排队做检测
队伍中，我捏着一片银杏叶，像提着一柄斧头
长潭村小调
长潭村只有一个杂货店，却有四对码头，十七对白鹭
长潭村的白鹭胆子很大，近到一百米，也不飞
萎缩萎靡，像一团团用过的卫生纸
近到八十米，起飞了。飞在河湾的样子真优雅
刚刚落下的夜幕，又被它们拉开了一些
白鹭飞过了山冈，我并没有离开
相信它们的回来，胜过相信自己的未来
果然，半小时就飞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只白胖的月亮
忆腾冲
海男的身体里，似乎没有汗水，只有泪水
采访那些老兵，会流泪；翻阅那些史料，会流泪
对着孙立人的黑白照片，会泪流满面
她说她爱上孙立人了，每年都会来看他
她说爱上一个死去的人，感觉真好
没有人来传你的绯闻，没有人和你争风吃醋
因为泪水多，所以皮肤好，几百块的翡翠耳坠
她一戴，便有了水色，戴到昆明，别人好几千买走了
牵马过海拉尔市区
马路上，每辆汽车都比马快。马的自卑
通过缰绳，传递到你手里
怀疑水泥桥，怀疑铁井盖，怀疑霓虹灯
马的犹豫，也通过缰绳传递到你手里
你们在世纪大道上拔河
马将所有的后悔和恐惧
通过缰绳全部传递到你手里
你渐渐不支
你将你的后悔和恐惧、羞辱、愤怒和悲哀
通过皮鞭，全部传递给了马
如是我闻
看破了红尘，又看破了空门，永宁寺的方丈
跳楼自杀了
要是我，会选择撞钟
那么好的头颅，配得上那么好的铜钟
一下不行，两下
两下不行，三下
钟声比月光浩瀚
钟声会撞开窗户
人们从梦中惊醒，以为世界出事了
钟声越来越不对，梦中惊醒的人们，以为钟破了
在青藏高原睡着了
云变成高楼，鱼，甚至仙女，从头顶缓缓飞过
把当雄草原当成大床，把石头当成枕头
把狼毒花当成雪莲花，很快就睡着了
把背包当成了一个人，越搂越紧
意识到自己错了，松开手，睁开眼
把我当成尸体的秃鹰，也意识到错了，翻过雪山
去了另一座雪山
时间辞
起初觉得机械表，准确地模拟了时间的无情
后来认为日历更准确
过一天撕一页，扔进垃圾桶
那天，遇到初恋，觉得她就是时间
触目惊心的脸，滴水不漏的话
39年，有多长、有多难，一目了然
公主裙的孙女，牵着她汇入人流，你又觉得
这才是时间滔滔不绝、席卷一切的样子
悲伤辞
焦虑和抑郁越来越多，真正的悲伤，却越来越少
葬礼中，都很难见到了
正如到处是荒谬，却见不到惊奇
到处在聚会，却见不到惊喜
正如我有这么多深情的言辞，却无话可说
有这么好的摩托，却无处可去
调头回来，遇到出殡，慢慢地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
我成了最悲伤的那个人
体面
用一生的狼狈
换最后的体面
当死神敲门
不会打反锁
不会赖在床上
不会号啕大哭
穿上结婚的西装
戴上早就准备好的礼帽
开门，死神
穿着制服
他说路途遥远
要不要带些
有价值的东西
我说不要
他说此去不会复返
要不要和舍不得的人
告一下别
我说不用
我一生都在告别
我建议他
不要给我戴手铐
也不要给我戴口罩
在上海射击馆打靶有感
打完了靶
舍不得还枪
抱着拍照
一个怯弱者
一个野人
需要一枝枪
冰冷的铜
苍凉的铁
需要体温
想提枪出去
想用冰冷的铜
和苍凉的铁
压一压
塑料的轻浮
想提枪远去
石头，需要发火
禽兽，需要惊惶
空谷，需要回响
想提枪隐去
打高处的柚子
可以省去竹篙
除夕，冲着
黑暗的苍天
扣动扳机
可以省去鞭炮
想把红铜的子弹
放在黎明的梳妆台上
让她以为
是支唇膏
在上海想起张爱玲
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
有时候，不如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没有人提
守仓库的四百战士
他们说的最多的
是张爱玲和胡兰成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有时候，不如
一场冷冷清清的孤独
在我看来
她是作为一名
弹尽粮绝的战士
牺牲的
旗袍，是她的
战袍
战胜世俗之后
还想战胜时间
出租屋里
她将全身喷了
最喜欢的香水
她将地毯
也喷了香水
一个星期后
她还是臭了
钝
有些痛，是钝的
慢性毒药一样
十年后才发作
有些痛，说出来
别人也不理解
理解了
别人也感受不到
如果有一天
你看到我走着走着
突然站住了
不要管
就让我站一会儿
突然坐下来了
也不要管
就让我多坐一会儿
如果有一天
突然找不到我了
也不要管
我一定活在
这个人世上
有空来急诊室坐坐
去什么海角天涯，访什么名山古刹
有空来医院急诊室坐坐吧
救护车、轮椅、担架、呼吸机
氧气瓶，什么都有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里的医生清闲，话也很多
“到急诊室工作过了
才会真正懂得人生”
“这里的医生，得经常换
谁都受不了，长期在这个科室工作”
医生不说话的时候
这里便是最安静的地方
看无声电影一样
看门诊大楼下排着长长的队
看门诊大楼上
白云像白大褂的护士一样
安抚着人间
阳光悄悄爬上了担架
爬上了氧气瓶
“阳光这么强，要不要把它移开一点”
你觉得它像巡航导弹一样
随时会爆炸
风
挂挡，提速，制造八级的秋风
一定是秋风，哪怕春天，也是秋风
春风里有手指，抽出嫩芽
解开头巾、辫子和衣衫
秋风里才有巴掌，不断地扇你的耳光
秋风才吹得出切割般的离别感
秋风，才含有这么重的硫酸
吹白了头发，吹青了石头
吹黄了高原，吹得斜阳锈迹斑斑
从巴颜喀拉雪山往下看
黄河像一棵五千四百公里的老树
一人一骑，落叶一样
刚刚回到枝头，又被自己制造的秋风
吹下了青藏高原，吹过了横断山脉
我早就停下来了，我制造的秋风
却在窗外，越吹越有劲
吹得天空，像一块灰布的帆
吹得群山，像一排滔天的浪
吹得人世，像一只摇晃的船
陈旧的人
悲观主义者，连眼神都是陈旧的
在地平线上一站
朝阳便成了落日
归途便成了旅途
崭新的世界
便生了一层铁红的锈
仿佛一场落叶，我一进院子
便有了萧瑟的别意
陈旧的人
能把一碗清水
喝成烈酒
能把无事溪
看成万古滔滔的金沙江
坐在圆形石墩上
仿佛一场大雪
闹市变成了深山
仿佛是一块石头
长满青苔
清明那天
我在乱坟堆里睡着了
她找了半天
没找到
从永顺到张家界
从永顺到张家界
有86公里
深夜骑摩托往返
每一道弯都背得
永顺的我叫刘代福
擅长微笑，人畜无害
张家界的我叫刘年
独自痴狂，独自承受
从刘代福到刘年
也是86公里
进了1501宿舍
我会脱下笑容
脱掉大衣和皮鞋
像一柄管制刀具
去掉了牛皮刀鞘
这时候的我
尖刻、生硬、薄凉
擅长离别、断舍
挑破和深入
有一次，刘代福
闯进来，结结实实地
扇了刘年一巴掌
耳朵里，竟发出
金属质地的长鸣
钓鱼记
并不像看到的那么静好
水下，有一场看不见的战斗
鱼赢，将获得美食
鱼输，将变成美食
天上，战斗已经结束
太阳落荒而逃
黑云占领了整个天空
刘俊的身体里
也有一场看不见的战斗
癌细胞赢，他就输
帮不了他，但我愿意和他钓鱼
像两个肩并肩的战士
手持长矛，对抗着
那些飘零、变幻和未知的恐惧
身后，野炊正在进行
女人们和孩子们
庸俗，挑剔，吵闹
那是我们共同保卫的
锡林郭勒大草原的夜
水干了，牧人搬走了
拆走了屋顶和门窗
留下几堵墙，为我们挡风
房子越破
星空越多
我的视力好，我看到的星星
是张二棍的好几倍
后半夜，两匹马都不见了
我们到处找
在鬼哭狼嚎的风中
我看到的恐惧
也是张二棍的好几倍
晚来天欲雪
一直在等一场足够大的雪
堆一个失去多年的人
我已经在画家那里
学会了雕塑泪水和微笑的技艺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雪
我开始回忆她脸部的细节
想到雪人会很快死去
想到今年参加了太多的葬礼
又打消了堆她的念头
想到她已经在心目中夭折
想到还可以救她一命
又立马出来
我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有的地方还铺上塑料膜
要足够干净的雪
才能堆出那么好的人
墙事
小时候，对墙缺乏尊重
会从后面翻墙进屋
只为了吓姐姐一跳
又翻墙到邻家
给她偷一朵栀子
长大了，就服从墙了
一根花杆，一条彩带
一排锥筒，一个摇手
一套体面的衣服
一道虚掩的门
和当年课桌上的三八线一样
都是一堵
不可逾越的墙
觉得王小波是个勇士
敢拿头颅去撞墙
想想他像一头公牛一样
退十步
然后冲过去
第一次没撞赢
退十步，再撞
依然没赢
挣扎着起来
再退十步，再撞
还是没赢
但至少，墙
掉了几块白石灰
烂柯记
由于找到了真凶
入狱27年的岩匠
被无罪释放
回来发现
县城大了几倍
母亲缩了一倍
儿子有了儿子
和当初的儿子一样
陌生人一抱就哭
手机小了许多
妻子老了许多
妻子的丈夫
和自己一样不爱说话
和自己一样听话
和自己一样爱她
手锤柄烂了
凿子锈了
重新修好
重新接活
别人都用机器切割
用电脑雕狮子凿碑
高效便宜
实在没有生意
就给自己打碑
他一锤一锤地
敲着石头
对门山上
雷公也一锤一锤地
敲着天空
石头露出
裂纹的时候
天空也露出了裂纹
江南赋
倾壶，倾杯，倾诉，倾听
问茶莫问道，问道莫问情
你说苏曼殊和李叔同是同一个人
你说我和李煜是同一个人
本是烟波钓徒
却误入红尘深处
终将难逃命运的羞辱
无情的，往往最痴情
擅长等待的，往往也擅长离别
有人把一杯琥珀色的茶
搁在琥珀色的黄昏里
十七年之后，才回来
淡却的，正在冷却
退却的，正在忘却
坐在眼前的，和万水千山的
竟然也是同一个人
如露亦如电，如刀亦如剑
如梦幻泡影，真实不虚
打开甜白釉浅浮雕双凤梨式茶壶
一声轻响过后，月亮出来了
月光，是另一只纤细的手
将青瓦、楠木、芭蕉
摸出了青瓷的光泽
完美的事物，是不祥的
在精致如瓷的江南
我的粗糙，是唯一的瑕疵
你开衩太高的丝质绣花旗袍
是唯一的缺口
落日颂
你不认识我
但你的影子
认识我的影子
落日下沉
你的影子进入了
我的影子的怀里
落日继续下沉
你的影子
覆盖了我的影子
落日走了
你也走了
你的影子并没有走
你的影子
覆盖着大地
危赋
许愿的人和许的愿，越来越多
山，承受不起了
有了明显的开裂
守庙的走了，许愿的也走了
将诸神，连同一个燕窝
遗弃在危房里
坐到下午，坐到下雨
坐到雨珠，串成雨帘
坐到雨帘，织成雨幕
对于危险，我习以为常
对于美，我无法免疫
终有一死的我啊，即使走出了
摇摇欲坠的庙宇
也走不出摇摇欲坠的天地
那对燕子，也没有走的意思
相互配合，相互鼓励
一个内装，一个加固
一个衔枝，一个衔泥
落花谣
扫完杏花，扫桃花
扫完海棠，扫樱花
扫完樱花
杏花又铺了一地
她又继续扫
明天还会落花
明年还会落花
多年以后，人不在了
花还会照样落
扫不过落花
不是不扫的理由
落花是必须扫的
要不然
出屋进屋
鞋底全是血肉模糊的花瓣
很难收拾
落花
会像碎玻璃
一样伤人
落花是必须扫的
见过一条水泥路
在深山
被年复一年的
野梅花
压断了
落花不和碎玻璃
扫在一起
落花不是垃圾
我把落花
倒进无事溪
望天门山
累了，走到窗口，望一望
烦了，走到窗口，望一望
天门山真好，总是在那里
像驼背的父亲，推着
那辆装满垃圾的板车
四年多了，一寸也没推动
争先恐后的城市
日新月异的年代
能看到有样高高在上的事物
等在原地不肯改变
让人感到些许心安
不是所有的辛苦，都有回报
一个通宵，一无所获
鸡叫的时候，走到窗口
揉揉眼睛，准备睡去
天门山
不见了
《武陵山歌》（五首）
武陵山的小木屋
火坑是木屋的心脏，火升起来，心就跳起来
想人不来，响水不开
“下雨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起来，开门
“啊——”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
万物都发出了声音。她觉得还不够
把木桶、塑料桶、瓷盆、铝盆和陶罐，都搬到屋檐下
一个雨脚接一个
武陵山的寂静
几千万只蛐蛐在叫，蛐蛐也看不见，就觉得是灯在叫
墙壁在叫，门板在叫。打开门，青草也在叫
走出去，几千万只青蛙在叫
青蛙也看不见，就觉得泥土在叫，石头在叫
水在叫，水里的星星也在叫
有人叫你，你故意不答应，声音越来越慌，看不见人
就觉得整座武陵山脉都在叫
武陵山的雨
给我一片屋檐，一场大雨，就有耐心和信心
等到任何我想等的人
小鸡跳上了鞋面，以为我是石头
以为是开花的石头
小鸡开始啄着我手中的栀子
“他们说家里来了客
就知道是你”，主人用柳条提着五条鲤鱼
因为大雨的滋润
五条鱼竟然都还活着
武陵山的黄昏
没系羊铃的时候，就像赶着七朵温顺的白云
系了羊铃，像赶着一条清澈的小溪
羊知道回家，还是去赶赶
乌云堆积的黄昏，不能闲下来
要不然，会想不想想的人
斜阳突然穿透了乌云
梨花变成了桃花，七只白羊变成了七只红羊
武陵山的雪
山，像一个恶性肿瘤，在大雨里，流着浑黄的脓
你觉得是你的等待，让雨变成了温柔的雪
不抱希望的等待，能改变世界
第二天打开门，肿瘤变成了雪白的乳房
红棉袄的女人，从山头冒出来，像一颗熟透的樱桃
也像一场壮丽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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