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平:斯蒂奇教授,很高兴您接受我们的专访。让我们从您1983年的第一部专著《从民间心理学到认知科学:反对信念》(From Folk Psychology to Cognitive Science:The Case Against Belief)[1]开始我们的访谈吧。在这部著作中,您提出了消除主义的观念,即信念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是可消除的。您如何得出这个观念呢?信念概念可是遍布于哲学的各个分支与诸多伟大著作之中的。斯蒂奇:其实消除主义的观念在我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可能第一位消除主义者是费耶阿本德 (Paul Feyerabend),罗蒂(Richard Rorty)也是持有消除主义立场的。丘奇兰德夫妇(Paul Churchland & Patricia Churchland)与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都发展出了相似的消除主义观点。我在1983年的这本书里提出了我的消除主义论证。论证过程的第一步就是主张:描绘或指称心灵状态的常识心灵词项,包括信念以及欲望、希望、看见等等,都能够被视为我们的民间常识理论的词项。对于导向行为的心理状态的本质,大众都有着一个日常理论。常识心理词项,包括欲望、希望、恐惧、感知、看见、听见等等,都内嵌于这种理论。很显然,它不是真正的科学理论,它是一种常识理论。我在1983年的论证的第二步就是主张认知科学的发展方式肯定不会采用这些常识预设。我的关注点是认知科学,而丘奇兰德夫妇在很大程度上关注的是神经科学。无论哪一种方式,看起来这些科学都不会以某种方式预设、陈述或拥有那些民间心理状态的性质。那些日渐兴起的理论之中不存在着常识心理学归于常识心灵状态的那些性质。我的论证的第三步就是表明,如果一个常识心理学预设了某种状态,与此同时世界上最好的科学理论却没有采用这些状态,那么一个自然的结论就是这些状态是不存在的。我用女巫进行比喻。在美国独立战争以前,人们相信某些女人实际上是女巫,她们拥有邪恶的魔力,她们造成了疾病或灾害。人们相信这种被称为女巫的说话口齿不清的老妇人造成了自然灾害。人们之所以得病是因为这种骑着扫把飞行的老妇人所导致的,这便是一幅关于女巫的流行图景。从中我们可以得出什么结论?结论便是我们不需要女巫!事实上我们不认为,女巫所具有的那些性质在解释事物或行为的时候能起到任何作用。因此我们的结论是女巫并不存在。在解释疾病与自然灾害等的民间理论中,女巫是核心概念。在解释人类行为的民间理论中,信念与欲望是核心概念。随着我们对于自然灾害和疾病原因的深入研究,我们不再需要女巫来参与解释。类似地,在认知神经科学中,我们找不到具有常识理论所描绘的信念与欲望的性质的东西。因此,女巫是不存在的。在认识神经科学的图景中,一个合理的结论便是不存在着信念与欲望。这便是消除主义的核心论证,费耶阿本德、罗蒂、丘奇兰德、我以及其他人,都以不同方式描绘了这一点。郑伟平:我知道你后来放弃了消除主义立场,为什么?斯蒂奇:在九十年代早期,我写作并出版了《解构心灵》(Deconstruction of Mind),[2]在其中我更加仔细地审视了消除主义的论证。我放弃消除主义的关键原因在于这个论证是不成立的。民间理论具有一些预设,与此同时我们最好的科学不承认这些预设,从这两点并不能推出这些预设不存在这个结论。莱肯(William Lycan)把我从这个迷梦中惊醒过来。这些词项所内嵌于其中的理论是错误的,并不意味着这些词项一无所指。如同莱肯所说的,他完全乐于同意他所有关于信念的信念是假的,但不能因此下结论说信念并不存在。让我们考察另外一个例子。古希腊人关于星星(stars)的想法,与我们现有的天文学是非常不同的。它是一种我见过的最为错误的理论。古希腊人认为,地球被一个巨大的黑色穹顶所覆盖,穹顶的边缘透射出来自天堂的光。这个穹顶有一些孔洞,当我们夜晚时分望向天空的时候,这些孔洞透射出光线,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星星的东西。这是一个古希腊理论,一个非常非常错误的理论。你能从这个理论中得出结论说星星是不存在的吗?因此你会理解莱肯所教给我的东西——一个关于经典实体的理论可能是非常错误的,但却无法合理推出这些实体不存在的结论。恰如我们不能从古代天文学推出星星不存在这个结论,我们也不能从民间心理学的错误中推出信念与欲望不存在这个结论。这就是我为什么放弃了消除主义的原因。郑伟平:不仅仅是在民间心理学中,即使在认知科学的著作中,特别是认知心理学,信念这个概念也是很常见的。你如何看待这种情况?斯蒂奇:确实如此,它也正好说明我的1983年思想是有问题的。认知科学朝向我称之为心灵策略理论的发展方式,它依然依赖于相信、欲望以及其他通常的常识概念。它们也并没有从心理学之中消失。如同费耶阿本德所指出的,心理学依然在取得科学进步,在认知心理学与社会心理学或其他心理学中,事实上我们正在取得丰富的和有趣的进步,这些心理学采用了信念与其他常识概念,这也是一个用以支持存在信念等概念的好理由。即使我没有改变我曾拥有的消除主义核心立场,从1983年到现在,35年过去了,这些词项不仅没有消失,而且对于信念如何运作,欲望如何运作,包括希望、知觉等,我们取得了更多知识。这是一个反对消除主义的好理由。据我所知,丘奇兰德夫妇并不赞同。他们肯定会认为,神经科学看上去并没有预设民间信念概念。无论如何,采用这些词项产生了强有力的理论,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一个反对消除主义的好理由。当哲学论证对抗着富有进步的科学研究纲领的时候,科学研究纲领总是胜利者。郑伟平:你能比较一下你和丘奇兰德的消除主义进路吗?斯蒂奇:据我所知,丘奇兰德仍然是消除主义者。他认为,神经科学在解释行为机制的过程中不需要涉及所有那些常识假设。心理学看上去是成立的,但是在他看来,他想要得到的结论是常识心理学的预设并不存在。他从未考察过这个问题,即消除主义结论为何能从这些前提中得出。他从未研究过为何古代天文学是错误的但星星是存在的,与此同时民间心理学是错误的但信念是不存在的。我和丘奇兰德都认为民间心理学是错误的理论。但即使它是错误的,我们也得不出民间心理学的预设是不存在的这个结论。古代天文学是错误的,黑色穹顶也是不存在的,但星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