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陈红星||父亲的一九八六年

父亲的一九八六年

陈红星

那一年是一九八六年,我刚刚十岁,上小学三年级。

那一年的年是怎样过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那一年过完年后所发生的事,我却一辈子都忘不了。

过完年后不久,根据镇上的安排,每个村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青壮年劳动力去一个叫马栏的地方修路。对于我们家来说,去的自然是父亲。那时,父亲大概三十三岁左右吧,就像我现在的年龄。母亲则每天在家里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也有没有去的人家,他们以出钱的方式代替修路。

这里先要说一说后来我所知道的马栏这个地方。从地理位置上看,旬邑县属于从黄土高原到关中平原的过渡地带,但是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关中地区。马栏位于旬邑县城东北五十六公里处,属于山区,那里草场广阔,森林茂密,自然资源丰富。出了马栏,就到了陕北的黄陵县。在马栏境内有公元前212年到210年秦始皇为了抵御匈奴南侵,派大将蒙恬督修的秦直道,它被誉为“古代的高速公路”。马栏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关中地委和中共陕西省委的活动中心。

在我的心目中,马栏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人们叫它马栏山。我的邻居富权的妹子因为从小痴傻后来就被嫁给了马栏山一带,人们说起那个地方,似乎总是和遥远落后这样的想象联系在一起。对于马栏山,我只有想象,可我怎么也想像不来马栏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是我清楚,父亲在遥远的马栏修路,一定和许许多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样,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母亲在家做饭种地,操持家务;而我则在学校学习《海底世界》,长方形,正方形。一切似乎都那么和谐。我根本看不出在一个多月后父亲的人生里将要发生的灾难。

时间一天天在默默地流淌,已经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了,我估计父亲快回来了。每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想象着回到家后,父亲会突然坐在三斗桌边的椅子上默默地抽烟。然而,每次回家后,除了母亲,总是空荡荡的家。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很落寞的感觉。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我对于这样的感觉,竟然是那样的敏感。我的敏感似乎从这时开始就已经出现了。

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母亲正把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晾在案板上,突然村上的付亚萍到我家来了。那时,付亚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没有结婚,他是村上的会计。

“凤兰嫂子,我启明哥他们在从马栏回来的路上翻车了。他们现在正在县医院里进行紧急抢救。你赶紧收拾一下,坐村上的车和张貌民,宫定珍他们去县医院吧,张貌民的儿子张振军和宫定珍的老汉贵生也出事了。”

母亲一下子被懵住了,这真是祸从天降,晴天一声霹雳!母亲后来对我说,她不知道她是怎样把那一案刚晾下的面收起来的。我完全能够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母亲焦急地问。

“现在还不太清楚。听说人已经拉到县医院正在进行紧急抢救呢!”付亚萍说。

母亲心如火燎地和村上其他几户出事的人家坐车赶往旬邑县医院。当她到达县医院时,二叔已经到达县医院了,他正在前前后后地忙碌着。

当母亲到达县医院的时候,贵生叔叔已经被从急诊室推出来,全身盖着白布,被推到了太平间。

父亲处于极度的昏迷状态,不省人事。父亲伤的是耳朵,差一点耳朵——现在我已记不清楚是哪一只耳朵——被完全切掉。医生已经为父亲进行了头部的瘀血清洗,缝合和包扎。父亲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进行紧急输液。

医院的走廊里围满了许许多多从各乡镇下来的人,还有住院的人。人们都在谈论着这次事故。

原来,当父亲他们修完路回来的时候,他们坐的是那种只有三个轮子的蹦蹦车。当他们走到一个叫做转角的地方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们离开家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大家都想早点回到家。就在转弯的地方,由于路面泥泞不堪,而路面又极其狭窄,路边是一个两米多的悬崖。一不小心,车翻了,全车的人都被摔下来了。

和父亲一同受伤的还有离我家不远的张振军,他刚结婚不久。他的鼻子差点被切掉了。他和父亲都一块在进行紧急抢救中。

贵生叔叔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的小儿子高峰和我都在小学三年级上学。关于贵生叔叔的记忆就是多年前,在过年前父亲和母亲常常会拿一些面粉去他家打一些锅盔吃。村上只有他们家有能打这种大锅盔的鏊子。而在此前几年,贵生叔叔和父亲曾在村上的砖瓦窑上一起做瓦。

马栏修路所出的这一次事故,成了整个旬邑县的一个重大事件。那一段时间全县的人都在茶余饭后谈论这件事情。时间已是阳春三月,可是人们的心里却仿佛被一层阴云所笼罩。在我的记忆中,从那以后,好像再也没有组织过村民出去修路这样的事。

母亲去县城照料父亲去了,就由爷爷奶奶负责我每天的生活。晚上,爷爷过我家来给我们照看屋子。爷爷年纪大了,掉了几颗牙,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停地从嘴里呼气。我不明白这些,静静的屋子里,只有自己和爷爷两个人,爷爷已经入睡,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躺在县医院病房里的父亲,还有已经去世的贵生叔叔。我感到有点害怕,脱掉衣服吹掉煤油灯躺下后,一种本能让我赶紧把自己的头用被子蒙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来自弥漫在死亡中的恐惧一样。漆黑的夜晚静得可怕,我仿佛感觉到了时间是怎样在这种黑暗的夜空里,在我小小年纪的恐惧里,在大人的悲哀和忧伤中是怎样一点点慢慢地移过去的。我的头怎么也不敢从被子里伸出来,更不敢说在黑夜里睁开眼睛了。我就是这样走过黑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梦乡的。当天快明的时候,我已经听见公鸡的叫鸣声了,我家院子外面的街道上已经传来三三两两的学生叫喊着去学校的声音了。

父亲在旬邑县医院已经住了将近一周了,我不知道父亲和伺候他的母亲是怎样度过的。我想去看一看父亲。星期六终于来临了,大姑带着我去县医院看望父亲。

这是我第三次去县城。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坐五毛钱一张车票的长途班车去过县城。在我的印象中,那一次我看到县城的学生放学回家了,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漂亮的新书包走在路上。那时我觉得县城的学生似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的漂亮的小书包就是幸福的注释。然而对于我来说,在三年前,当我被父亲领着第一次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背的是母亲用碎花布给我䄈成的花书包,它是母亲一连几个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的,它的上面有着一个一个整齐的正方形图案。现在我进入张洪镇中心小学了,那个花书包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了,于是父亲从街上给我买了一个黄色的军用书包。书包里放着一年前父亲淋了一场雨才从彬县香庙乡为我买来的一本《新华字典》。

在医院的病房里,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母亲站在旁边。我不知道怎样安慰父亲,只是静静地站在父亲旁边,脸上挂满了泪水。父亲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我没事的,只是受了一点伤。回去听爷爷奶奶的话,过几天我和你妈就回家了。”说着父亲拿起桌子上亲戚们来看他时带来的桔子递給我。我又放下了。

临床的一个照看小孙子的老奶奶对母亲和姑姑说:“劝劝娃娃不要哭,娃娃年龄小,没有经过这样的事。”

母亲叹了一口气,随声说道:“谁能想到刚过完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多少年后,我常常想,新年真的不能给人们承诺什么。

“娃他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那位老奶奶也在安慰着母亲。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同不幸去世的贵生叔叔比起来,父亲总算保住了一条命。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

从县医院的病房走出来的时候,阵阵微风拂面而来,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的柳丝已经吐绿,带来了一丝春的气息。可是这一切似乎与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两周后,父亲出院了,他和母亲坐着班车从县医院回来了。回来时带着医院开的各种药和亲戚们看望父亲时带来的各种食品。回家后的那一段时间,父亲在家里休养,周围的邻居们常常带着鸡蛋、点心、罐头、奶粉和饼干之类的东西来看望父亲。他们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谈论着这次事故,父亲也向他们诉说着当时的情景。

那一段时间,最辛苦的是母亲,既要照料父亲,又要忙地里的活儿。我姨不时来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活,她从家里来的时候,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和一直都是上坡的公路,骑着自行车。车子上总是带着她早上起来蒸的馒头,从地里摘下来的各种菜等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时我们家因为刚收拾过地方,经济非常紧张,我姨就想方设法地帮助我们。

……

父亲在马栏修路所出的这一次事故在父亲的一生当中是又一次死里逃生的事故。听母亲说,父亲早年在甘肃一个叫华池的地方差点触电而亡。这一次事故后,许多人安慰父亲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后福离父亲还有多远呢?父亲后面的生命还能享上福吗?这在两年后,父亲又一次死里逃生的灾难再次给出了答案。

父亲的一生遭遇了许多次的灾难,其中我所知道的那三次都是死里逃生。人们常常谈论一个人地命运,这难道就是父亲的命运吗?

二十三年后,当我翻看《旬邑县志》的大事记时,在1986年这一年看到这样一段记载:“5月到10月,本县县城到清源,职田至后掌的铺筑沥青路面工程完成。”这段记载,应该就是指的父亲去马栏修路这一件事。二十三年的光阴,沧海桑田,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知道父亲他们当年铺筑的沥青路面是否还在,还是有了新的拓展延深。然而,这一切并不重要了。当年铺筑沥青路面工程时所发生的一切,人们也许早就忘记了。如今,被称为“渭北高原上的西双版纳”的石门山地区已经是一个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旬邑县城也被人们誉为“西安咸阳后花园”,是陕西省的“旅游强县”,许许多多的游客来到这里观光旅游,休闲度假。而去石门山森林公园的公路,就是当年全县每个村里的精壮劳动力修筑的。节假日里来此游玩的人们在享受着生活的快乐的时候,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因为当年修筑这条公路所发生的重大事故吧!即使人们能够想到,又能怎么样呢?那也只不过就像人们登长城时所想象到的当年人们修筑长城的艰辛一样,那永远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情感。想象出来的情感是飘忽的,没有重量的。然而,对于那些像父亲一样当年亲身参加修筑过这条道路的人们来讲,当他们再一次来到这条路上时,他们的感情一定是不一样的,他们一定会有一种沉重和沉甸甸的感觉。因为这条路,一个家庭曾经为此献出了一条宝贵的生命,从此那个家庭变得不再完整。然而,那又能怎么样呢?“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账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1] 一段悲惨的生活故事,在传之后人的《旬邑县志》当中,仅仅是一行冰冷的文字而已。平凡的人们一直参与着创造历史的进程,然而最终他们却在冷酷的历史书写当中被淹没。这真是历史的一种悖论。                                   

也因为父亲的这次事故,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里,在我的心目中,蹦蹦车似乎成了一个让人感到不祥的东西,让我永远不敢接近。

贵生叔叔去世后,高峰他妈招了一个人。那个人听说是离县城不远的河滩里地人,人很胖,个子很高,是一个很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后来他就成了张洪村的一员。父亲后来又经常和他一起给人下苦挣钱。后来,他因病也殁了。他有一个儿子,听说因为偷人,被判了几年刑,现在已经出来了。

               2019年3月12日修改于买里塔木村

                     2020年9月1日修改于德鑫楼413室

[1] 鲁迅:《“圣武”》,《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4

                       ---本期编辑 宋筱琦

作者简介:

陈红星,笔名秦直道,生于1977年,陕西旬邑人,大学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外语系,获文学学士学位,研究生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美学专业,获哲学硕士学位。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奎屯市文联委员,新疆奎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教于新疆应用职业技术学院。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及文学理论等多篇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网、《文艺报》、《散文诗》、《文学自由谈》、《奎屯日报》、《伊犁晚报》、《准噶尔文艺》、《奎屯文学》及《旬邑文艺》等媒体和刊物,部分文学作品被新华网、天山网等媒体转载。已出版有散文集《一棵树给人的荣耀》(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和学术研究著作《独开水道也风流——陈忠实文学思想探微》(新疆人民出版总社伊犁人民出版社出版)。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旬邑:做大做优做强“马栏红”苹果
梦牵家乡
【西散原创】马秀芳作品 | 念想
陈红星‖空
说说旬邑县的来历
这几个地方,咸阳人动不动就想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