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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亥诗15首


傅 浩 / 译



让我们再来看看诗歌与世界的关系。当然,只有极少、非凡的诗歌,通过它们,大诗人评判我们时代的耻辱。难道不是吗?整体上,诗歌并不拥有那样的认知手段,可以充分理解平庸、卑鄙、厌倦(我不是指艺术家那种优雅的厌倦、波德莱尔的坏脾气,而是指我们的城市,在寻常的星期天下午那种昏昏欲睡的厌倦),可以认识那个暴戾的理着平头的、毫无灵魂的官僚艾希曼。
当然,存在某种避开诗歌的恶,那是小说家——也许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够处理的恶。我们可以把这叫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恶”,斯塔夫罗金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恶,以及年轻的的弗克赫文斯基的恶,那种既是心理学意义上的,也是神学意义上的恶。在涉及希特勒和斯大林强而有力的恶时,诗歌主要将它限制在,有时甚至是非常出色地限制在牺牲者的悲恸上,就像在策兰、米沃什、赫伯特、阿赫马托娃的诗中那样。但是,诗歌在企及这种恶的来源时,是极其困难的。(必须马上加一句的是,在这方面,那些最伟大的哲学头脑也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东西。)
这并不简单地只是一个对于恶的认知问题。我同时关心的还有诗歌的现代定义,不是理论上的定义,因为并没有那么一个理论上的定义存在,我关心的是实际上的定义,它甚至为那些最杰出的大师所使用,一个能够精确反映那些发生在现代头脑里的变化的定义。二十世纪最广受崇敬的诗人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在这一个迷住过古代诗人的话题上,也几乎无话可说:应该如何在人类中间、在何种社群之中生活?虽然关于如何在存在的隐秘之中、在孤独中、在孤独的爱中生活,以及在如何去死这些方面,他都说得很好。
也许抒情诗有两只翅膀,两个主要的关切。第一个是庄严的任务,它也许是每一代抒情诗绝对的中心:这是连续性的需要,承担精神生活的需要,或者更可以说是,为了给内心生活提供形式。因为在诗歌里,就像在气象学上,两种大气的前锋总要相遇并引起冲突:我们内省的暖气流总要遇到形式的、沉思的冷气流。我几乎不屑一顾提到过(为了教学目的!)“那些抒情灵感的次要宝藏”,以及它们实际的使用也有其巨大的意义,无论它们被赋予了怎样的哲学意义。
什么是精神生活?真是令人气恼,竟然还要提这样的问题;但是,无论何时,在我说出这些单词的时候,也许尤其是在美国,我的交谈者就会犹疑地斜视我一眼,好象是要说:把你送到修道院去吧!然而,精神生活并不需要藏到西多会修士们的习惯之下;它甚至只是跟我们以想象之眼,对世上事物的观察紧紧相联。它也可能只是在宗教追求上的一种方式,但是,这在当代诗歌里还剩下多少,真是很难说:诗歌难道不更是一种神秘主义入门?天主教的哲学家雅克·马利坦也曾力劝诗人全神贯注于物质和诗艺。
诗歌是一门艺术,因此不能减少到只是精神活动。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需要记住,就像在破碎的镜子里一样,惟有在精神生活中,我们才偶尔得以一见“永恒”小小的、移动的火焰,不管嘲讽(或不嘲讽)的读者如何理解这一点。
然而,与此同时,精神生活也必须被隐藏,它不能被炫耀于大庭广众。就如霍夫曼斯塔尔著名的宗教神秘剧《每一个人》里可怜的司炉工,它必须被限制在船甲板下。它不能走出来,有两个理由:首先,它是不适合上照的;它就像五月的空气一样透明。其次,一旦决定引起公众的注意,它就变成了一个自恋的小丑。但是——与那个司炉工的比照仍然适用——这种无形的、单独的内在生活,在其激情方面,在其质朴的性质方面,在其苦涩方面,以及在其不知疲倦、生气勃勃的热情方面,是推动诗歌与人的最后的与不可缺少的力量。
当下的大众文化,也许是令人愉快的,有时是无害的,它的显著标志就是对于内心生活的彻底无知。它不仅不能创造内心生活,它还使内心生活枯竭、腐蚀和败坏。科学,遇到的是另外的问题,却同样忽视内心生活。因此,惟有少数艺术家、哲学家和神学家还在捍卫这一脆弱、受到围攻的城堡。
捍卫精神生活,不只是扔给激进的唯美主义者的一块小面包片。我认为,精神生活,以波兰语、英语、俄语或希腊语对我们讲话的那种内在的声音,也许有时只是低声细语的声音,却是自由的支柱和基础,是沉思与独立的不可或缺的领地,保护我们免受强大的打击和现代生活的诱惑。
在另一方面,诗歌的第二只翅膀,其明显的特征是更多智性、认知的特性。它勇敢地关注我们世界变化的表面,它寻找关于我们自身的真理,它不知疲倦地执行对现实这一没有尽头的走廊进行勘察的任务,它反对谎言。诗歌必须为历史守望;正如英国诗人和哲学家凯思琳·雷恩理解的那样,它不能仅仅依赖纯个人的经验,也就是,一种非历史性的回归,回到英语传统中由少数诗人(布莱克,济慈,叶芝)创立的基本格局中,它的主要模式和主题。意识到历史的变化、在总统府前面的广场上站立的卫兵、沉思我们的文明逐渐或迅速的变形:这一切也很重要。对历史世界全然冷静地注视,因此构成了诗歌的第二只翅膀,另一边则是我们内在的经验,它来自某个不为我们所知的源泉。
有时候对真理的追求采取了更为不同的形式:试图创造一个普遍尺度的尝试。每个作家,每个诗人也是一个人类世界的法官(他偶尔也裁决自己);一首诗的每一行,给世界一份建立在更早的沉思之上的裁定。每一行都隐藏着柬埔寨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苦难(我知道这听起来似乎言过其实,但愿是那样)。每一行也包含着一个春天的日子的欢乐。悲剧和欢乐碰撞在每一行之中。
还有另一个问题。在诗歌里,我们必须总是考虑至少两件事:事物之所是,与我们之所是。我们必须清楚地看见人类的喜剧和残酷,我们必须看到我们自己和我们周围之人的虚荣和愚行。但是,我们也不应匆忙地放弃对于更高世界、更高秩序的愿望,即使人类愚行的障碍可能使我们沮丧。我们不缺乏提醒我们人类贫困的出色记者;但是,有谁同时也能提醒我们,那些使我们道德向上的事物呢?这两方面的洞察力的确会一前一后地发生作用。仅仅描述人类的堕落——无论多么小心谨慎——只会导向沉闷的自然主义。一旦离开了冷静的裁断,那么,对生活潜力的狂喜,它的神学的维度,只会带来一种不可忍受的、充满不恰当傲慢的修辞。但是,同时维持两种观点是极其困难的;最终诗歌也成为不可能的(正如人类的生活是不可能的,按西蒙娜·薇依的说法)。
也许诗歌的这两只翅膀彼此正相妨碍——就像一个富于同情心的诗人笔下描写的信天翁,笨拙地行走过船甲板上。有时它们甚至似乎互相矛盾。蜜蜂似的精神收集活动,是界于表达和认知之间的哀伤的、纯冥想性的活动(几乎是消极的,近似于佛教徒式的),而对于诗歌的智性的理解,要求头脑警觉、思维敏锐,属于一种不同的内心定位的形式。它们互相干扰,他们寻找在不同的方向,它们好奇于不同的事物。
在某个限定的意义上,抒情诗这二只相互妨碍的翅膀,可以比之于“理性与启示”的经典象征,即“雅典与耶路撒冷”(这就是列夫·舍斯托夫和列奥·斯特劳斯看到的两难困境,舍斯托夫选择了耶路撒冷,斯特劳斯却发现其中存在不可解决的冲突。)因此,诗人——以及一定比例的思想者——注定生活在一种雅典与耶路撒冷之间的裂缝中,生活在最终不能企及的真理与美之间,在惊奇与虔诚之间,在思想和灵感之间。
“诗人应如何生活?”有人可能会问。“他们是否真的辗转反侧于信仰与沉思之间?”我猜想,他们通常生活得很不一样。他们活着捍卫着诗歌。诗人生活着,就像被围攻的城堡里的守卫者,查看着敌人是否正在靠近以及敌人来自哪里。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它常常导致慷慨大度和自我批评的缺乏。它致使诗人不能进行对自我的反思——以及对时代的思考,时代通常被误解。
他们寻求真理吗?他们难道不是很容易沦为轻浮预言家和混乱哲学家(这些人,既让人不能理解,又不能与其断绝联系)的猎物么吗?诗歌的贫困,正在于它对今天那些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者——还有政治家——过度的信任。这毕竟都是在上个世纪之中发生过的事情,他们沉重的眼睑仍然紧压着我们。被巨大的情感占据的诗人,屈从于天赋的能量,不再懂得现实。布莱希特为什么会服务斯大林?戈特弗里德·贝恩为什么曾有那么几个月会信任希特勒?法国诗人为什么会相信结构主义者?美国的年轻诗人为什么那么在意直系亲属而忽视更为深刻的现实?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陈腐得令我们绝望的平庸的诗人?为什么当代的诗人——成千上万的诗人——热衷于精神的冷淡,热衷于那些小小的、俏皮的玩笑,热衷于优雅、有时甚至是令人愉快的虚无主义?
最后,我承认(正如读者已经想到的),我并不完全反对一种自由的、明智的、优美的诗歌,一种力图联结起近与远、低与高、凡俗与神圣的诗歌,一种力图记录灵魂的运动、情人的争吵、城市街景,同时还能注意到历史的脚步、暴君的谎言的诗歌,一种经得起时间审判的诗歌。我只是恼怒于那种小诗歌,精神贫瘠,无智慧,一种谄媚的诗歌,卑躬屈膝地迎合这个时代的精神刺激,那种懒惰的职业官僚似的东西,在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里迅速地掠过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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