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今年年底订购船只，次年（1862年）9月可全部到华，再经训练，1863年4月左右即可投入长江作战，6日之内可抵太平天国首都南京，一天即可攻破南京城。
一
1863年4月，在英国通往中国的航道上有一支英国舰队正在全速前进。
整支舰队由七艘炮舰组成，领航旗舰虽未装备当时最引人注目的铁甲，但在其他各个方面俱是世界先进水平，如果有需要它可以以最高19节航速行驶，参观过试航的英国人纷纷称其为当时最快的军舰。
跳过旗舰，其余船舰亦是一流水平，如果再加上抵达中国后才会就地组装而成的军需舰，舰队总共有船舰8艘，新式火炮40余门，舰员600余名。
舰队司令舍纳德·阿思本曾参加过二次鸦片战争，此次他受清朝前总税务司英国人李泰国聘用，并经英国政府特别批准，一跃从皇家海军上尉跳上舰队司令一职，自以为登上职业巅峰的他此刻并不知道，目光所及处的舰队水手，炮台弹药，所见一切全是镜花水月，一笔烂账。
舰队
将时间与空间从1863年夏天的海洋上转移到两年前1861年的中国，此时此刻的北京，城市上空积压着彷佛随时可以令人窒息的滚滚黑云，而云下的清廷，一片昏暗，万般阴郁。
前一年（1860年），大沽战败，洋人洗劫北京城，焚毁圆明园，清廷无奈签下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 ；另一面，东南腹地，发逆（太平天国）侵占杭州，二破江南大营，平叛战事胶着绵延，胜算难望。
待到本年（1861年），先有咸丰皇帝壮年驾崩，后有权臣后宫争权夺势，“祺祥”猝然变为“同治”，中央政坛地动山摇，人头滚滚。
地方上幸有曾氏兄弟出力，安庆光复，可算断发逆（太平天国）一臂，不料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发逆由西转东二克杭州，再占宁波，又侵浙江诸地，江南赋税重地糜烂不堪。
愁眉难展间，代理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向清廷提议，不妨从英国购置炮舰若干组成舰队，“如果在今年年底订购船只，次年（1862年）9月，可全部到华，再经训练，1863年4月左右即可投入长江作战，6日之内可抵太平天国首都南京，一天即可攻破南京城。”
进可平金陵发逆，退可保东南税地，加之传言发逆有意购进外国炮舰作战，咸丰皇帝（已逝）同父异母的弟弟、现任同治皇帝的叔叔、慈禧的小叔子、一辈子最远去过天津和承德的总理衙门与军机处一把手、人送外号“鬼子六”的议政王、大清实权者恭亲王奕訢立时拍板，决定出资65万两委托赫德代为采购英国炮舰。
赫德在中国正代理清廷总税务司一职，无暇远渡重洋回英国进行采购事宜，也许“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放置四海皆准，他将这个肥差送到了正在英国休假的上司李泰国手上，李泰国一年前在上海因横加干涉民众对洋人肆意贩卖华工的游行示威而受伤，也有说是抵抗太平天国对上海的进攻而负伤，不论真正原因为何，其结果是他将清廷赋予他的总税务司一职交给了赫德，命赫德在他回英国修养期间，代理起他的工作。
李泰国
李泰国父亲是英国驻广州第一任领事，他本人10岁就随父亲来华，中文说、读、写洋洋精通，官场上种种门道规则亦了然于胸，是地地道道的“老中国”。
为一个没有眼界不知良莠尚处在混沌状态的国家置办一支舰队，这其中的经济利益政治利益海量到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决定接下这个委托，为清廷订购一整个舰队，并配备上整编的欧洲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
之所以李泰国会为舰队配备人员，是因为在恭亲王奕訢给他的书信中有如此四字：“一手经理。”
在接下去的一年里，李泰国在英国四处奔波，寻找造船厂接单，遴选合适的司令，为舰队设计旗帜……而最为关键的一步则是说服英国政府。
一支英国制造的舰队，从司令到水手都是英国人组成的部队，却要拿着清廷的薪水为清廷卖命，而就在两三年前，英军和法军还洗劫了他们的首都，强迫他们的皇帝签下不平等条约，这难道不是把刀子塞给正空着手的仇人？
英国政府没有理由为这支还没出生的舰队给出准生证，65万两（之后追加过两次）的生意在旁人看来也许足以令人疯狂，但在“日不落”的大英帝国眼中，实在微不足道。
李泰国玩笑般的计划注定会止步于政府门前已是人人可见的结果，可李泰国依旧穿梭于各个议员门庭，忙碌不已，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在做最后挣扎，不用多久他便会明白事情已经走入死胡同，除了低头避开讥讽嘲笑，他什么也做不了。
二
当年八月，英国政府下令暂时取消《国外服役法》，这意味着英国已允许李泰国为清廷采购炮舰，同时也赋予他为那些船舰招募英国船员的权力。
四个月后，既，1862年12月，英国政府再下发一令，决定大幅扩大原来允许的事项，使任何英国军官都可以合法为清廷打仗，批准他们“在任何军事、作战或其他行动里为该皇帝效力，为此目的前去海外任何一个地方或数个地方，接受来自该皇帝或听命于该皇帝的任何委任、授权或其他任命，接受报答他们服务的任何金钱、薪水或报酬”。
至此，李泰国顺利搬开最后一块绊脚石，并将它用力地扔在所有人眼前，无人不瞠目结舌，短暂的眩晕后，众人发现脚下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两个字——“美国”，等再抬头看李泰国时，才发现他手上正拿着撬棍，一脸洋洋自得。
“这哪里是绊脚石，这是撬门的支点啊！”人群中有人猛拍额头恍然大悟。
一年前（1861）美国南北战争爆发，废除奴隶制还黑人自由到底是战争目的还是战争手段，这在大西洋另一端的英国资产阶级看来也许并无所谓，与战场上血淋淋的伤亡和谈判桌上南北双方激烈的博弈相比，他们此刻最为关心的乃是一种美国南方很寻常的植物——棉花。
英国本土不适合产棉，美国南方却盛产棉花，商人天然逐利，再加上英国纺织工业发达，所以从美国进口棉花，然后加工成各类棉纺织品远销世界各国，是那时英国商人发家致富的不二之选。
经过半个世纪发展，棉纺织品出口贸易总值已远远高于英国其他出口商品贸易总值，多年蝉联榜一。
以1865年为例，此年英国棉纺织品出口贸易总值是煤炭的12.7倍，钢铁的3.7倍，通俗概括来说，在那个年月，英国最赚钱的生意就是棉花加工。
棉花
美国南北战争爆发前，美国南方产出的棉花占英法棉纺织业生产原料的80%，战争爆发后，北方舰队迅速封锁南方各个港口，北方切断南方经济命脉的同时，英国人也跟着断了炊，成了城门失火受殃及的“池鱼”。
南北战争前一年的1860年，英国利物浦港口存有棉花129万包，1861年为110万包，到了南北战争爆发的第二年1862年，只剩下18万包。而当年棉花价格也在英国国内飞涨，达到了往年的150%。
任何智力正常者都不难预见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可当“棉荒”带来的冲击统计成数字摆在人们面前时，人们还是发现自己之前的预料实在是太浅、太轻了。
1862年2月11日《伦敦泰晤士报》报道，英格兰和威尔克斯2000万人总人口中有近90万人失业。
几个月后，全国失业人口已达英国人口总数31.8%。
曼彻斯特16%工人完全失业，35%的人为短时工，40%为全日工；在兰开夏郡和柴郡，失业人数甚至超过一半。
依旧可以工作的纺织工人也不能算得上高枕无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过，因工人薪酬是按件支付，工厂主便将面粉参入其中以保持棉布重量，这样工人们就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进行清洗和接线，工人工作量剧增的同时收入反而剧减，堪称遭了“活罪”。
在后世1932年，那场号称资本主义世界最大的经济危机中，彼时的英国失业率也不过22%。
“棉荒”带给英国社会的破坏，不异于泰山石崩裂，黄河水决口。
因此，当李泰国上门游说英国政府允许为清廷组建舰队从而保证在华商业的安全与稳定，且言语中有意将中国描述成第二个美国南方时，英国高层也许并不知道陆游“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但对于《圣经》里“当上帝关上一扇门，必会打开一扇窗”的领悟，想必会一下子高上数层。
李泰国不仅为迷失在“棉荒”大雾中不辨路径的英国指出一条康庄大道，而且还细心在路上留下诸多标记，以宽众人忧虑。
按李泰国的介绍，英国完全不必为舰队可能会发生的“倒戈”情景担忧。
舰队入华后，他将以类似“海军大臣”或“海军参谋长”的身份坐镇北京，清廷所有下达给舰队的命令，包括皇帝本人的圣旨都将由他首先过目，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会交给舰队司令阿思本执行，同样的，司令阿思本旁人无问，只听命于自己一人。
简而言之，清廷中任何人都无法越过自己直接指挥舰队。
阿思本
在李泰国给英国高层的一封公开信中，他写道：“欧洲人与亚洲人之间没有平等可言……中国人与我们相比只是小孩；他们往往是难管教的坏小孩，应该把他们当小孩而非大人来对待。”
是清廷常年对外关系中愚昧懦弱的表现，还是基于李泰国本人对于中国长期的观察研究，抑或是其他缘由，总之在李泰国眼中，中国只是品信顽劣的“坏小孩”，身为“成人”的西洋人自然是可以责无旁贷地替他们做出种种“正确”决定。
舰队归属问题已解决，接下来舰队能为英国带来什么的问题又被摆上了桌面。
李泰国表示，舰队将确保长江上外国人通商的安全，并借此消灭沿海海盗，或许也能趁机打开中国内陆，让英国势力得以深入，尽管这点不甚明确。
最重要的是，舰队可以为清廷消灭盘踞在南京多年的叛军（太平天国），从而将南中国从长年的战火中解放出来，归还给清廷重新统治，使当地生产生活恢复，然后便能更彻底地打开中国市场，同时重要商品茶叶、生丝等来源也会愈加稳定、庞大。
失去美国市场已然去了大半条命，如果再失去中国市场后果不堪想象，所以保清廷便是保中国市场，便是保英国自身，那些在美国市场上失去的将从中国市场补回，甚至超越。
李泰国狠抓英国政府命门，一击即中。
至于选择清廷而不是太平天国的缘由，则因为与骨头硬得戳人且“不知变通”的太平天国相比，懂得“委曲求全”的清廷更受西洋人青睐。
距离接到清廷购置舰队委任一年又一个月，1863年4月4日，阿思本舰队正式组建完毕，并向中国进发，既是文章开头段落。
三
当年（1863年）9月12日，舰队顺利抵达中国上海，同一时刻，清廷、英国、李泰国、阿思本等各个方面基于这支舰队所能带来的希望与前景全部瞬间粉碎。
按清廷初衷，舰队归属在中央，指挥权在朝廷，除了必要技术人员可聘洋人，大部分舰队官兵将是满人，外加部分汉人，舰队目标只有一个，攻下南京，消灭太平天国。
英国方面（包括李泰国、阿思本）对于舰队的想法已在上文内容中说明，此处不在赘述。
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此时南中国两大派系——掌控南方数省，麾下湘军十余万的曾国藩与坐镇上海“日进千金”并握有新生力量淮军的李鸿章——对舰队的归属问题也与北京清廷互相龃龉，甚至身为师承关系的两派彼此间也看法不一。
此时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正领着湘军精锐围死了南京，太平天国时日无多已是中外共识。
相比清廷计划向外国购置舰队以希冀增加平叛胜算的两年前，现在战争形式已全然不同，曾国藩没有必要也更不想此时有任何势力加入南京的围城战中，分去他克复南京，中兴清廷的“天下第一大功”，在这一点上，身为潜在对手的李鸿章也不敢染指南京围城。
太平天国后期形势图
早在战争形式没有明朗的1861年时，曾国藩就在给北京的公文中就这支舰队未来的安排提出了自己看法。
第一：舰队以停在安庆或者汉口为宜，那里是安全稳定的大后方，有利操练补给。
第二：舰队官兵应从湘军楚军中选用，待时机成熟，留舰洋人全部解聘。
第三：其他细枝末节问题由自己与湖北巡抚胡林翼协商解决。
不难看出，虽然自始至终曾国藩都对舰队保持了一定距离，似乎只有将舰队彻彻底底地“湘军”化后，他才可能有起用的打算。
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在曾国藩看来这支北京花费巨额购置的西洋舰队，当时世界上一流的武装力量，其直接指挥权应在湘军，应在他自己，而不是远离平叛前线的北京清廷。
上海的李鸿章则与恩师的想法有些出入。
他认为舰队购置费用，舰上官员薪资，还有日常维护费用等所有一切一切的经费全由海关关税支付，上海赋税重地，全国一半的关税出自上海，尽管与老师曾国藩一样不敢露骨地说明自己对掌控舰队的希望，但在明眼人眼里，这一看便知。
至此，刚到上海的舰队陷入一阵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在南方清廷官员始终拿不出一个附和阿思本既有想法的方案后，他指挥舰队沿着海岸线北上，在六天后抵达天津，继而来到了北京。
李泰国在前几个月已经来到北京，他与阿思本一同向清廷施压，试图让“坏小孩”全盘接受他们为舰队量身定做的种种要求。
恭亲王奕訢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出钱买东西回家，结果使用权却不在自己手里，自己要用，什么时候用，怎么用必须向卖家一一说明，只有得到卖家允许后自己才方可使用，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恭亲王奕訢
总理衙门保持克制据理力争，最后总算与英方定下《火轮师船章程》五条。
“由中国人充任舰队“汉总统”，阿思本降为“帮同总统”，舰队需听从地方督抚大员的指挥调遣……攻占南京后，所得财物“三分归朝廷，以三分半归阿思本赏外国兵士……”
此番外交上清廷并未一味忍让，与李泰国原本要求相比，算得上取得了一定成果，中英本以为此事到此了结，不想曾国藩李鸿章等地方实力大员一致上书反对。
反对的缘由上文已经厘清，盖“争权夺利”四字而已。
眼见《火轮师船章程》行不通，李泰国丧心病狂再向清廷提出十三项要求，并以“立即解散”舰队为威胁。
在南方的曾国藩李鸿章等立即上书，建议恭亲王奕訢不妨顺水推舟，将烫手山芋丢出去，这明面上是为中央解难，暗地里或许也是“得不到的就要毁掉”的嫉妒与刻薄体现。
曾国藩慷他人之慨，大方说道：“以中国之大，区区170万之船价，每年90万之用款，视之秋毫，了不介意，或竟将此船分赏各国，不索原价，亦足使李泰国失其所恃而折其骄气……”
清廷原本计划不过就是购舰平叛一件事，但如今不仅一敌未破，一城未拔，还无端端引起南方各派猜忌，又得罪英国，如果平叛大业因此发生变数或者洋人再次侵入，真乃得不偿失之极。
事已至此，痛定思痛，清廷照会英国退回舰队，不做接收。
为息事宁人减小阻力，清廷支付舰队9个月薪酬，外加37万多两遣散费，再额外给阿思本1万两，李泰国1万4000两做赔偿。
整件事情下来，前后统计亏损约70万两白银，而清廷未得到西洋一舟一炮，长江江面上飘荡的依旧还是那些旧式的木制船舰，舰上官兵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他们还是与昨夜一般死死盯着南京城黑黝黝的城墙，幻想着某日破城冲进去抢个盆满钵满，至于他们下游的上海，那里体面的洋人正在租界里与当地的华商华官们谈着生意，也许是将生丝运到英国，也许是将劳工送到南美，只有酒尽人散时，租界出口处的小乞丐才有机会捡到他们从洋车内丢出的一点碎钱，在后半夜的寂静里，所有人都放下日间的一切心思，在梦里幻想着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参考书籍
《棉花帝国》、《天国之秋》、《战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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